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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晟把一声冷笑按回心底,默然地想,没有谁会一直不变的……兄长。
可你,偏偏总要用以前的眼光来看我。
他把壶口转了个方向,又亲手为颜夙斟了一杯,然后双手奉上,眉目敛起,带着冷淡的恭谨,与素日举动一般无二:“兄长即将登临皇位,届时定有隆重典礼,臣弟不才,身无长物,就先略备薄酒,贺兄长大喜了。”
颜夙探出一只手,干脆地接过了这杯酒,执杯动作无可挑剔,眉头却微微蹙着:“我说了多少次了……阿晟,寻常说话,用不着这么字斟句酌。或者,”他的口气和缓下来,仿佛十分无奈,“你觉得非得这样,才能显示公卿世家的礼仪?”
颜晟一时没能组织出言语——他调动了全身力气,才压住心里螣蛇一样狂乱盘绕、眼看就要脱笼而出的怒火。
他说得不错。
毕竟论起公卿仪态,谁能和颜夙相比?
即便他私底下说话向来随便,从不讲究辞令,也不在意所谓风度仪容。但颜夙这个名头一出,他只消站在那儿,就已是世家第一人,所有贵介公子的典范。
颜晟冷静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兄长说得是,臣弟受教。”他端起侧壁阴刻蟠龙纹的金杯,朝着对面的人举起,做出下拜的姿态。
不同于颜夙的宽袍大袖,他一身黑色劲装,袖口紧束,衣襟腰带上暗绣赤红纹饰,其余别无装点,通身线条利落,英姿勃发,不愧为军中历练数载的煞神本尊。
颜夙眉尖微挑,挑起一点欣赏之意,看着那传闻中不苟言笑的少年将军俯身向他一拜,清秀脸孔上露出少有的笑容,目光依然澄寒如冰晶:“第一杯,谢兄长当年一串铜板,雪里送炭。”
旧事从眼前流淌而过,一点一滴,奔流不息,汇聚成深邃漩涡,诱得人情不自禁便要走进。
颜晟深吸一口气,在暗潮翻涌间,恍然望见八年前的那个昏茫白日,边陲小镇,飞雪漫天,翩翩的紫衣少年四周由数十侍从拱卫,策马经过废弃断桥下的一窝乞丐时,不知为何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下。他微垂眸,打量着这些年纪小小的褴褛孩子,神色像是饶有兴趣,又像是漠不关心。
乞儿们没那么多奢望,最大心愿不过是能顿顿吃上热粥馒头。可冬日严寒,路人稀少,一天下来讨不到三个铜板,边关土地贫瘠,也找不到谋生的饭碗。天底下条条大路,只有他们这些穷人贱若草根,永远无路可走。
于是十来个半大的孩子,为了抢地盘,在桥下凶蛮搏斗,滚成一团。每个人都觉得,少一个人就少一点争抢,吃饱肚子的机会就多一分。
那时候他十二岁,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只记得逃离人贩子后,已听过了四次爆竹迎春。两三天吃不上一粒米,他饿得奄奄一息,蜷缩着保留力气,不肯参与这场可怕乱斗。然而还没来得及躲开,已经有红了眼的同伴扑上来,干瘦的手按住他的脑袋,把他的脸往雪地里狠命一磕,想要用雪活活闷死他。
他奋力挣扎,因着几年来有空就去武馆外偷师,学了点微末功夫,一个发力猛地掀翻那人,又一脚踩住他的头。
就是这一招,引来了乞丐里领头老大的忌惮。他还没站稳,那个健硕的黑脸男孩便从背后偷袭,出其不意地伸腿扫向他底盘。
一番恶斗,他凭微弱的优势占了上风,双手掐住男孩的脖子,只要再一用力,这心肠歹毒的东西就将一命呜呼——当此关头,他看到男孩眼底的一层惊恐泪光,手上突然就失了力气。
“滚吧。”最终他松了手,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哑声说。
“铜钱有么?有就拿一串出来。”北风呼啸,声如鬼哭,那样一把珠玉似的好嗓音不紧不慢响起来,声音并不高,却奇异地没有被风声盖过,清晰如在耳畔。
他转过眼,看到紫衣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闲闲拎了一串铜板,偏头又想了想,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再加上这个。你们谁能打倒所有人,本公子便将这些都送给他。”
一片哗然。
黑脸男孩倒是知恩,小声对他道:“我们一人一半,对付完所有人,平分那些钱!”
