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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另一辆漆得雪白的货车与西蒙的车队狭路相逢,这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与之前的某一情形出奇地相似,而且这辆白车隐隐让人觉得不寻常。阿尔弗雷德心里莫名很不安,西蒙让车队不要理会直接开走:“那辆车不是我们的目标。”与白车擦肩而过后,阿尔弗雷德的心情才平复下来。
第五个小时,他们又吃过午饭,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所实验室的外掩体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表面上完全是座荒废的木别墅,实际上在地下拥有十几倍大的空间,由于人手不够,他们把北面的路边的树砍倒,制造路障,好歹能拖延一段时间,兵力主要集中在南面的山脚。实验室明面上的出入口只有一个,所以易守难攻,不过他们是计划在山上炸一个缺口的,这座山的结构很稳,不会立马崩溃。真正的战斗开始之前,他们花一整个下午加急布置准备,直到深夜十一点,艾米尔宣布他已占领实验室的控制中心。
“‘通天塔’计划开始。”西蒙的命令在一分钟之内传遍整个队伍。他作为先锋钻进了集装箱,被队员运送到实验室大门口,从别墅中走出的实验室成员上前想挑人,被集装箱中摩拳擦掌的男人们悄无声息地清除,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被他们挟持着打开了大门。他们在玄关戴上实验室为异人准备的项圈,这项圈是西蒙最厌恶的事物之一,它能抑制异能,使异人衰弱,但对他们这支由常人组成的先锋队无效。项圈在实验室等同于身份证,没有身份证的人多走一步路都会触动警报,所以西蒙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戴着项圈潜入了实验室,在正式进攻他们需要更多的情报。
凭西蒙多年的经验,他很快能辨认这所实验室是什么类型并在脑海中勾勒出大致的地图,他把信息全部传达给艾米尔,最后不动声响地占领了瞭望台:“二组开始行动。”话音刚落,实验室黑了,地下的空间蓦地陷入可怕的寂静,紧接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彻底粉碎了死寂:“嘭!!!”
正宛如上古神话中遭受雷劈的巴比伦通天塔,黑暗中人们能看见一团明亮的火球摧毁了山壁,山石惊心动魄地滚落、爆裂,仿佛灾难重临,又如同诸神开天辟地,永无天日的地下实验室被人从外部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自由的空气疯狂涌入!与人们的尖叫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刺耳的警报声和接踵而至的、越来越频繁的枪声——大部队突击了!瓦修戴着夜视镜紧跟众人步伐,大部队进入大厅就按计划兵分三路,监狱式的异人生活区展现在众人眼前,不停有人趴在栅栏上厉声求救,趁着灯光熄灭,厮杀迅速结束,瓦修瞪大眼睛忍着不叫喊。他跟着卢卡斯穿越走廊下楼去,一面不断前进一面疯狂地查看每一间牢房,没有,没有,艾丽卡到底在哪?……牢房里的人形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瓦修猛地回头:“艾丽卡!”
人影没有回答,但她开始在地板上挣扎,瓦修立马脱离队伍晃动栅栏呼唤她:“艾丽卡是你吗?!是我,瓦修!我来救你了!”羸弱的女孩的影子激怒了瓦修,他启动防护罩异能狠狠撞击栅栏,撞了两下眼泪就流出来了,有人从背后试图攻击他被异能挡下,他转身就开了两枪,野兽似的咆哮:“你们这群混蛋!”血液在地板上蔓延,栅栏被撞破了,瓦修冲进牢房,男孩和女孩跪在地上紧紧相拥,一道虚弱的童音:“哥哥……”
“我在这!我在这……”瓦修把艾丽卡背起来,“别怕,我们离开这儿!”走廊已被清除干净,他们这一层寂静得可怕,瓦修沿着来时的路向上攀爬,试图通过大厅回到大本营,然后他们刚刚离开楼梯口,瓦修就被一杆枪挡住了:“别动!放下那个女孩举手跪下!”
