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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青春伤逝的缅怀,加上‘零余人’脑海里虚妄的幻觉,才比较符合村上当时的写作风格。”蔡允志虽然声音不大、语速也很缓慢,但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每当他用这样的语气来说话,陆江燃就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蔡允志恐怕确实是s大文学系这几届学生里最适合走学术道路的人之一了。
觉得比起刚才的话题来,他更加喜欢现在和学生之间进行的这种随意而散漫的讨论。不是学术争鸣、也无关勾心斗角,只是作为普通读者交流阅读后的感受。
说实话,看《烧仓房》的时候他自己也还是个本科生,就和两人差不多大的年纪,满脑子都是自以为深刻的批判思维和自以为有趣的浮夸幻想。故事里抽丝剥茧的悬疑情节和散漫忧郁的伤逝氛围都早忘却,唯一记得清楚的还是女主人公“剥橘子皮”的意象。
“不要想着橘子在这里,而是要忘记它不在。”
或许当一切真实感都被抽离的时候,唯一能够拥有的就是自己在彼时彼地的真实感受。
他正在神游天外,苏冰雪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老师,电话。”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程汶”,陆江燃犹豫了一下,拿起手机起身到饭店门外接了起来。
“吃过晚饭了?”
“嗯。”程汶随口答应了一声,“陆老师你吃了吗?”
“正在饭店里,今天约了学生谈论文,一不留神就到了这个时候。”冬夜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吹过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刚刚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难免觉得冰冷刺骨。在这让人连呼吸都快要窒息的寒夜里,似乎唯一的一点温度是从电话的那端、从程汶明朗而让人安心的声音里传来,自他的右耳传到头部、脸部的神经,让他的面色显露出微红、唇角也微微有些上扬。
“陆老师!你看过放花灯吗?”
“什么?花灯?”听到对方说话的背景声音很是嘈杂喧闹,像是在人潮拥挤的室外,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从小博闻强识,关于放花灯这一习俗的民间传说和田野调查倒是看过不少。我国有些地方按照古时习俗,在元宵节或是中元节时会有顺着河流燃放荷花灯的活动,据说如果在花灯上写着自己爱慕的人的名字,花灯就会把他带到你的身边。可是他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放花灯,也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场面。
“今天有啊!这里古代出过的一个王妃,今天是她的生日……为了纪念她,在河里放了好多花灯……”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周围好像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陆江燃没有听清楚他剩余的话。
程汶扯着嗓子嚎了几声便也放弃了,丢下一句“等我拍照片给你看”,便把电话挂了。
陆江燃盯着黑掉的屏幕叹口气,到底是小伙子,还是毛毛躁躁的。
室外人行道上冷风一阵接一阵冻得恨,他双手揣进衣袋就往饭店里走,冷不防手机又震动起来。取出一看,是程汶发了一张照片。
墨蓝的天幕之下,流水脉脉。满江灿烂的灯花逐水而流,犹如繁星点点洒满银河,天光共灯影缱绻徘徊。万朵金莲起伏飘动、错落参差,果然是无边佳景、璀璨壮观。
“江燃。”程汶突然发来一行文字,“这两个字那么美,我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陆江燃的心咯噔一下。
读书的时候,他的导师窦吟中曾经称赞过他的名字既文质协调又极富书卷气。他记得自己之前也曾经跟程汶说起过,“江燃”和“灵犀”两个名字同是兄妹俩的父亲所取,是当时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父亲对于“燃犀烛照,洞察世情”的不懈追求。
可这么多年来,连就他陆江燃自己也从未想过,江是怎么会燃烧起来的。
程汶毕竟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心与丰富的联想能力,在花灯盛放、焰火连天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在他脑海里盘踞不去的名字。
他发的下一张照片,就是自己捧着一盏莲花状的河灯。竹制的骨架上糊着粉色的花瓣状薄纸,中心燃烧的蜡烛透过薄纸闪烁着点点微弱却坚定的光芒。薄纸上面用他不甚好看的笔体写着“陆江燃”三个字。
年轻人的爱与恨永远是那么坦荡、炽烈而直接,没有畏手畏脚、没有晦暗不明。
