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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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乐颠颠的唐老太太,屋里就剩洛风和那姑娘,俩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洛风问:“你吃什么?自己点,别跟我客气。”把菜单递过去。

    那姑娘接过菜单,半天没说话,等挺大一工夫,问:“学长怎么在这呢?”

    洛风说:“家里逼的呗,我爸跟我叔闹别扭,不折腾我叔,这不找茬净折腾我呢。对了,霞影,你怎么来相亲呢,你跟卓承黄了?”

    那姑娘叹了口气,小声说:“不也是家里逼的么。”

    洛风为啥和这姑娘认识呢?说起来话还真有点长。这姑娘姓楚,叫楚霞影,当年大学的时候,比洛风正好小一个学年,是学生会组织部成员,说起来,也是当年英语系一朵系花。正好那个时候,洛风同寝室的学弟雨卓承在宣传部,一来二去,雨卓承就跟楚霞影处对象了。

    洛风跟雨卓承是好哥们,贼铁的那种,跟楚霞影一点都不陌生,大学时候没少一起出去玩,后来洛风毕了业,雨卓承和楚霞影还说结婚让洛风当伴郎呢,没想到,一毕业竟然分了。

    洛风就问:“怎么了?”

    楚霞影说:“他不是考g大的研究生了嘛。我留在家这,我俩就异地了,我爸本来就不太看好他,一看是异地,非逼我跟他分手,说要找个可靠的,说本地的知根知底,就非让我过来了。”

    洛风知道雨卓承那性子,还挺奇怪,问:“你俩真分了?”

    楚霞影叹了口气,说:“糊弄我爸呢么。”

    ——话说楚霞影那爹,也是当年体制改革的涌现出来的新时代有为青、啊不,现在应该叫有为中年了。他爹姓陶,当年是大学生分配到厂里当技术员的,有个很文艺的名儿叫陶寒亭。九五九六年那会儿国有企业体制改革,正赶上大批工人下岗,小年轻刚分进厂里,一不留神把车间主任宋南天给得罪了,当时带他的师父老技术员梁师道胆儿还小点儿,就这么,痛快儿下岗了。

    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陶寒亭那会儿结婚不久,媳妇儿方紫霞怀孕四个月,下岗了没钱,这孩子后来就没了。小两口上医院检查,说是也不什么毛病,以后可能都不能生了,两口子难过好几年,最后还是憋不住喜欢孩子,就领养了俩小姑娘,小的那个叫陆紫英,今年才高二,大姑娘就是这个楚霞影。

    话到这儿有点扯远了,就说读书人本来就酸性,像陶寒亭这种以前受了点挫折,现在在开发区某机电公司当监理的更酸性,对雨卓承,那是说看不上就看不上,媳妇说也不听,是谁说也不行,一看大姑娘工作了,赶紧地,找个知根知底的,结婚!

    楚霞影一寻思她那个最近更年期的爹就闹心:“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洛风小声劝:“都这样,我爸这不越折腾还越老当益壮呢么,反正没咱厂区1306楼那个叶老头能折腾咱就谢天谢地吧……”

    唐老太太回家了,这顿饭也就没吃多大时候,洛风开车把楚霞影送到家,谢云流查岗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小风啊,怎么样啊这回?”

    洛风一手把着方向盘,顺嘴蒙他爸:“嗯,挺好的。不错,对,是,送回去了能不送回去吗?啊我往家赶呢,行,那我先给李叔送过去,我单位发的还有两袋米在车上呢,不用回家取……”小轿车打个右转,奔老厂区1306楼方向去了。

    等车停在李忘生家楼下,洛风还没来得及把后备箱里的大米扛到楼上呢,一瞅,呵,楼底下这个热闹!整个楼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帮人,拿眼一瞅,一楼两家对门儿门户洞开,走廊一地碎缸片子,刺鼻的酸菜水滴滴答答淌得可哪都是,在叶孟秋叶老头的带领下,老叶家老柳家好几个大小伙子斗鸡似的挨个掐架,前头李承恩、曹雪阳、杨宁、连总猫在派出所里从来没见出过外勤的朱剑秋都一身正装,托着小金丝眼睛苦口婆心的在那给人做思想工作!

    ——这又是闹哪出!?

    ☆、(二十六)

    人堆里头,叶孟秋精神矍铄,腰叉得跟个大茶壶似的:“瞎啊!你们瞎啊!看不着这儿有个缸啊!啊?”

    李承恩擦擦一脑门子汗,劝:“大爷消消气,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就一口缸吗不是……”

    对面,柳风骨柳老头的三儿子柳静海眼珠子瞪溜圆,充分向叶孟秋展示了他不瞎这个事实,嗓门比叶孟秋还大:“就你瞎!就你瞎!你全家除了菲菲都瞎!”

    曹雪阳扯着柳静海不让他上手,大小伙子呢万一把人老头打出个好歹咋整:“——小柳你吵吵啥!”

    叶孟秋身后叶炜不干了:“咋跟我爸说话呢咋跟我爸说话呢!柳静海你再这么跟我爸嚎叻嚎叻(方言:挑衅)不用我爸我就揍你!”

    杨宁今儿没上班,是让李承恩一个电话叫下来帮忙的:“叶老三你也消停点,唯恐天下不乱呢你这是?行了行了不就一缸么我陪行了吧?”