他看着自马背上俯下的那张脸,如玉如雪,一副绝俗的好相貌,目光却像薄薄刀尖,轻描淡写地刺进骨头。他无端打了个寒战,咬牙,点点头。
男孩的话如此诚恳,以至当他被对方一掌砍倒、揪住头发重重往桥墩上撞去时,他仍然难以置信:“你……”
“钱都是我的……你不能活!”
刀尖划过喉咙,不过轻微的“哧”的一声。
男孩健壮的身躯“扑通”倒下,双目圆睁,而他麻木地抓起一团雪,擦了擦那柄生死一刹被从怀中掏出的小刀,刀口锈迹斑斑,新鲜热血融化了冰雪。
“还算像话。”
公子眉目不惊,笑意淡淡兴味,淡淡乏味,像是观看了一出不怎么精彩的折子戏,带着意兴阑珊的漠然。
铜钱串和白玉都掷了下来,他摸索着捡起铜板,却跪下身,把玉佩重又捧到了那人面前:“我不要这玉。”
“哦?”
“我要……我要跟着你。”他脱力地喘息着,手肘支住地,努力撑起这具沉重躯壳,“活出个人样来。”
狂风扯破云层,惨白的日头现出淡薄影子,轮廓尚有些青涩的少年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笑起来:“日出极阳,光明炽盛,是为晟……那么,从今以后,你就叫颜晟罢。”
第2章 旧主
后来他看过许多戏文,也有写王子皇孙好心施乞丐一饭之恩,演得温情脉脉抚恤万民,但从来不像这样,狠心的狠心,凉薄的凉薄,那年雪地上的一串铜板,每一枚都沾了鲜血染了腥气。
“王侯无种,生来贫贱,这是你的造化,何必谢我。”
八年过去,他拔节抽枝,长成颜夙座下最得宠信的大将,而眼前这人除了稍添了些岁月痕迹外,仍是当年模样,轻衣缓带,入鬓长眉下一双倦倦的眼,对众生都淡漠,笑时目带桃花,不笑时静若深渊——就像他早就定了型,永不会再有改变。
颜晟一口饮尽杯中酒。
酒是千金美酒,从颜夙旧时酒窖里挖出来的珍藏,今年正好满二十年。
酒意涌上头,他脸上腾起淡淡的绯色,不胜酒力似的,却还是郑重地拱手,再拜下去:“第二杯,谢……这些年生死与共。”
“肝胆相照么?”颜夙像能猜到他没说出口的话,浅声补充,语气不置可否。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可是,那真的算得上……肝胆相照吗?