“什么?”瓦修愣了愣,随后透过夜视镜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大厅之内,大部分友军已被全副武装的正式军队集中起来遭受拘束,包括西蒙他们。压制他们的部队的肩徽是“uxu”——“unual union”,异人协会。
“其实问题很简单,只是从来没有人看到另一条路。”王耀透过车窗望向被协会部队占领的实验室入口,平静地整理着医药箱,“美国不可能只有一个异人武装组织,西蒙暗中的同伙成千上万,然而只有他一个人成为各方的眼中钉,那是因为他自愿成为牺牲品保护真正的组织,哪怕他倒下了,还会有下一个继承人维持他们的活动。为了尽量延长西蒙的作用力,全组织都会为他提供掩护,一方面让常人难以把握他的所在,一方面将他伪装成组织的核心,吸引走大部分的注意力,我们最开始就中了招,认为必须紧咬他的动向,但这几天我想明白了,与其追逐一只虚幻的蝴蝶,不如弯腰捣毁眼皮底下的蚁穴。”
“所以你让莱维斯放弃追踪他们,转而以他们留下的最后的坐标为中心,往外扩大范围地找出所有可疑的信号源,结果发现了他们的老巢。顺着他们的计划在实验室这里守株待兔,还能借助他们的力量攻破实验室……”亚瑟吞下王耀递来的一粒退烧药,轻轻咳嗽,“麻烦你了。”
“简直是魔鬼的策略呢。”弗朗西斯靠在车窗上,看着一长串的异人被卸了武装押解着上囚车,以及白衣的医生不断抢救出伤员,“真该庆幸你是我们这边的。”王耀笑了笑:“都是经验之谈,另外,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到时间了,我们下去看看吧,亚瑟,你能站起来吗?”亚瑟打开车门,以行动代替语言。
外面下着小雨,树叶簌簌摇曳,黑夜深沉,乌云翻涌,路面泥泞,远处的人声鼎沸听不真切,离开车内的暖气,冬天的寒气直逼骨髓,亚瑟仰起脸,烧红的脸颊一阵热一阵冷,视线还有些模糊。他脚步虚浮地走向实验室,忽然听见别墅后面传来喧哗声,他调转脚步,王耀问:“你去哪儿?”亚瑟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他的四肢止不住地打战,他越走越急,喧哗声也越清楚,一抹飞快的身影从他眼前的不远处滑过,他脱口而出:“阿尔弗雷德!”那道人影顿了顿,随即拔腿就跑,亚瑟几乎同一时间追了上去,弗朗西斯在后面喊了些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心里只剩下那个狂奔的影子:“混蛋,站住——!”
“呼……呼……”阿尔弗雷德的心脏怦怦直跳,这比玩恐怖游戏还要惊心动魄一百倍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他是来救马修的,可是他走遍了整座实验室都没找到,然后异人协会的部队就出现了,他们迅速镇压了全场,只有自己侥幸逃过一劫,从密道逃了出来,然而更万万没想到的是,亚瑟他们也在这儿!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一个人回去,不带上马修的话,他怎么有脸回去?而且,除了他,谁又能帮助西蒙他们……某种意义上,他必须为现状负责。
“阿尔弗雷德!”亚瑟嘶哑的咆哮使阿尔弗雷德如遭当头一棒,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拔枪:“别过来——!”亚瑟应声停下脚步,阿尔弗雷德感到自己的半条命都飞了,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后退,让我走!”然而亚瑟没有继续听从,而是一步一步地前进,阿尔弗雷德于是故作凶狠地又重复:“别跟过来,让我离开!”他的手指按在保险栓上,没敢拉开。
“……翅膀硬了是吧?”亚瑟缓慢的一字一句似乎呛着血,等阿尔弗雷德反应过来时亚瑟已经冲上前一手抓住枪口另一手狠狠扇他一巴掌了,脸上火辣辣的疼随着亚瑟的怒吼爆炸开来:“有种你就开枪啊!”亚瑟的手用力一扯,阿尔弗雷德的左轮手枪飞进了水坑。阿尔弗雷德剧烈呼吸着,血气上涌,嘴唇颤抖欲言又止,但亚瑟不容他说一句话,转身就走,每一步都带着十足的怒火,带血的咆哮回荡在漆黑的树林里:“走啊!你爱死哪死哪去吧!”
