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孙翔心下大喜，顺势把对方往回带。他的力道拿捏得很精准，文希的肚子顺利接触石壁，没有受到撞击。接下来就是把人抽上来！孙翔暗暗吸了口气，正欲发力。可就在这时，栏杆底部的钢钉又被拉出几颗。栏杆一根根往外翻，文希的身子随着栏杆的松落重重一沉，她的右手提前松开了，整个身体的重量全落在与孙翔相连的左手上。

    重量猛地加大，把孙翔往外拽出小半个身子。他的右手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像骨骼被突然拉断似的。疼痛从手腕到小臂一路蜿蜒而上，整条手臂都疼得发麻。他竭力维持着平衡，上身被拉出一个奇怪而扭曲的姿势，左掌几乎握不住石栏。

    操！稳住啊！他一咬牙，左腕发力向石缝里生生推进半格，将将稳住身形。石柱上突起的花纹磨过薄薄的皮肤上，左手背上立刻翻起几排血浪。然而他已全然顾不上这些：三条性命维持在他的手腕上，孩子们的哭声一阵阵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的心脏都在发疼。

    上来！给我上来啊！抵住石墩的右脚用劲往外蹬，上半身拼命往里倒，终于把人拉上了小半截。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到右手上像是坠着千斤顶，手臂肌肉绷紧到一戳就要断掉的地步。还不够！还不够！

    “疼！肚子……疼！”痛苦的呻吟声声刺激着他的神经。

    糟糕，不会是撞到肚子了吧！孙翔的心像被滚油浇过一般。他急切地想把人一把拉上来，但右手腕却好像被拉断了一样，手指一动就痛得他头皮发麻。

    雨终于开始下，由点成线，由线成片，不消片刻，便成瓢泼之势。孙翔能感到，文希的手正一点点地往下滑。他就快要抓不住她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计可施。视线透过茫茫的雨帘望向远处，竟无一个可以求助之人。他从未有任何时候像此刻这般无力。

    “文希——”他叫道，“你听好了！我的右手掌现在用不上力，你必须……必须自己抓紧我！用两只手！”

    “啊——我做不到！”文希惊恐地双脚用力乱蹬，这个动作无疑加大了孙翔手部的负荷。

    “冷静点！你做得到的！”孙翔觉得自己的肌肉在一条条断裂，他的手腕、小臂、手肘、大臂、肩膀到右边胸口像被人用生锈的铁锯一点点锯开，钝痛感直击心脏，饶是骄傲如他，都毫无选择地被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但这所有的疼痛加起来，都不比不上对两条生命即将消失的恐惧。

    雨彻底将两人浇成了落汤鸡，减少了皮肤与皮肤之间的摩擦力。文希的手下滑速度越来越快，她的指甲划过孙翔的小臂，留下一道不算浅的伤口。

    孙翔急得大吼：“文希！你给我振作点！你听到糖豆的哭声了吗？你打算扔下他们吗？”

    他吼得声嘶力竭，也不知道对方听进去了多少。他感觉到那只手已经从他的手腕滑向手掌，一股深深的绝望感缠绕上他的心脏。

    不要……不要！绝对不要！

    “妈的！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不要了吗？你连让他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不给他吗！”

    疼痛、恐惧、悲伤、愤怒，身体被大量负面的能量与情绪冲刷，混乱的记忆纷迭而来。那温暖的体温，轻快的笑容，柔美的歌声……既然给了他为何又要全部收走？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他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重要的人即将死去，就在我的眼前。苍天啊，你给了我一双手臂，为何不能给我挽救这一切的力气？我是那么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去……

    “孙翔，不要丧气。你是男孩子吧！”

    是谁？

    “孙翔，坚强点！把眼泪擦掉！”

    是谁？

    “孙翔，再试一次！你可以的！”

    是谁？

    孙翔，孙翔，孙翔……

    是谁？是谁……谁在我脑海中说话？

    记忆和现实不断交织，他眼前一阵模糊。小臂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指尖的力气重到几乎陷入肉里。文希一头长发已被汗水浸透，凌乱地糊在脸上，看上去狼狈不堪，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那是强烈的求生欲！

    女子虽弱，为母则刚！

    孙翔精神大振，握住石柱的左手开始发力。掌心的皮肤被粗糙的花纹磨得一塌糊涂，黏稠的液体糊在石柱上，加大了把扶难度。

    去你妈的！他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手中的力度又加大几分。

    “孙翔，你可以的！”

    别叨叨了！老子什么时候不可以了！老子这是在酝酿呢！

    他清楚得很，以他手臂的状况，指望单手将人抽上来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必须双手抓住人，再利用身体后仰的力量一鼓作气把人拖上来。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成功，他很有可能跟文希一块儿滚下去。

    就在他倒计时的最后几秒，楼下传来了一声呐喊：“孙翔！坚持住——”

    周泽楷？

    透过雨帘，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周泽楷带着一批医护人员朝他们跑过来，但他同时也能感觉到，豆大的雨滴在他的脸上、身上、手臂上，那两只抓着他的手，正在一点点地下滑。

    妈的……每一次，都是只差一点！孙翔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等不了了！必须赌一把！

