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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什么话!”茨木怒道,手里的猪蹄敲在桌上梆梆响,“吾友才情出众,力量磅礴,见多识广,每夜与吾在榻上交心夜话,探讨万物意义之深刻广远,无人能及!”
他这话一出,桌上还真的立刻就安静下来,一行人都扭头看着酒吞,鬼王一个瞪眼,他们又转而看向茨木,白发妖怪正专心致志啃着猪蹄,脸上没有丝毫不自然。
“同塌而眠,夜话交心。”源博雅看着酒吞,由衷称赞道,“你可真了不起。”
酒吞一口气憋在胸口,环顾四周一桌子人的都表情微妙地看着他,又软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道:“过奖。”
“过什么奖,吾友什么话都称得起!”茨木看着身旁的酒吞骄傲道。
桌上的人轰然笑起,酒吞也摇头轻笑,对着这只妖怪,他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茨木看他一笑,迷迷糊糊间突然觉得那里有些奇怪,似乎那瞬间他的胸口里也跟着砰砰响了两下,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似是嫩芽破土,又像是陈酒倾洒,暖中带颤,苦里浸甜。
他放下猪蹄,抓着酒吞的胳膊叫:“吾友。”
酒吞扯起晴明的袖子给他擦一擦油手,嘴里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以为那只妖怪又要夸他。却见他弯眼一笑,两颊泛着桃色。
他说:“吾友,你笑得真好看。就——就像大雨天劈裂天空的猛雷——”
酒吞无奈道:“这算什么好看。”
他说不来这算什么好看,他只是觉得那撕天裂地的猛雷令他心里震颤,激昂澎湃,他挚友的那一笑也令他心底发颤,神魂颠倒,那就是像雷电一样的好看,他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却又捕捉不到那种感觉,眼睛一直,脑子里的东西就忘了个精光。
他脑子转不过来弯,舌头也直,只会不断地重复:“好看,就是好看。”
他的挚友闻言一笑,“那我以后就笑给你看,我只笑给你看,你也不能觉得别人笑得好看,听到没有?”
茨木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晴明上山后过了几天,小刀找到了新玩伴——三只有名字的鼬鼠。
三只鼬鼠叠在一起,顶着衣服摇摇晃晃,围着邻大殿不远的小泊转了几十圈,小刀坐在地上,小脑袋跟着他们一圈一圈地转,起先她还觉得有趣,但他们只是转圈,不久便无聊了。于是等他们再一次转到小刀面前时,小家伙伸出脚将他们绊倒。
只听扑通通三声,三团子黑老鼠滚落在地。
骑在最上面的摔得最狠,还是头朝下,拔了半天才把头拔出来,回过身就开始埋怨最下面的不好好走路,下面那个崴了腿,也是满腹委屈,顶嘴上面的不好好看路,中间的不疼不痒,埋怨的声音却是最大,一时间你来我往,三只老鼠吵成一团。
小刀眨着眼睛认真分辨他们口中的一太郎,二太郎,三太郎,但他们那么黑,吵着吵着还打成一团,滚来滚去,小妖怪眼花缭乱,急道:“你们不要吵了!”
他们停下来,仰头一看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便不搭理她,又叠在一起要走。小刀揪着下面那只老鼠的尾巴,嚷嚷着:“我要和你们玩!”
“吱!”那只老鼠浑身一颤,“一太郎哥哥!她拽我的尾巴!哎呀又疼又痒好是难受!”
“二太郎不要管她!跑快点她就追不上了!”
“快跑吧!快跑吧!跑快一点就不会迷路了!”中间的三太郎也叫道。
他们卯足力气,两脚在地上抛出一阵风,小妖怪也涨红了脸,倾斜着身子死不松手,她虽然力气大,但身量轻,脚下还有薄雪,竟一下子被他们拖出去老远。这样溜了一圈,小刀竟觉出乐趣,拽着鼬鼠的尾巴兴奋地哇哇大叫起来。
老鼠们以为她害怕,跑得更快想要将她甩掉,最下面的二太郎被揪着尾巴,还要驮着哥哥弟弟,又痛又累,抱怨着想要换到上面的位置上去。一太郎给他打气:“再快一点就好了!那小家伙已经要被甩掉了!”
小刀御鼠疾行,树和水呼呼啦啦地从眼前掠过,迎着冷风爽快刺激,她听了一太郎的话,高兴地叫道:“对呀!快呀!再快呀!”