“唉……”恍若有人发出深深的叹息,细雨沾湿了所有人的衣袖。阿尔弗雷德发现自己移不开脚步了,他简直想像一个婴儿一样在风雨中放声大哭。从后面赶来的弗朗西斯上前抱住他,低声宣布:“孩子,你回家了。”
亚瑟与旁观的王耀擦肩而过,王耀一言不发任他走开了,他埋头前进,边走边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水渍,回到车厢里时终于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王耀回来时又给他测了体温,温度下降,是好的趋势,便让他在车里睡觉。弗朗西斯带阿尔弗雷德上了另一辆车,给他倒了杯热水缓一缓,阿尔弗雷德坐在后排,握杯子的手抖个不停,弗朗西斯看着他,叹了口气:“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不必一下子说出全部。我现在只想告诉你,我们都很担心你,并且无论如何都欢迎你回来。”
阿尔弗雷德脱了鞋在沙发上支起膝盖,疲惫地靠在上面:“我很抱歉,你们……你们找到马修了吗?我想他就在这里。”弗朗西斯于是下车询问,不一会儿王耀跟他一起回来了:“你怎么确定马修在这里?”
“是‘普罗米修斯’帮了我,他们给了我三个地点,我的选择应该不会有错。”王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收走了阿尔弗雷德的空杯子:“你的运气不是万能的,它比你想象得要柔弱得多。这次你猜错了,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迟疑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什么?你们没找到他吗?”
“我们没有人知道他在哪。”王耀郑重更正。阿尔弗雷德猛地站起:“这不可能,你们一定漏了哪里。我能够感觉到,这个地方与马修有关联性!”弗朗西斯伸手拽他:“你太紧张了,我们会找到他的,你现在休息就好了,然后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不可能,即便幸运失效,心电感应也不会出错,阿尔弗雷德脊背顿时寒毛竖起,他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气——那辆白色货车!
“马……修……”
好冷。像尸体一样的冷。马修感到一束如风般柔滑的东西在抚摸他的脸颊,麻醉剂的药效尚未褪去,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只是不停打战,破碎的光景映入眼帘,他明白垂在脸上的这个东西是头发,浅金色的长发和修女的头纱,一点烛火明晃摇曳,散发出丁香油的气味,温柔的目光停留他身上,那到底是谁?马修挤出几个虚弱的音节:“谁……你……?”
看着我。你记得我的。不可思议的声音在耳畔回响,马修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这个声音好熟悉好温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小孩雌雄莫辨的嗓音,但它会伤害耳膜,所以史蒂夫捂住了他的耳朵。又过了一会儿,马修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眼前的世界真实起来,首先挡在他面前的是一面玻璃,他被关在了一具棺材似的玻璃盒子里,起水雾的玻璃上写着一个字母:a。玻璃盒子立在一只昏暗的中型集装箱里,它的对面是另一具玻璃盒,尽管马修看不清里面的人,但他直觉那是梅格,他们像货物一样被锁在盒子里堆在货车后面。马修把手贴在玻璃上,无法触碰对面的梅格,他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梅格!梅格,醒醒!……”
其实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唤醒梅格,他怎么能让梅格面对这样的现实。马修使劲推玻璃,当然徒劳无益,他感到盒子震动了一下,好像他们的集装箱是运行着的,不知道常人要把他们运到哪儿,他唯一记得的是在实验室中看到的梅格受刑的模样。
他们正直堕地狱。
☆、第20天
“报数!”“一!”“二……”“三!”“四!”