    左手果断松开石柱，扣住对方手腕，同时脚下发力前蹬，身体一矮，借力向后。

    “啊啊啊啊啊——”他咬紧牙关，颈上的青筋突起，全身的意念都聚集在了一双手上。加油！加油！孙翔，你一定可以的！

    只是一刹那的时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文希已经安全地躺在地板上了。周泽楷一把拉开阳台门，他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周泽煜。

    “文希！文希！抬担架！赶紧抬担架！”阿煜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医护人员动作麻利地把人抬上救护车，阿煜忧心忡忡地跟着下楼，他全身心都放在老婆身上，连眼神都没分给孙翔一个。王阿姨也回来了，把哭哭啼啼的糖豆抱到了别的房间。

    周泽楷从房间里扯了一条被单，将孙翔整个裹住。他抱着孙翔的手瑟瑟发抖，刚才那一幕真的把他吓怕了。他实在没法想象，如果孙翔跟文希一块儿掉下去了，自己会怎么样。

    “孙翔，孙翔……”他抱紧他，哽咽地叫着他的名字。这个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人，只有在最心爱的人面前才会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

    孙翔很想回抱他，但他全身疼得厉害，尤其是两只手，一动也动不了。

    周泽楷终于察觉到了孙翔的异状，他一把掀开被单，目光快速地扫遍孙翔全身。当他看到孙翔血肉模糊的左手时，瞬间露出了个快要崩溃的表情。

    孙翔的左手掌不知被什么东西扎破，加之一直跟石柱摩擦，掌心皮肤已经彻底裂开，血肉翻出。

    “医生……医生！回来！还有一个！”此刻的周泽楷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他大声地冲楼下喊着，再没有半分风度可言。

    孙翔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混到雨水中，将地面也染成了一片绯红。周泽楷想要伸手去堵，又不敢轻易碰触他的伤口，他笨拙地用手去接住那些红色的液体，仿佛这样就能让它们流得慢一些。

    “周泽楷，我没事的……”

    “你闭嘴！”周泽楷冲他吼了一声。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愣。周泽楷盯着孙翔，对方脸上又是委屈，又是伤心，湿漉漉的刘海悉数贴在脸上，软化了他原本英挺的线条，让他看上去苍白又脆弱。周泽楷深吸一口气，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从床单撕出一条布，紧紧绑在孙翔小臂上。

    他的动作简洁利落，医护人员上来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应变能力很是赞赏。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强自镇定的外表下，一颗心脏都要裂成一片一片。他发誓，过去所有的挫折、不安和打击加起来，都不及此刻鲜红液体爬走于皮肤上的黏稠感，更能勾起他的恐惧。

    幸亏孙翔的左手掌伤口虽然看上去狰狞，却并没有伤到筋骨，消毒清创后上了药，问题不大。情况糟糕的是他的右手，腕骨脱臼，肌肉撕裂，韧带完全断裂，需要立刻手术。孙翔被推进手术间以后，周泽楷拉着医生说了会儿话。他听着医嘱，心情越来越沉重。

    孙翔从手术室出来，看到周泽楷独自一人坐在长凳上，脸色晦暗不明，心里顿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文希呢？”也不顾自己是才做完手术的，一路小跑过来。

    周泽楷上前一把扶住他，言简意赅：“没事，待产。”

    “哦……”他这才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不安分了，一把拉住周泽楷，“你带我去看看。”

    他的左手才包扎好，这一动又牵到伤口，差点飙泪。

    周泽楷冷着脸钳制住他的左手臂，一路推着他到病房，一言不发地把人往病床上按。

    “喂！周泽楷，你没听到我说话啊！”

    “喂，你干嘛！我的脚没事！”

    “喂！你别撩我衣服，我背上好得很！”

    “够了！”周泽楷这一声出来，病房里终于安静了。

    孙翔瞪大眼睛看着周泽楷，他居然吼他？这个从来没跟他黑过脸的周泽楷，吼他？虽说病房里也就他们两个人，可门还开着，时不时还有值班护士走过，周泽楷还真是一点面子没给他留！

    情况太过诡异，他的cpu有点转不过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周泽楷把病房的门拉上，落锁。周泽楷的眼睛像一汪寒潭水，平时你能看到上面的潋滟波光，便总是会忽略其深不可测，而此刻，孙翔感受到了那股瘆人的寒意——面前的人没有一丝笑容，既熟悉，又陌生。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斗神也忍不住后挪了两格。

    “右腕脱臼，韧带断裂，即使缝合，也难以恢复。”他走向孙翔，一步一句话。

    “上次手术，你说过什么？”翻身上床，双膝抵在他身体两侧。

    “从今以后，再不乱来。”双手抵住他耳边的墙壁。

    “现在呢？”俯下身，与对方距离不到十公分。

    “上次左手，这次右手，下次是什么？”四目交接，他眼里是蛛网般密布的血丝。

    “孙翔，你想过我吗？”

    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也会害怕么？

    7

    “孙翔，你想过我吗？”

    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也会害怕么？

    “周泽楷……我……”

    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可他能说什么呢？说当时情况紧急我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说你凶什么呢，那是你弟媳和侄儿，换成你还能见死不救？说周泽楷你脑子烧坏了吧，这种局面是我能选的吗？他有一肚子的理由可以反驳，可一条也说不出口。如果当时救人的换成周泽楷，他不能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看着对方下巴刚冒出来的青色胡茬，突然有些难受，索性别过脸去。

    “孙翔……”周泽楷叫他的名字，手指覆盖在他的双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