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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吞翻身过来,看他不睡,便问道:“冷?”
片刻寂静,他又自言自语道:“你现在倒是不会觉得冷了。”
这句话却又勾起那一片冰天雪地,一时伶仃无依,寒气自心口漫遍全身,茨木裹紧被子,只留一个头在外面。
他叹了一口气,“也是吾考虑不周,若是能在离开前寻一个安全的住处,也不会那么狼狈了。不过万幸,崽子安全降生,依得吾友照顾,如今也长的那么好。”他舒心笑道:“吾友内外兼顾,做鬼王英明神武,做父亲无微不至,吾真心敬佩。”
酒吞脸上也说不出是什么神色,只是盯着他,隔了一会儿,居然开口问道:“怎么就夸这么两句?”
夸赞挚友的天赋像是被封印一般,白发妖怪吭呲憋肚,抓耳挠腮,勉强挤出几句毫无意义的好话。
酒吞撑起身体认认真真地听,末了点点头,正色说道:“毕竟这一次你去的太远,生疏一些可以原谅,以后要多说一说,不能忘记夸奖我的心情。”
“……吾友说的是。”茨木呆滞地点头,脑中一片空白。
来日小刀睁开眼,竟然真的看到茨木在守着她,高兴得谁都不要,只粘着这个父亲,姑获鸟装作伤心欲绝的样子要下山去,小妖怪急得拉住她的羽翼,她这样一边一个,早就把酒吞忘在一边。
一大一小心比天宽,黏糊到半夜才浑身脏兮兮地从外面回来。
山中已经十分寂静,偶尔有夜行的妖鬼野兽发出簌簌声响,茨木原本想把小刀送回去,自己在外面随便找个洞对付一夜,谁知刚进了院里便看到酒吞正坐在石桌上喝酒。
他心想挚友断然不会是在这里等他,直接抱了熟睡的小妖怪往里面走去。
酒吞却叫住他:“你送了崽子就回来,我在这里等着。”
院下细风温柔,茨木灌了几碗辣酒,身上热起来,风便凉了,吹在身上很是惬意,他刚在泉里泡过,这时衣襟微,发间带着水珠,随风浮动,那张脸上笑容恣意,又举起杯酒映月,快活地说道:“对月极乐,当饮三百。”说罢便仰头一饮,酒水滴漏,蜿蜒从筋条分明的脖颈落下,消失在莹白胸侧。
酒吞托着头看他,觉得眼前的妖怪真是好看,若不是以前被尘缘绊住,该多么风华绝代。他口干身燥,但酒不解渴,月不驱热,只好转头过去,不敢再看。
碗中烈酒贴壁晃动,酒吞盯着其中涟漪,低声问道:“你还要继续修行?”
“崽子是当真折损吾不少道行,吾当潜心修炼,竭力站在吾友身旁,不辱吾友颜面。”
“你的野心恐怕不会就这么大。”他的声音波澜不惊。
茨木被看穿心思,便笑了几声,直率道:“吾友精明慧眼。世间万物,弱肉强食,外物皆不可靠,唯有力量是立身之根本,若是有更高的山,吾肯定要去见识一下那山头美景,却不是闭门造车,坐井观天。”
“既然你这样想,我自然拦不住你。”他转头对茨木说道:“不过我也有要求,现在崽子离不开你,这一年之内你都要留在山上,我助你越破瓶颈。以后你可以随时离开,但是不能将脚上的铃铛摘掉,那东西必须时时刻刻都要留在你身上。”
茨木兴奋道:“吾友明理睿智,更是慷慨助我,吾当感恩戴德。”
这话说出去一会儿,对面的妖怪却仍然盯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茨木考虑一会儿,才想起是自己夸得不够,于是又毫不吝啬地搬出什么深海中的灯塔,尘世里的神明,甚至还有什么旱季甘霖,大公无私,乱七八糟地夸了一大通。
“嗯。”酒吞点点头,脸上松动不少,却仍是不怎么满意地样子。
他正儿八经地说:“要持之以恒,更要发扬光大。”
茨木笑道:“吾当勉之。”
他们举杯痛饮,放浪一夜。
这之后他们便常在后山,后山有崖,削壁直梯,邻不远是另一座崖壁,顶头隐在云雾中。茨木总说那边的山也是大江山,但像是被巨斧劈开推走,脱了出去。
峭壁断崖旁稀少草木,又有一方平台,当成切磋历练的地方最好不过。
酒吞丝毫不对茨木隐瞒,直接便向他展示自己能够达到的境界。茨木见识过他妖力全开的样子,那赤发真的是漫天燃烧的业火,周身飞沙走石,天地倒悬,日月无光,横扫万物更是如摧枯拉朽,鬼葫芦是他的法器,那时化成数丈之长,悬在空中,那血盆大口令人胆寒心颤,一般妖怪只是看着便不堪站立,要么逃之夭夭,要么跪地求饶,要是受上一招,便直接魂飞魄散,成几粒烟灰逝去了。
这样卓绝的大妖怪,让他怎么移得开眼!