“很好!”基尔伯特朝气蓬勃地扫了一眼站成一排的四个年轻人,严肃的路德维希、萎靡的费里西安诺、认真的本田菊和兴奋的安东尼奥,“现在晨练开始,全员绕飞机场跑五圈!”伴随着费里西安诺的惨叫和基尔伯特的训斥,洛杉矶贝什米克农场不寻常的一天开始了。六点钟的朝阳冉冉升起,新城的大厦闪耀着金色的光辉,寒冷的气息从老旧的螺旋桨飞机机翼蒸腾而上,五双脚将干枯的草地踩出一只只深浅不一的脚印,一直延伸至地平线。
“今天费里最后一名,所以没得意大利面吃!”晨跑结束后,基尔伯特残忍地宣布说,并与其他人一起大快朵颐肉酱意面,本田菊偷偷塞给悲痛欲绝的费里西安诺一包干脆意面:“吃点这个打起精神来吧……”然而费里西安诺刚刚破涕为笑,下一秒基尔伯特无情的大手就伸过来缴掉了“违禁物品”,他可怜巴巴的眼神向四面八方扫去,其他三人都别过脸去表示爱莫能助,毕竟他们现在全是基尔伯特“长官”手下的菜鸟“飞行员”。
早餐后是“飞行员”正式的训练,由于时间紧迫,基尔伯特连同理论知识和实践操作一块儿传授给本田菊,在不启动飞机的情况下直接利用驾驶舱来教学。基尔伯特在训练期间是个很严厉的教练,只要本田菊犯一点错误他就会拉下脸来狠狠训斥:“按错了!你想飞机头朝下栽到海里吗?!”“那里不是那样握的!万一你手滑一下知道什么叫机毁人亡吗?!”“太慢了!等你反应过来早就被炸死了!”“我说啊,在空中的时候飞机就是你的身体,不想死的话就保证它完整无缺,哪怕是一根螺丝钉!”最初本田菊被吓坏了,不停地低头道歉,可是基尔伯特并不领情:“你道歉有什么用?‘对不起’是留给死人的!”于是本田菊坚定下来,与其说废话,不如拿出实际行动,日本人和日耳曼人一样务实。
此外,他们入手的飞机是仅供单人驾驶的“古董”飞机,规模很小,载重量低,但灵活性强而且操作难度低,本来就是属于业余爱好者的高级玩具,他们各自出谋划策先后解决了飞机续航力弱和强度低的问题,基尔伯特把飞机从头到脚地改造了一遍,甚至还请伊丽莎白过来协助,大大增加了本田菊飞越太平洋的可能性。
再次联络王耀后,大家共同为本田菊规划好了接下来的路线:从洛杉矶向北出发,越过加拿大西部抵达最北端的阿拉斯加州,穿过白令海峡,再沿着俄罗斯的极东边境向南迂回抵达朝鲜,找到王耀的旧识,他会帮本田菊打点好一切。如果中途发生意外就启动救生艇,届时前进与返回将由本田菊独自权衡。一步一步朝目标靠近的感觉充实了所有人的生活,一颗颗不再迷茫的心看到了打破囚笼的新的希望,本田菊的感激之情无以复加:“大家,真是太感谢了!”
奋力狂奔的同时,离别的日子也坚定地靠近了,大家都没有时间伤感,所以应本田菊的请求,众人站在贝什米克农场的门口来了张热闹的大合影:“cheese——”让笑声充满他们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故事直到结尾都必须是欢乐的,但愿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大家心里还能尝到甜的滋味。
“哎,我们给‘愚人嘉年华’也发点讯息吧,告诉他们我们过得很好!”费里西安诺提议,众人欣然同意。王耀的回复很迅速也很简短:“安好,勿念。注意安全。”费里西安诺欢呼:“生活每一天都这么快乐就好了!”
明晃晃的白炽灯火缓缓亮起,透进马修的眼皮。马修的后背感到一片柔软,空气芬芳似乎有安神的效果,暖烘烘的空调从一根指头起逐渐唤醒马修的全身,过了一会儿他就能自然地坐起了。他坐在一间白色的房间的白色的床,这里显然不是他原来的玻璃箱,它更宽敞更舒适也更令人恶心,四面墙不再是玻璃因而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但马修认为外面是可以看见里面的,他想象这间小屋在一片虚空中漂流,屋外什么都没有。
“你感觉还好吗?”音响发出熟悉的声音,医生一贯的问候。马修注意到桌子上有食物,决定不去吃它们,他要从现在开始竭尽所能地杀死自己:“这是哪儿?”
“是你的新家。”医生尽量放柔语气,怕激怒受伤的珍兽,“你的能力我们见识过了,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足以引起我们的警惕,所以我们把你送到这里,这里的防卫更严密、生活质量更高。”马修感到无话可说,却不得不问:“她跟我在一起吗?”答案不言而喻:“她在你对面。”
“要怎么做你们才会放了她?”“我们需要你把一切都交给我们。”“我已经什么都交代了。”“你在撒谎。”医生一针见血,马修痛苦地深吸一口气:“所以?”
