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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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夙稍稍倾身,凑近了些,手指拂过他额角的伤口,距离近得几乎要落下一个似是而非的亲吻。然而他冰冷的指尖在白纱布上停顿片刻,大约是看见颜晟脸上惶然神情,很快又放开:“伤是一定要治的。我不喜欢难看的东西。”
颜晟虽然曾经因他一言而心灰意冷,但其实,的确将那夜的话听了进去。
如此两年,以万具尸骸为垫脚石,蹚过滔滔血海,一步一步走到军中最高统帅面前的,已不是徒然冠了一个高贵姓氏、本身孱弱无力的稚子,而是百战不殆的少年武将。千锤百炼,修成一张铁面,身上铠甲铿然,脸上神容冷峻,仿佛从来都是这般强硬,未有过丝毫软弱。
被擢为将军的那一日是个好天,艳阳如炙,披着月白战甲的颜夙手持佩剑,立在他对面,剑锋击打他右肩五次。
逆光角度,看不清对方神情,只见他抬手把佩剑扔来。颜晟下意识接住,颜夙轻笑一声转身,对候着的三路中军道:“庆贺我军,英才辈出,今日又立新将。”
他平缓道来,口气无甚起伏,底下诸军却欢声雷动:“天佑我主!贺喜将军!”
甲光向日,金鳞齐开,站在这高峻台顶,天地崭新,沉雄阔大,俯瞰万军亦如蝼蚁。那样滔天的权势,随声浪扑面而来,炽热逼人,如有实质。
这一生里,恩宠和情义原是梦幻空花,不知何时就要消逝。
那么手里的权柄呢?
日光烈烈,劲风如鞭,风声里没有回应——答案在人的心底。
此后随侍左右,兄弟并肩,征战四方,在外人看来,自然又是一段佳话。
颜氏起事后第三年冬,末帝身死——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丧家之犬,躲藏三载,终于在南方义军的据地被捉,下入大牢,绞杀。
死讯传来时,主帐中两人正推演沙盘。颜夙接了密报,容色不动,看似毫无异样,颜晟却本能地感到他心情并不平静。
“昏君无道,沉迷女/色,荒淫昏庸,这一死,不是大快人心吗?”
踌躇半晌,他小心地道。
“你知道什么是沉迷女/色?”一刹的波动,立刻便风过无痕。颜夙展开白纸扇,轻飘飘点了点他的下巴,温柔的暧昧顷刻穿透了片刻前的冷凝。
颜晟微微涨红了脸,他才收回手:“先帝……末帝不过是多情了些,还称不上沉迷。何况他待那些年幼的皇子公主……我看庶民们所谓的慈父,也不及他用心。”
“兄长见过末帝?”
“我幼时进宫伴皇子读书,后来也曾为人臣子,你说呢?”他像是看出他故意提这样的问题,似笑非笑,“拐弯抹角最惹人厌,想问什么,就问吧。”
“末帝……是对你有恩?”
颜夙出神地望着窗外落雪,素来长袖善舞、风雨不惊的人,有那么一瞬,常年浮在唇边的微笑竟也倏地褪去:“也许。”
“既然是恩人,怎么能叛出前朝?”颜晟皱眉。
“恩人……”他恢复惯常表情,瞳子里闪过嘲弄,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吧,就算他是吧。倘若他能仁慈到最后,或者干脆再狠毒一点,都不会弄到如今的地步——想必没了祸国之臣,这天下还会是从前的天下。”
三言两语里线索含混,颜晟尚坐在案前思索,又听得他道:“不过阿晟,军中也待了这些年,你怎么还能如此……”他哀其不幸似的摇了摇头,“天真,愚蠢,都一样。男儿的功业,和恩义从来没有关系,明白么?”
颜晟心口一震,而颜夙已经背过身去,不以为意地继续绘制行军图。
那朱笔笔尖沿白水黄土蜿蜒而下,“唰”地划出一道悠长弧线,血色殷然,像要在江山舆图上纵劈一刀,凌空将它一斩两段。
暮色昏昏,映得那人明紫长衣似也暗淡下去。
多年后,当初对话早已湮灭,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旧事作了飞灰,随几十载光阴消磨殆尽——他却永不能忘记他最后的一句话,和余光里那一分为二的山河残影。
颜晟也想过,颜夙究竟是凭借什么,才能这般人人敬之畏之。
曾有忠于前朝的老臣,蹒跚跨进已为颜氏所占的行宫金殿,颜夙不但不拦,反倒挥手示意军士放行。
那须发花白的老人一身肃穆官服,全然不惧,上斥统帅,下斥三军后,面北跪地,朝虚空悲呼:“先帝……国中既有此妖孽,如何当初竟容得他羽翼长成,为祸人间!”复又割开手腕,蘸腕血在立柱上写了半阕词,厉声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
话毕,衰朽残躯猝然向前撞去,鲜血染红了殿前铜炉。
军中将士被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激怒,欲将其抛尸荒野,高座上的紫衣公子却起身走下玉阶,独自端详柱上血迹淋漓的词句。
看见其中一句“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时,他淡声道:“好词——不愧是大贤者。”
随即命令幕僚誊抄此词,刻录成本。
颜晟早已不是当日吴下阿蒙,看了一看,便明白这句话是将颜夙比作魑魅,字句间暗含刻毒诅咒,说他翻云覆雨,鬼魅伎俩不可见光,赢也无用。
他原以为以他的心性,这老人必然要遭大难,不想还有这出峰回路转,一时不由愣住。
也曾有出兵解围、救一地百姓于水火的时候,大军开拔离城那天,全城男女老少送出十里,所过处人山人海,都在脚下匍匐叩首。那样无上的尊荣与赤诚,连颜晟也不能不心头一动,像是血液一瞬都热了起来,烧出满怀的豪情。
然而他转头一瞥,望见颜夙依然微笑、也依然无动于衷的侧脸时,周身的血又慢慢冷下来——他着实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打动这个人。
他看不出他这所谓的兄长做的事里,哪些是他想做的,哪些不是。因为无论遇到什么,对方都能迎上去,平静的、无喜也无怒的,把一切解决得干净利落。
或许这就是原因,这就是上位者。而他离这样的标尺,差了何止千里万里。
所以,当战火绵延五年、与各地义军联盟的最终之战来临,交火的前两战颜氏不但未能占到上风,反而不得不退后依靠地形守城时,颜晟很难相信这样的指挥是出自颜夙之手。
先机尽失不说,就算后期能扳回来,这前面的两仗,也已是输了个彻底。
军中上下奉若神明的统帅——他难道也会输吗?