陆江燃忽然有些好奇,此刻是谁帮他拍下这张照片、而他又是如何向对方解释这个写在荷花灯上的名字的。他会不会脸红、会不会犹豫,会不会像自己此刻的心跳的那样快。
“江燃,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原本就神游天外的陆江燃再次陷入了恍惚。凛冽的冷风吹在他脸上,他却奇迹般地感觉不到先前那种冰冷刺骨的痛苦。反之,额头上和嘴唇上的皮肤隐隐泛起一丝被灼烧一般的痛感,像是提醒着他程汶的吻是如何的体贴与美好。
陆江燃忽然想起了适才与两个学生讨论的《烧仓房》,那对这一团虚空表演着剥橘子皮的女主人公。
至少,他拥有彼时彼地的悸动、温柔与缠绵,不管如何极力抹杀它的存在,它都似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刻入骨髓。
第三十三章 地震
出发去东京的前一天,陆江燃开车载着富贵一起到了文学系大楼,汤子铭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他了。
自从上次意外受伤开始,他和汤子铭的关系就莫名地拉近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和刘仲恩之间的相爱相杀,至少在陆江燃看来,这个小老头在某些方面是还是相当可爱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爱狗人士,家里本就有一只可爱的吉娃娃,上次在陆江燃家公寓的电梯间里惊鸿一瞥,看到富贵更是爱不释手。所以此次陆江燃要赴日开比较文学邀请会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富贵托付给他照顾。
汤子铭亲热地揉着富贵的脑袋,一边和它互动,一边笑呵呵地道:“陆老师,上次你邻居把它带出来,我还不知道它是你家的狗呢!富贵,你说是不是,富贵?要是被学生看到了咱们文学系撑门面的大帅哥牵着一只土狗,估计是要笑掉大牙的。”
“哦,富贵它……其实确实是我邻居的狗。他回老家去了,我只是代替他照顾一阵子。”
想当初,明明是程汶自作主张将富贵带回家收养的,可是这小半年来小土狗基本上是他在操心。程汶的工作性质特殊,闲的时候整天宅着,带着狗崽子来他这儿蹭饭;忙起来更是几天不着家,顾不上富贵。也不知道程汶那小子当初在收养富贵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的结果。
“啊?原来是那小伙子的狗啊……不过它跟你可真亲。”
它?还是他?
陆江燃疑心是自己太过敏感,才听出他似是而非的弦外之音,只得勉强笑笑作为回应。
“来吧,富贵。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不要怕。”汤子铭双手抬起富贵的前爪,左手握着它的爪子向陆江燃挥了挥,“跟你爸爸——哦不对,是叔叔,跟叔叔说再见。”
叔叔?谁是叔叔?
陆江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小老头说话还真是肉麻。
送走了富贵,他处理完手头一些杂事就回了家。
s市飞东京的航线不仅班机少,而且时间段并不好。次日凌晨五点就要登机,看来今晚必须早点休息。他这么想着,顺手给陆灵犀发了一条微信:“我明天去东京出差,一周回来。有事电联。”
尽管也属于八十年代的新新人类,陆江燃自己还是不太习惯用微信聊天,所以他的微信风格也带着点纸笔传情的书卷气,不枝不蔓、简洁明了。
相比之下,陆灵犀的回复就更加简单了,只有一个字:“知”。估计是小丫头正在出任务,没有功夫来细细关心她的哥哥吧。
但显然,他的哥哥眼下并不在意,因为在出发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先用邮件向尾山教授确认了会议和参观的日程安排;又窦吟中打了个电话提醒他记得带上心脏病药、不要错过明早的航班时间;最后还发邮件给蔡允志和苏冰雪,关心了一下两人的论文进度。将大事小事都操心过一遍之后,才开始安心收拾行李。
陆江燃工作稳定,一年才偶尔出一两趟远门。一收拾东西才发现,自己平时的生活再怎么简单,住了三年的公寓也还是有很多与当初搬进来时候不一样的痕迹的。
特别是这半年程汶搬到对门以来,家里似乎多了一些人气。厨房里多出了很多瓶瓶罐罐,不同品种的油盐酱醋琳琅满目,光是辣椒酱就有三种不一样的。鞋柜里多了一双拖鞋、茶几上多了一只茶杯,都是程汶专用的。就连原本空无一物的阳台都被富贵专属的软毛睡垫和不锈钢餐具占领了。
看着这些不知何时添置的家具和陈设,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心里似乎满满的,又好像空空的。下意识地打开电视,想要驱散聚集在这沉默空气里的压抑。电视屏幕还未亮起,新闻频道的声音已经先响了起来:“今天下午三点,台湾花东纵谷附近发生7级地震,整个台湾中部都受到影响……”
陆江燃手下动作一呆,手上那件已经叠好的衬衫又晃晃悠悠飘落到了沙发上。他来不及管抖落成一团的衬衫,扑到桌上拿起手机,几乎是颤抖地打开微信页面,翻找着前一日程汶给他发的信息。
“明天中午可以和导演吃饭,聊聊剧本。顺利的话,后天离开花莲,转道去垦丁晒日光浴。给你带一瓶垦丁的阳光和海水回来!”