“所以惩罚还没有结束。”话音刚落,墙无声地滑开,一口通道邀请马修前去一探究竟。通道的尽头的房间和马修第一次与梅格重逢的屋子一模一样,中间隔着一层玻璃,他贴近它,无法触碰对面坐在老虎椅上的女孩,他这时回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马戏团为了驯服野兽,会虐待它们的同伴或幼崽,迫使它们屈服。马修的手指条件反射地发抖,语气猛然逼仄:“你们会害死她的!你们难道没有人心吗?!”
“我们当然不忍心,但选择权在你。你是强大的,我们才是无力的。”“我真的做不到,我说过我控制不了它。”马修几乎是哀求。音响停顿了一下:“我们会为你提供所有条件,包括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于是,玻璃对面的女孩在电流灼烧神经的疼痛下尖叫起来,撕破马修最后的保护膜:“等等!求你们了——先停下!随便你们拿我怎样但是你们不能碰她,她身上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20、25、30……”马修知道医生是在报告电流强度:“停下!我答应你们,我会配合你们!”女孩的叫声停止了,马修差点跌坐在地。医生问:“你需要帮助吗?”马修深呼吸,一点点泪光在泛红的眼眶上打转,良久才鼓起勇气:“……我需要一面镜子。”他的脸出奇地烧红,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正在背叛史蒂夫,哪怕史蒂夫甘之如饴。医生为他准备了所有需要的东西:一张白纸、一支炭笔和一面镜子。镜子就挂在墙上,方方正正、清清楚楚地映出马修的影子,马修有些绝望,他不确定史蒂夫会不会出现,试探性地对镜子伸出手,刹那间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把他的灵魂扯出来抛进了大海……熟悉的黑暗袭来,他就知道可以把一切交给对面,安心地休息——但是如释重负的同时,微妙的矛盾感隐隐作痛,什么都甩手不管,真的是正确的吗?
后来发生的事情,马修一概不知。
在实验室和集会所抓获的异人共有四百零五人,关押在协会分部的地下监护所,其余的一百多名常人交付给了常人政府,除了西蒙。地下的监护所一眼望去一间间隔离屋里人头攒动颇为壮观,被抓捕的异人不满地喧哗、躁动,而未成年的异人被放出来移交给异人学校,其中反抗性最强的瓦修反复要求见自己的妹妹。林晓梅一身黑寡妇,板着脸一个个管教下去,好歹让他们安静了下来,并答应带瓦修去找住院中的艾丽卡。看到两兄妹喜极而泣地拥抱在一起,林晓梅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最近会越来越忙的,毕竟王濠镜的选举也临近了,在那之前必须排除所有不安因素,关于异人买卖和人体实验的丑闻也应准备起来。尽管忙得焦头烂额,王耀还是抽空去看了一回沉睡的伊万并留下一只从实验室带出的异能抑制项圈,如果伊万不能及时醒来这只项圈就是最后的安全阀,哪怕会损伤大脑也要强行唤醒他。一边,在找回阿尔弗雷德之后,亚瑟的病况愈加好转,今天中午已经可以去学校帮忙了,但是他不怎么开口,甚至一句话都没有问过关于阿尔弗雷德的事。另一边,阿尔弗雷德对自己这几天的遭遇闭口不谈,只描述了九天前他和马修是如何落入异人贩子手中的,以及反复强调马修在一辆路过被协会查封的那所实验室的白色货车里,后来经过调查,证实了艾米尔所给出的三所实验室确实都不是马修的所在,其中一所有疑似马修的一份数据记录,但目前为止他本人是下落不明的。
好不容易串起的珠子顷刻之间散乱无章,问题的重点最终落在了伊万和马修——最后两个迷路的孩子身上。王耀恍若重回“审判日”那年,和芝加哥幸存的年轻异人们颠沛流离的日子,一方面外界飘摇动荡,一方面内部人心叵测,不过再艰难的岁月他也挺了过来,此刻正需要咬紧牙关。