远远地,茨木腾出空子出来瞅她一眼,看小家伙正玩得开心,笑一笑又钻进屋里。屋外是暖阳满地,屋内黑云皑皑,大妖怪软在椅子上,将桌上的图纸揉碎扔掉。眼看年关将至,他却怎么也拿不出大宴上最重要的东西。吃喝玩乐是基本的,致敬祝词是固定的,但仅仅是这样的话,那也只是个普通的宴会。
今年是三十年一逢的大阴年,每逢大阴,月染妖色,日晕黑光,阴气繁盛,或有大妖问世,或有煞魔苏醒,妖怪们属阴更阴,免不了兴奋猖獗,狂欢起来更要歇斯底里,能在这一点满足这些妖怪们,便能让他们更加趋势依附,拥戴鬼王。
比对武力归拢,只需满足他们心中欲念,其中代价,堪比西瓜对梨。茨木通常在这一方面精于算计,很少吃亏。但这利害关系容易想,实际执行却更难,妖怪其实泛分等级,每一层心中所求都不一样,并且不仅竖分高低,还有横向差异,不同地域的妖怪喜好不一,习性也是千差万别。他这几日钻在房里,一头白毛被抓得七零八落,终是没有敲下最后结果。
酒吞看他双眼发直,毛发蓬乱,知他烦躁,便灌给他一碗酒。
“吾友,吾现在不能饮酒。”茨木推脱道。
他的挚友不说废话,逮着他又实实灌进去几大碗。他脸上发热,脑中的紧弦稍微放松一些,酒吞伸手在他额上按揉,说道:“闭上眼睛,身体软一些。”
他闭上眼睛,身体还是硬邦邦的。
“放软!不然灌你!”酒吞按着他的肩膀,恶狠狠地威胁道。
这一软便再凑不出精神坐起来,白发妖怪磕着眼睛,像是断了骨头般瘫在椅上,呼吸绵长,似乎是睡了过去。额上的碎发被掀起,酒吞的手掌覆在上面,温暖厚实。他嘴里喃喃:“吾友……”
“不要睡着了,现在正是想事情的时候。”他的挚友声音很轻。
“嗯……”他沉吟一会儿,觉得脑中旱土被淋上一层甘霖,正有条条枯枝抽芽,点点绿草生根,胀痛的头脑一时间舒适起来,拥堵的思绪开始有些条理。
“人有千面,妖生万象,妖跟人一样,每一个都不同,不能每一面都满足,但既然有着区别于动物的同一个称呼,便说明他们在根本上存有共性,只要找出一点去对应,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茨木一边听一边点头,他的挚友一般不说废话,上面的一长串子话字字珠玑,够他细细思考。
他想了想,闭着眼睛说道:“若从根去想,无非就是个欲字,因欲生情,因欲有恨,因欲起争夺之心,便有爱恨情仇,家恨国殇。”
酒吞点点头,“虽然差不多都是废话,但也有那么丁点到了点子上。”
“吾友的意思是?”他知道挚友在点拨自己,十分高兴,睁开眼睛挣扎着坐直身体,等着他说出最后答案。
“最容易满足的往往最能满足,吃饱穿暖只是生存欲望,那么酒足饭饱了就想什么?”他看茨木又两眼发直,于是屈起手指在大妖额上敲一下,又问道:“想什么呀?”
“淫欲!”茨木兴奋地叫出来,“是淫欲!”
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卸掉,他眼里闪着光,神情激动地将酒吞从里到外夸了一遍,什么“吾友的淫欲之策举世无双!”什么“这至高淫欲只配得上吾友!”他完全没顾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一声声响亮的“淫欲”绕梁攀柱,他夸的这当口姑获鸟抱着小刀来过一次,不过还没有进殿,便捂着小家伙的耳朵走了。
呸!姑获鸟越走越气,于是转头看着殿门,狠啐一口。
鼬鼠们再一次迷路,云里雾里跑进鬼王殿的后花园,他们被一座座小假山绕晕了路,怎么都走不出去,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好在一个拐角看到那只小妖怪。
“吱!”“吱!”“吱!”三只老鼠炸起身子。
“呀!”小刀惊喜地挥起手中的木刀。
没等小妖怪冲过来,三兄弟你拉我拽,拼命爬到身边的小树上,他们蜷缩在树顶,看着三头身的小刀哈哈大笑。小刀够不着他们,便将木刀插在地上,手捏上树干用力一掰,咔擦一声,手腕粗的小槐树应声倒地。
“你们为什么要跑?不想跟我玩吗?”小妖怪揪着他们三个的尾巴,清脆的声音炸响。
那把木刀插在地上入土三分,被掰断的小槐树的断口冒着水珠,三兄弟颤巍巍地回头看一眼,小妖怪横眉竖眼,金色的瞳孔闪着怒色。
“我们是想要跟你玩捉迷藏呀!我们最喜欢跟你玩了!最喜欢了!”一太郎忙不迭说道。
“对呀对呀。”余下的二兄弟有气无力地附和。
她追着老鼠跑,一直玩到天色昏黑,茨木得了空,想跟她玩一会儿竟也不愿意,她的父亲有些挫败,找出几件新鲜玩意儿引诱她,又问:“你真的不来父亲这里?”