他对着这句话认认真真地默读了两遍,确认自己理解了每一个字的意思,随后便开始心慌意乱地搜索着程汶的电话。
对方的信号很差,陆江燃试了好久,好不容易打通,对面却始终是一片机械的忙音。发微信过去,对方也没有任何回音。
其实陆江燃自己也不常摆弄手机,有时候发他的微信一整天都看不到;然而程汶只要不在工作状态,必然是秒回他的信息,一次都没有耽误过。此刻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整个人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陆江燃忧心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好不容易想起程汶的微博名,连忙点开页面,照着置顶简介里的经纪人电话打了过去。
这次倒是很快就有人接电话了。
那是个尖声细气的娘娘腔男人,自称是程汶的经纪人郝哥。不过这个郝哥完全不知道台湾地震的事情,倒是麻烦陆江燃把前因后果又跟他说了一遍,这才着急得直跳脚,从玉皇大帝求告到耶稣基督,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陆江燃心知此人指望不上,却也不得不再三拜托他想办法联系到住在花莲的那个柏同舟导演,好找到程汶的下落。
挂了电话,他上网浏览了一会儿地震信息,又厚着脸皮发微信问了自己多年不联系的、在台大做客座教授的昔日同窗。对方说此次花莲地震很严重,整个台湾都有明显震感,中心区域有很多地方水电全断、民房坍塌。虽然当局暂时没有报道人员伤亡的情况,不过受灾人数估计不在少数。
折腾了大概一个小时后,他再打程汶的电话,对方干脆就关机了。
陆江燃瘫坐在沙发上,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无计可施。他再怎么忧心,毕竟也是个冷静自持的成年人。如果等上一夜还是没有回音的话,也只能拖上行李箱,按时前往东京参加会议了。
第三十四章 初色
地面开始摇晃起来的时候,程汶刚刚结束和柏同舟导演的会面,正在步行回酒店的路上。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目眩了,直到周围的人纷纷开始奔跑,才发现确实是遇上了地震。
他来不及思考,本能地跟着四散奔逃的人群一路狂奔,很快到了酒店楼下。
门口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大量的住客和工作人员,有好些甚至是衣衫不整、蓬头乱发地从楼上跑下来的。工作人员告知他,花莲全县已经断水断电,当局要求二层以上民房全部撤空,所有居民和游客就近前往附近的学校避难。
说话间,临时充作摆渡车辆的公交车来了,空地上的男女老少立刻蜂拥而上,将车挤了个满满当当。没挤上去的拼命拍打着车窗户、追着车一路小跑,一副生离死别的恐慌模样。
司机一面发动汽车一面大声喊话,请大家耐心等待下一班车来,或者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步行前往三公里外的小学。
程汶估量了一下形势。自己刚刚出去和导演会面时身上只带着一个小包,装着证件、手机和现金等随身物品,绝大部分行李仍然留在酒店八楼的房间里。现在震感已经不如刚才那么强烈,他把心一横,进了酒店大堂,一口气从消防通道跑上了八楼。
楼里果然一片漆黑,所有房门都大开着,里面还有或多或少的行李没有被带走,足见主人撤离时候的紧张和匆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忽视无时不在的震动感和楼下时不时响起的尖叫声,摸黑打开手机背灯,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着收拾行李。值得庆幸的是,作为模特的职业病让他习惯每时每刻都把随身的物品收拾得整齐利索,以便在忙碌的工作中一拖起行李箱就能转场子。
十五分钟以后,程汶拎着行李箱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一楼空地上。
他的心跳得很快。
从八楼跑下来的距离虽然不短、手上拎的七八公斤行李也不轻,可对常年坚持锻炼的他来说本不应该构成任何压力。
只不过这一次与平时在健身房里那些机械的速度、力量练习不同,这是真正在生与死的闸门之间狂奔。每跑一步,地面的震动和摇晃就会让人头晕目眩、心跳加速。
春节刚见过的父母家人、来不及相见的远方亲友、经纪人郝哥、小土狗富贵、萌萌、安琪、陆灵犀、还有他最惦记的陆江燃……一张张脸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一一晃过。饶是他自问心理素质极好,一颗心也禁不住跳到了嗓子眼,双脚刚踏上地面便撑着膝盖拼命喘起气来。
好在第二辆摆渡车很快到了,剩下的滞留人员一起上了车,往避难所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