王耀中午抽空和弗朗西斯吃了顿午饭,在饭桌上谈话是他的长项。弗朗西斯表现跟五年前在接连不断的地震中独自找到亚瑟一样冷静克制,不过王耀并不认为那是好的象征:“你累了,可你认为你不能休息,因为还有人需要你。”弗朗西斯坐在他对面用勺子搅着罐头,不咸不淡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或许你会撑住的,但并非毫无后遗症。其实你们都很像,只要看到别人受苦就忘了自己身上的伤疤。”弗朗西斯扯出一个笑容:“真想不到拥有读心能力的我还要被别人这么说。可是你有一点说错了,我不仅读得懂别人的心,也读得懂自己的,我有分寸。别忘了,我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个。”王耀斟酌了一下语气:“可就连我这个老不死的都会有无助的时候。”弗朗西斯无声地笑了,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疲惫和微弱的坚定:“当务之急是找到马修。”
“说到小马修,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王耀于是浏览了一遍马修的《双城记》:“现在我更能确定他身上那个人是独立于他的另一个存在了。”
“怎么说?”“大部分人格分裂患者并不能意识到第二人格的存在,然而马修不仅清晰地认识着那个存在,把对方定位为自己的‘家人’,还能间接和直接地与他对话,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你也不可能毫无察觉的吧?马修有时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想必那就是他们面对面交流的方式。至于那个存在的起源,我认为是异能,不一定是马修自己的,反而很有可能是阿尔弗雷德的。”弗朗西斯大吃一惊:“小阿尔?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就算是他,我们可从不知道他还有这种本事。”王耀意味深长道:“那就要问他了。”
话虽说如此,直接问肯定是徒劳无用的,不然五年前就真相大白了,王耀于是决定下午去趟监管所见见“绑架”了阿尔弗雷德的恐怖分子们。他对这些异人武装组织其实好感度很高,只可惜殊途使他们对立,令他感叹巧合的是,第一个找到阿尔弗雷德的刚好是领袖西蒙,那小子运气太好了。西蒙·蒂森是个豪爽的男人,虽然再次身陷囹圄,依旧心态良好地接见了王耀,像与老朋友对话一样把自己与阿尔弗雷德相遇的事情和他们计划拯救马修的事情娓娓道来,王耀听罢不由得扶额:“他果然是个笨蛋,居然想逞什么英雄。”
“就是说啊,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两人一拍即合,“不过,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潜质,如果不是我们疏忽大意,他接下来应该会成为我的接班人之一。”王耀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你还是算了吧,他可是个严重的问题儿童。”
“做恐怖分子岂不正好。”西蒙咧开嘴,“我说,你跟阿尔弗雷德是什么关系,你是异人协会的高层吧?”王耀想了想:“……教师。”西蒙把头发往脑后一梳:“那就这样吧,看在阿尔弗雷德的面子上,拜托你对我同伴好点,他们都是群怪人,挺难伺候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可以试试去问我队友有什么看法,但他们不算好相处的人。哦,除了阿尔弗雷德我们还有一个新人,是个叫‘瓦修’的小朋友,跟阿尔弗雷德一起的,他们关系还挺好。”王耀谢过西蒙以后依次见了贝瓦尔德·乌克森谢纳、卢卡斯·邦尼威克和艾米尔·斯特尔森,三个人风口都很紧,最年幼的艾米尔尤其充满敌意,只剩下一个叫提诺·维那莫依宁的青年还算好说话。
“听说你的异能是透视?”王耀面见提诺时提了个题外话。提诺愣了愣:“是啊,怎么了吗?”王耀摇摇头:“可惜了,这份力量完全可以用于医学。”提诺眨眨眼,温和一笑:“我当初没有选择权,以后隐退了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谢谢你,你是第一个在杀人功用以外肯定我的异能的人。”