那日之后,他被带回颜家。
八年前的天下,是前朝末帝的天下。而颜氏长子的令名,即使远在边陲,也不时能够听到。
传言里百年难遇的杰出子弟,太清殿上跪着最优秀的年轻臣子,明紫衣袍薄底皂靴,真正是冠盖满京华。
他原本只想求个容身之地,最终却被颜夙领上了家族祭祀的高台,一把银刀刺破食指,滴血认亲。因为不知为何,颜夙放出消息,声称找到了前任家主的弟弟,即他风流成性的小叔流落在外的妾生庶子,故而带回来认祖归宗。
祭台上寒风凛冽,他眼睁睁盯着那滴血珠落入清水,竭力镇压住浑身害怕的颤抖。
他不是什么颜氏庶子,却莫名其妙将要成为颜夙名义上的堂弟——他至今清楚地记得,母亲把他交到人贩子手里,拿着钱离开、头也不回的背影。
彼时颜夙就站在他身侧,不轻不重地握着他的手,用织锦轻裘虚虚拢住他,略微挡了些风。
他当时不懂,为什么他明明在笑,眼神却冷如薄冰,没有半分笑意。过了很久才晓得,十年前,年方九岁的颜夙,亦曾在这台上自验身份,却不是滴血认亲这么简单。
流言讳莫如深,更多的细节,那大约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两滴血竟迅速相溶,毫无凝滞,底下有长老和分家家主抗议这样草率行事,有失稳妥,或会导致颜氏一族混入低贱血脉。
而他那紫衣的兄长只是牵着他,举起手召来亲卫,围住了整个祭台,在四面的惊呼中含笑道:“怎么会?若说血统,有哪个能比我颜氏的血统更加不贞不祥,更加下作呢?”
隔着漫长时光,许多印象皆已模糊,急景凋年,昨日种种追风蹑电般掠过,他只能抓住其中一星半点的碎片。
陨落的碎片里,一幕幕掠过的,都是颜夙的影子。
时而是他初入颜家门户,颜夙给他请来大儒,教他读书,又安排婢女服侍。他受宠若惊,却听见长兄嘱咐下人们,不要称他为小公子,而要称呼为小郎君。
他读了书,看到郎君是魏晋的旧称,也表示公子之意,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称呼自己。
烛影摇红,颜氏的大公子袖了一卷书坐在灯下,漫不经心回答他:“他们叫我是公子,叫你也是公子,岂不乱了套?如今女子称情人也称郎君,听着也算顺耳,不如就这样吧。”
如果那时他有现在一半的冷静理智,就该知道这不过是最浅的一种嘲讽,没什么可在意。但对于不过十二岁的孩童而言,这样一个温柔暧昧的不尊贵的称呼,已经足够使他感到羞辱。
再然后,他成为颜晟的第三年,颜氏举族造反。
颜夙统领上下,征战初期,诸事繁忙,整日脱不开身。亲卫问怎么处置小郎君时,他正翻阅军报,闻言头也未抬,似乎是随口一回:“放到军中,让他好好历练历练。”
下属迟疑:“郎君才十五岁,是否要先安排一个松散职位?”
“免了。本座十五岁能做的事情,想必他也可以。就从……最低的小卒开始吧。”
战场征伐,九死一生。
他好容易升到千户,又因一次夜袭中了敌军之计,踩入陷阱,折兵损将,手下人一夜去了三分之一,自己一路护着伤员抵死拼杀,冲出一条血路,也身受重伤。趁夜快马赶回大营、将残兵安置妥当后,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醒来时,睁眼就看到头顶雪白帐幔,银线刺绣的缠枝棠棣花纹大朵大朵开在顶端,外间烛火清冷,沉香隐隐,轻易便能判断出是谁的风格。
“醒了?”红烛微光在帐侧描出统帅修长的身影,他嗓音淡淡的,“醒了就自己起来吃点东西。”
颜晟挣扎着要起身,奈何重伤无力,实在爬不起来。
颜夙搁下笔,离了桌案走近,抬手掀起帘子,瞧见他脸色煞白,比帘幕的白好不了多少,却并没有伸手搀扶。
他只是低着头,目光里似乎写满怜悯,缓声说:“你想成为将军?”极轻的一笑,听在颜晟耳中,是潮水般涨起的讥诮意味,“可知名将为何不世出?有匹夫之勇者多矣,胸中却无半点果决清醒,谈何指挥千军?”
他眼眶酸疼,费劲忍住那突如其来的泪水,良久,筋疲力尽道:“弟受教了。但我没有想做将军……没有。”他不再挣扎,倒回床榻,怔怔地问,“我资质已是如此,为什么救我?还要治我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