“快去吧,快去吧,你父亲在叫你呀!”鼬鼠们都精神起来,使劲催她。
那些硬邦邦的死物怎么能比得过会说会跑还会叠在一起的老鼠好玩,小刀摇摇头,还是不愿意回去。
眼睁睁的,三兄弟看着他们唯一的救星一步步走远。
“我好想念晴明大人呀。”在陪着小妖怪捉迷藏的时候,躲在枯草里的三太郎对他的哥哥们说道。
“我也是。”他的哥哥们说。
这时小妖怪的找来的声音渐渐逼近,三兄弟两两相望,荧绿的小眼中泛着泪光,抱成一团痛哭起来。
夜还未深,几个人围着矮桌温酒夜谈,本来酒过三巡气氛热切,晴明一句话出来,突然冷了场。
他脸色微红,似醉非醉地对茨木说道:“渡边纲想要见你一面。”
“不见。”茨木一口回绝,“他说见便见,当吾草芥浮尘?”
“他染了重疾,时日无多了。”晴明嘬一口酒,斜眼看他脸上神色。
“那他见了吾,病就能好吗?”大妖不为所动,坦然道:“念他施过援手,吾不再追究削臂之恨,因为的确强大,以前也对他十分敬重,但他终是被俗情所困,竟堕落得不成样子,吾看不起他,更不会去见他。”
“我也只是将这句话带过来,他是否如愿还是在你。”他不着痕迹地打起圆场,端起酒盏向众人示意,“各位不要放在心上,在下扰大家兴致,当罚三杯。”
他实打实饮下三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源博雅会意,立刻扶着他离开,桌上只留两只大妖。
茨木心里怪异,总觉得应该对酒吞说些什么,他叫出一声吾友,却接不出下文,他们对视良久,大妖才勉勉强强憋出一小句话:“吾友,吾不见渡边纲。”
他虽然不知道见不见渡边纲跟他的挚友有什么关系,但本能的,他认为应该承诺点什么。
酒吞听那只木头似的大妖说出这话,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苦是甜,他揉一揉他的顶发,问道:“还喝不喝了?”
茨木摇摇头。于是他们便收了桌子,各怀心思洗涮一番,再老老实实挨在一起睡觉。
他们背对着彼此,脑子里都盛着乱七八糟的事,直到月悬中天,酒吞觉得身后的妖怪贴了上来,在他耳边,微热的气息流过好大一阵,过了很久,才听见茨木低沉的声音,他说:“吾友,吾不见渡边纲。”他的挚友没有回应,他以为他睡了,便自顾自叹一口气,慢慢移开身子。
这时酒吞转过身来,按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两只妖怪的眼睛里都闪着光,他问:“说话算话?”
身下大妖弯眼一笑,答道:“算话。算话。”
他深吸几口气,捏着茨木的下颌,在他唇上一通啃咬,再伸舌进去搅弄,两舌混着津液交缠,身上所有的感官几乎都聚在舌尖,被吮一下,心里便猛地震一下,敲在胸腔里升腾出奇怪的痒意。茨木心里一下舒畅起来,他这重务劳神,现在宽下心来,只觉得困意浓重。
等他们分开,口中还连着银丝,酒吞的手正往下游,却见身下的妖怪餍足地舔舔嘴唇,接吻时瞌上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反而呼吸绵长起来。
酒吞看看天上的月亮,蓦然想要杀人放火。
这一年的年宴终于办成了一场歇斯底里的大狂欢,丹波山头灯火明亮,不分昼夜的燃烧了七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