一个下午王耀都在东奔西走,听说到瓦修这个人后他心生一计,径自回去找闭门不出的阿尔弗雷德:“默不作声可不是你的作风,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站在房间的窗前发呆,窗外正是辉煌黄昏,建筑工地的大射灯宛如点缀在冬夜的一颗陨星。他本在喃喃自语,忽然回过头来:“别管我。”
“你明知道不可能。”阿尔弗雷德犹豫了一下:“亚瑟怎样了?”“病好了,现在在学校帮忙。我不得不说,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但你从始至终都错了,还有,你是个蠢货。”王耀看到阿尔弗雷德脸上明显如释重负,“过后记得跟亚瑟道歉,为了你们他差点把所有人逼疯了。”一阵沉默,阿尔弗雷德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当然不是扯皮,是有人找你。跟我来吧,阿尔弗雷德。”吃过晚饭,他们一起去了萨克拉门托异人区的中央医院。
“在监管所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死了。”瓦修与阿尔弗雷德碰拳,他看了看人来人往的走廊另一端,衣着随意的王耀正与一群医生商榷,忽然压低声音,“所以你本来就认识协会的人?你是傻子吗,为什么不回去向他们求助?”阿尔弗雷德有些懊恼地捶了下窗台:“因为那是我的错。”瓦修耸肩表示不能理解。
“跟我来,带你见我妹妹。能把她救出来也是托你的福。”阿尔弗雷德跟在瓦修身后进入一间单人病房,远远望见病床上瘦弱的女孩陷在柔软的床铺里,头发剃成几乎光头,平摊在被子外的两截干瘪的胳膊有镣铐的伤疤,他握紧拳头。瓦修上前把女孩轻轻抱起:“艾丽卡,你还好吗?我来看你了,还带了一个客人。”女孩睁开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笑:“哥哥。”兄妹俩又用耳语交换了一些悄悄话,瓦修才让阿尔弗雷德走近:“这是我在队伍里同届的队员,你的恩人之一。”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艾丽卡看见阿尔弗雷德的一瞬竟满脸错愕:“马……马修哥哥?”
“你认识马修?!”阿尔弗雷德不由自主拔高声音,无视瓦修的眼神警告顿时扑到床边,“你在哪里见到过他?”艾丽卡被吓了一跳,她重新端详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的脸才做出判断:“你不是马修哥哥。”
“我不是马修,马修是我的兄弟。”阿尔弗雷德的语气恳切,“拜托你告诉我,马修他怎么了?”艾丽卡的神色黯淡下来:“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我们曾在同一辆货车上,他关照过我,我本来约好了要报答他的,但是他比我先一步被一所实验室领走了,我不认识那所实验室。”阿尔弗雷德僵了一下,顿时颓废地坐在了地上,拉耸着眉眼,艾丽卡于是又道了遍歉。
“没必要跟那种家伙道歉。”瓦修制止艾丽卡,眼神不善地甩给阿尔弗雷德一瞥,“我叫你来见我妹妹可不是为了让你对她大吼大叫,她还需要静养,有什么事情出去说。”阿尔弗雷德脑子里闪过一个情形:自己生病的时候,马修会把阁楼收拾得干干净净让自己躺下,态度强硬地拦住操心过度的亚瑟,到厨房里调制服药用的蜂蜜水。他咕哝了一声“对不起”,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穿越走廊,迈入空无一人的洗手间。
“唰——”水龙头喷出大股白色清流,阿尔弗雷德发泄似的把自己脸上拍水,洗手间宽大的镜子映出他略疯狂的模样,天花板的日光灯忽明忽灭。他“啪”地把手摁在镜子上,抬头望进镜子中的自己的眼睛,仿佛在注视另一个人,要把对方看穿看透。沉默地蓄势许久,他蓦地开口,声音嘶哑:“喂,你在那里吧?”