茨木一身热血炸沸,只想化出鬼手与他痛战一番,酒吞却闭上眼睛,站在原地饮酒。他感不到那样磅礴的力量,热血难凉,不满意道:“吾友!放开手脚与吾一战!”
酒吞睁眼,眼里如深潭静水,他说:“来。”
白发妖怪便肆虐大笑,不掩獠齿,空袖下黑气凝集,生出结界,便有一只骇人的鬼手将不远处的鬼王从头裹上,再狠厉地捏下去,那一声响似要炸裂万物,销毁一切。鬼手爆裂,酒吞周身瘴气缠绕,脚下裂出深坑,身上却没有一丝伤痕,近看是有白光缠绕,竟犹如一层屏障,茨木这样攻击数次,等酒吞的身形终于有一丝松动,正欲趁虚而入,却见那只大妖眉峰微拧,眼中迸出寒意,那些光芒层层荡开,略过地方空间如水蛇扭曲,茨木顿觉气息紊乱,凝不出力量,喘不上气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酒吞将他扶起靠在树上,在酒里滴一点血喂他喝下去,茨木抓着他的胳膊,目光灼灼,却因着气息不稳说不出话,只颤抖着双唇。
“和黑晴明那一战后,便能这样了。”他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答道。他以指为梳,慢条斯理地顺着茨木的头发,嘴里接着说道:“这也有你的功劳。”
他挣扎着还要说话,酒吞按住他的头,“现在先不用夸我,想办法疏通脉络,凝聚妖力。”
茨木点点头,金色的瞳孔炽热得如同八月的烈阳。酒吞想起他刚刚遇到茨木的时候,这只白发妖怪正半人半鬼,头大如斗,身细如柴,形容枯槁,面色无光,唯有这双眼睛,见识到卓绝的力量后便燃着光,再也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他突然笑起来,对茨木说道:“你若还是那一只小鬼该多好,我说什么那便是什么,我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不论多远,总想着回来,那该多好。”
浩瀚苍穹,我若还是你的一方天地,该有多好。
由着酒吞指导,茨木的道行终于恢复几成,夸赞他的功力也日益增长,虽然比不上以前花样百出,但也是滔滔不绝,颇有以往的架势。
酒吞也养成一个毛病,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茨木在场,就必然要求他夸赞自己,还不能文不对题,比如他正在泡泉洗澡,这时要是茨木说一个机敏聪慧,他就不高兴,一定得让茨木重新说。
茨木因为这个恶补了几百本风尘文字,夸人的角度无孔不入,能把酒吞从脚趾头捧到头发丝,甚至都能把吾友胯下巨物雄伟壮观这类话说得义正言辞,让人叹为观止。
小刀每次听他这些话都要睡觉,久而久之也不要姑获鸟去哄,坐在他怀里一阵子,抱出去的时候小呼噜打得震天响。
一天夜里,茨木正在偏殿拓印一些新流妖怪的图鉴,一来二去忘了时间,直起身时月亮都要往东边去了,心想挚友断然已经入眠,便准备直接在偏殿休息,他刚整好长桌,酒吞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叫他道:“还不来睡?”
他看到他的挚友独自守着烛火直到深夜,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只好想办法夸他,话还没出口,就看到酒吞摆手道:“今晚先不要夸。”
酒吞终于扔掉了茨木的破烂被子,也没有给他准备新的,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晚,却极迅猛,似乎是山下的炮声炸出来的一样,噼里啪啦一阵子实心的白鹅毛下去,大江山的山头便像睡了一条银白大蟒,麟寒身亮,周身盘着寒雾。
大雪封山,环林闭合,鬼王摆明了闭门谢客,一行人却拄着木杖,硬是拽着旧年的尾巴死气白咧地上了山。
源博雅看到鬼王殿的大匾时,差点跪在地上扬天长嚎,天知道这一路上他们是怎么走上来的,没出京都时还是欢声笑语,暖阳满地,一到山上雾霭沉沉,幽寒刺骨,脚下更是出溜打滑,一步三颤,一路上四人都闷不做声,垂头丧气。
酒吞双手抱胸,撇着眼睛看看那蓬头垢面的四人,冷言道:“我这山头甚小,逃荒请到别处。”
晴明闻言递上一只礼盒,“听闻今年又要举办大宴,在下带着家眷来见识一番。”
他身后的三个脑袋正拼命往殿里面探,脖子都快要缠在一起,闪着光的眼睛忽闪忽闪。
“那我真是感激不尽。”酒吞两个指头捏着盒子,鼻子里轻哼一声。
本来他就不怎么待见这个阴阳师,一遇上便没有什么好事,不仅狡猾,还分外抠门。他们来看崽子时两手空空,理直气壮地赖在这里白吃白喝几天,吃饱喝足留下来一只姑获鸟,义正言辞道送礼物实在俗套,姑获鸟留在这里,既能照顾也是陪伴,鬼王省心,在下舒心。
这等厚颜无耻让酒吞觉得屈辱,他一只活了快要一千年的妖怪,脸皮居然还厚不过这只狐狸半妖。
于是他领着几个人到后院的时候,突然回头对晴明说道:“也不枉你一表人才,这新衣服穿在你身上,真跟个衣冠禽兽似的。”
晴明摇扇笑道:“谢殿下夸奖。”
源博雅看着他们,一脸迷茫。
他们真正要来看的白发妖怪正坐在殿里,手指不住在身前的图纸上点画,他眉头紧拧,嘴里念念有声,一脸浮躁,头顶炸着几根白毛。
姑获鸟去迎接晴明还没有回来,小刀没有人玩,外面又冷,便留在殿里粘着她的父亲。茨木正苦苦思考着今年大宴的花样,分不出心思去哄,直接把她揽在腿上,随便抓起几个手边的玩意儿扔过去。
小刀百无聊赖,又不困,便开始摆弄茨木的头发。垂下来的头发被编成几股小辫儿,又被几条彩色的布条缚着,小刀摇着他的袖子问:“父亲,好不好看?”