退入城中两日后,他听从指令,领着千人轻骑走在山路上,预备翻山绕到敌后、焚烧敌军粮草,神思间迷惘地掠过这个疑问,不由得睨了一眼跟在自己马后的小卒。
此番领兵,明面上他是主将,实际另有目的。这目的无人知晓,只有易容扮作马后卒、随他出城的颜夙本尊才知道,或者,还有一同出发、走水路包抄过去的马宁马将军。
直到山道两边掩映的草丛里,毫无预兆地窜出埋伏好的伏兵时,颜晟才隐约懂得了颜夙的用意。
山势险峻,高崖上处处敌兵,大石滚落,一片人仰马翻,很快便陷入寡不敌众的困境。
颜晟全凭本能,跟着颜夙从马背上腾身而起,躲过落石,滚进幽邃山洞。
洞中狭长曲折,晦暗不辨方向,时有天然山石的尖锐棱角探出,利器般穿刺而来。一路凶险,翻滚落到洞底时,听见水声渐响,潺潺流过,颜晟心念急转,立刻明白了。
山洞下有水流,显然暗藏玄机,这不过是佯败……他一定是在等马宁接应!
血腥气浓重莫名,他以为是砍杀时溅到身上的血,没有在意,耳边却蓦地传来冷淡嗤笑,紧接着“呲”的裂帛之声,似乎是谁扯断了衣袖:“带着剑,也不晓得拿出来挡挡石头。”
火折点起,照亮颜夙盘膝坐着的身形,右手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手掌则遍布碎石划出的血口。
颜晟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他刚才的确感到下落时有石棱差点刺穿小腹,最后却安然无恙,原来……是颜夙徒手击碎了那支石棱?
他嘴唇微动,终是开不了口,颜夙则若无其事般将伤了的手包扎妥当,起身走到流水之畔:“顶多再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马宁来得比预料中还快些,一盏茶的工夫,顺水漂下的小舟便到了近前,已露老态的老将军下了船,不肯怠慢礼节,半跪着对颜夙拱手:“公子亲涉险地,是属下保护不力。”
颜夙微微笑起来,步子却略微停顿,并未立即走上前:“老将军哪里的话……”
惊变乍起,马宁那快如流星闪电的一剑是怎么拔出的,颜晟其实没能看清——他来不及多考虑,唯有以战场生死试炼练出来的敏捷猛然扑出,肩膀刹那被寒铁锋芒穿透。颜夙被他用力推开半尺远,利剑险险擦着颈侧滑过。
又是数声轻微的“哧”,颜晟勉力抬眼,看见四枚透骨钉毒蛇吐信般飞出,冷光凛然,稳准狠地钉穿了马宁的头颅,细细的血线顺着脸侧淌下。
他有些支撑不住,晃了晃,跌进身后人的怀里,模糊地想,果然是多此一举……颜夙手里早就扣了透骨钉,又怎么会全无防备呢?
“阿晟。”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背叛动乱,颜夙的声音听上去仍旧点尘不惊似的镇定,揽住他的手似乎有短暂的战栗,旋即归于不变的平稳,“这种程度的伤,你难道就受不住了?”
颜晟微弱地挣了一下,想甩开他,终究无可奈何地被揽得更紧。他索性放弃,头靠着兄长银甲上冰冷的护心镜,合上眼,答非所问地道:“我不救你,你应该也有办法……你从来都没有输过。”
对方未受伤的手抚过他沾了血迹的眉骨,闻听此言,笑出声来,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开怀:“为兄在你心里,是这么一个永远不会输的……妖怪么?”
他轻轻点头,忘了黑暗里对方一定看不到。
一洞寂静,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吹过,头顶水滴坠下,清冷地落在额上,和颜夙的口气一样冰凉:“怎么可能呢?早就输得干干净净了。”
那便是这场酒宴前,两人最末的一次独处。
作者有话要说:
“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文天祥《指南录后序》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顾贞观《金缕曲》
第3章 夙愿
……
往事烟云一样拢了又散,颜晟举杯,声音低下去,难以遏制的痛意渐渐泛上心尖,他深深地躬身,借此压抑那样古怪而汹涌的痛楚:“第三杯,谢兄长提携,不吝豪权。”然后再度手腕微扬,眉头也不皱一下地饮尽。
紫衣公子凝视着华美金杯里琥珀色的玉液,许久,低低笑起来,同样一饮而尽:“果真是千金美酒啊……一醉连城也太寒酸,何不让千人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