他顿了顿,深呼吸,因为接下来的事意义非凡:“听着,不管你有多讨厌我,你绝对不能对他施害。你清楚你是什么立场,保护好他是你的使命,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让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记得你的存在。”阿尔弗雷德咬咬牙,“我会带他回家。”
这时,故障的日光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阿尔弗雷德的心因突如其来的黑暗而揪紧,镜子融入阴影变得模糊不清。一时之间,万籁俱寂,没有人回答他——他深感自己被嘲弄了,恼羞成怒地踹了一脚马桶,而在他气冲冲地走出洗手间前,王耀快速且无声无息地地离开了门口。
☆、第21天
亚瑟在红与黑的世界里缓慢地行进着,面部模糊不清的人群在大喊大叫、跑来跑去,破碎的地面横着废墟和残骸,火焰喷发出腥臭的气息,远方轰隆隆雷鸣似的又倒了一座建筑物,天空宛如炼狱岩浆搅作混沌的一团。上一秒究竟又有多少人死去了?建筑师们知道自己的杰作变成了核弹么?人类是否还有未来?……一个个问号冒出又湮灭,亚瑟不得不放空脑子全身心地走向两百米外的临时避难所,不然恐惧和担忧会逼疯他。然而就是这么点路程他也走了一个世纪,期间他被一道洪亮的哭声惊醒过,一个手臂血流不止的小孩在大人的怀里号啕大哭,亚瑟犹豫了一下,上前拦住他们,把双胞胎送给自己的领带解下来帮小孩包扎。
“谢谢。”所有人眼中都有泪。每一个幸存者,不论贫穷富贵,不论男女老少,都如同绝望的朝圣者携起手来涌向避难所,向上帝伸出污浊残缺的双手。灾难席卷了每片地区,此刻每个人都是纯粹一条柔弱而渺小的生命,世上不再有警察、消防员或医生——没有人能拯救他们。亚瑟亲吻了向别人借来的十字架、佛珠甚至犹太之星,尚健全的人群自发地环绕伤员开始高唱弥撒,避难所在地动山摇中宛如上古的诺亚方舟。
“亚瑟!亚瑟·柯克兰!”一道夹在圣颂的声音穿越人山人海呼唤亚瑟,那道声音就是他的归宿。他猛然回头,一只手使劲把他从人群中扯出,然而他比对方更疯狂:“阿尔弗雷德和马修怎样了?!”他揪住弗朗西斯破损的衣领。弗朗西斯在浩大的歌声中咆哮:“他们还活着!不过情况不太好,你快跟我走!……”亚瑟无头苍蝇似的抛下弗朗西斯往外快走,弗朗西斯紧跟其后,劣质十字架散落的金粉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红色的足迹。
“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
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
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你在哪里死,我也在哪里死,也葬在哪里。”
——《圣经》
亚瑟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发霉的天花板,它年久失修,但不会塌下来砸在他身上。他把手伸向床头柜的药瓶,干磕了两枚药,竟然没尝出苦味,像丧尸复活一样直挺挺坐起来,熹微的阳光宣告强制性的起床。他洗漱后直接去了工作间,爱德华通常会帮他带一包面包或者麦片,他就边吃边阅读文件。莱维斯缩在电脑屏幕前苦恼地咬手指,爱德华一如既往地、悠闲地转来转去,亚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喂。”
“怎、怎么了?”莱维斯磕磕巴巴道,显然尚未摆脱对亚瑟的害怕。亚瑟手中活一直没停下:“之前没什么时间,所以现在正式地说一下——谢谢你们找到了阿尔弗雷德,以及这些天对不起了,我知道我态度很差。”莱维斯脸红了,爱德华笑了笑:“和你共事也让我受益匪浅,希望下一个任务也能圆满完成。”
有人推门而入:“bonjour——!那边那位粗眉先生,可以过来一下吗?”弗朗西斯靠在门框上抛了个媚眼,他昨晚夜不归宿,结果今晨就变得神清气爽、精神焕发,把前段时间的颓废一扫而空,又做回了衣冠禽兽,亚瑟不爽地合上笔盖:“干什么?”
“跟我来就是了。”亚瑟跟随他进入一间闲置的会议室,王耀正站在门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会议桌对面坐着坐立不安的……阿尔弗雷德。对于当初加入寄养家庭的双胞胎来说,亚瑟曾经既是他们的哥哥又是他们的父亲,有时他们犯了错,亚瑟就会和他们这样面对面坐下像成年人一样谈话。弗朗西斯推了亚瑟一把,他叹了口气,坐到阿尔弗雷德对面:“所以,你有什么话想说?”阿尔弗雷德如坐针毡:“就是……之前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我知道自己干了很多蠢事!所以……”他深呼吸,“亚瑟,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