茨木眼看着前面,点头道:“好看,好看。”
这敷衍套话还没有出口,他就觉得头上一疼,低头一看,小刀正张牙舞爪地揪着那几股鞭子,瞪着眼睛嚷道:“那为什么不夸我!”
“夸你,夸你,父亲不是说了好看吗?”他腾出手把小刀抱下去,低头在她头顶轻啄一口,说着好看,真好看,却是嘴在曹营,眼在汉。
小家伙不依不挠地挣扎出来,爬到桌上捧起她父亲的脸,认真说道:“父亲夸父王也只说他好看吗?也这样眼睛看着别处夸他吗?”
茨木一怔,看看小刀竖眉吊眼,神色居然和他的挚友如出一撤,他一时哭笑不得,只好拿起那几股辫子,也认真说道:“这发辫独具特色,样式精巧,鬼斧神工,吾女天赋异禀,聪慧伶俐,吾甚是欣慰。”
“嗯——”她满意地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回去。
虽然她根本听不懂什么鬼斧天工,天赋异禀,但知道她父亲是在认认真真地夸她,身心都十分舒服。于是她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滚进父亲的怀里,开心地说道:“父亲要继续保持,也要更加努力!”
茨木哑然失笑,干脆放下手头的东西,专心陪小家伙玩耍。
这时酒吞从门外进来,边走边说道:“安倍晴明他们已经安排妥当。”
“吾了解了。”他抱着小刀随口答道。
“嗯?”酒吞站在原地。
茨木见状赶紧补充:“吾友理明德贤,心胸宽广,做事雷厉风行,滴水不漏,茨木敬之慕之。”
“好。”他的挚友脸上愉悦起来,步子随之轻快,一副十分满意的样子。
他看看他的挚友,又看看他的女儿,心里叹道,挚友的血脉可真是强大,连这等毛病都能遗传。这一大一小毫无二致,如出一撤,保不准以后还要用到古言律诗,甚至歌曲名谈,他肚子里浅浅一汪墨水,这两个又刁又精,还怎么哄得住?
隔天上山的几位便来拜访鬼王,几人围坐一起赏雪饮酒。
可能是心里没了杂事,这一场小小的酒宴十分舒心,雪也温柔,天也晴朗,觥筹交错之间尽是欢声笑语,安倍晴明双眼迷离,端着酒吟道:“便是尚无春色显,也能白雪作飞花。”
茨木撑着桌子,两眼直溜溜地看着前面,颠三倒四地说道:“这——这算什么——一点韵律都没有,还什么白雪飞花,吾友随便一吟便是——是——”他停下来想了好大一会儿,拍着大腿说:“便是千古名句!句句千金!金光灿灿!光彩照人!人——”酒吞拿猪蹄塞上他的嘴。
这一桌子上,实实在在能喝的也只有酒吞,源博雅三杯就倒,晴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茨木肚量大一些,可是没有节制,几坛子酒灌下去,也是东倒西歪。两个女人倒是不怎么喝酒,神乐眼里只有鱼肉,八百比丘尼端着杯子听他们胡言乱语,也不喜欢插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着。
源博雅倒是最喜欢接茨木的话,他一听茨木这样夸酒吞,于是笑上几声,醉醺醺地说道:“你跟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我看呀,不管再重来多少次,酒吞童子都是那粪坑里长出来的牛屎花,也就你一只傻蜜蜂愿意围着他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