    柳静海他大哥柳惊涛也不是吃素的:“不用,不用你赔,小杨你别管——诶我说叶三儿你这回张扬了霸道了雄起了男人一回了啊?以前你那个爹往死里作践你媳妇我妹那时候咋不见你吭吭一声呢?早就想揍你了我我告儿你,出来咱俩单练啊!”

    朱剑秋那小身板子还钻人堆里调解呢,让柳静海叶炜你推攘我一下我推攘你一下夹带得站都站不瓷实,金丝眼镜儿好歹没撞掉下来:“邻里和睦啊邻里和睦啊!这么吵吵把火的这不是让大家看热闹吗?”

    叶晖也不愿意在这儿丢人现眼:“爸,小炜你俩吵吵啥?以前都亲家这不孩子还在这看着呢么——诶菲菲多多谁让你俩出来的,无衣啊你也上楼,把她俩领你家看书写作业去啊……婧衣你也去,撅啥嘴不去我告诉大哥!叶凡——”想说叶凡你眼前就要考高中了你可长点心,人五百二满分你就考个二百五你还好意思看热闹呢你!结果撇楞眼一瞅,叶凡倒没看热闹,整个楼道里,就数他上蹿下跳扑腾的最欢:“你打我家缸还有理啦!咋不打自己家缸呢!你们眼睛管喘气儿、鼻子管说话啊……”

    ——可好,闹成一锅粥了!

    洛风海归人士,大小一文化人儿,哪见过这阵仗,一拍前头的人:“嘿,怎么了这是?”

    结果前边人一回头,一对碧蓝的眼珠子猫儿眼似的,原来是李老爷子家的洋女婿,还不如海归见多识广呢。

    洛风心说卡卢比你中国话学全了吗还学人看热闹呢,立马又拍一个:“哥们,问下怎么回事呗!”

    拓跋思南回过头,寻思半天,说:“啊……”

    洛风果断四下撒么别人,要等拓跋思南说完,脑浆都打一地了。

    这么一张望,嘿,还真让他找见一个,谁啊?唐傲天!这不轮椅没挤进来拄倆拐在那乐呵呵瞅呢么。

    唐傲天这人噶咕(方言:乖戾),不愿意瞅别人好,一看别人家闹心自己可高兴了,正嫌没人听他说道说道,一看洛风上赶着,可高兴了,嘀嘀咕咕没一会儿,就把柳叶两家掐起来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明白。

    原来自从家乐福商圈开起来以后,进驻了不少商家,五月份一到,开展了不少打折回馈活动。老柳家的冰箱用了快十年,有点没氟了,柳风骨听说某家电新开业,大容量的冰箱才三千多一点,就跟儿子们商量,说把老冰箱淘汰了,换一新的。

    厂家送货上门,不久新冰箱来了,结果老柳家也是好几口人挤一套房,这么一整老冰箱没地方搁了。柳风骨说干脆把老冰箱放楼道里自家门口,明天找一收废旧家电的卖了得了。柳惊涛就领着仨弟弟柳浮云柳静海和柳文虎吭哧吭哧把冰箱挪走了。

    不挪还好,这么一挪,出事儿了。

    厂家属区1306栋是个老楼,援建那会儿苏联人盖的,一层楼只有两户,五六十年来,楼里的小孩儿长成了大人,大人变成了一天到晚公园里下象棋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老头老太太又带着儿子孙子曾孙子,小小的一条楼道,早让全楼的住户这么些年堆满了:什么钥匙早不知道哪儿去了的锈自行车、上次大上次装修没用完的半截胶合板两根铝合金条、八几年款式现在早没人穿了的旧工作服工作鞋、攒着等卖破烂的旧书旧报纸泡沫塑料纸壳箱子,等等等等数都数不过来,当然,最普遍的,还是东北每家每户冬天腌酸菜的大酸菜缸。

    这其中尤其以住一楼的老叶家门口堆的最夸张——叶孟秋干啥的?收破烂的啊!一天好几趟,卖不出去就顺手往门口一扔等以后出手,那门口,简直了,按唐傲天的话说,别人家开得是菜市场,就他家开一博物馆。

    而且叶孟秋人还不省事儿,自从跟老柳家翻脸之后,老柳家门口也成了他的了,仗着柳风骨不愿意跟他置气,咵咵咵,一大两小摆了仨酸菜缸。柳惊涛哥四个大小伙子也是没注意,一步迈大了,把大的碰打了,还捎带一个小的。幸亏是快入夏了缸里就剩点酸菜水,不然不定得什么样呢。

    叶孟秋当时正好在家,一听楼道里声不对,开门出来,叉腰就骂。柳家小伙子哪有他们爹那么好的涵养,又连带当年家里小妹妹上他家当儿媳妇、啥活都干养一没工作的叶炜结果让老头子撵出门的事儿,添新仇、翻旧账,当时就差点撕吧到一处街坊邻居拉都拉不开。二楼新搬来的郭岩一家一见这阵仗赶紧报了警,据说李承恩李大所长出警时脸都是绿的。

    那头叶凡还在那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自己家三哥不让人揍一顿:“三哥加油!三哥加油!快把对面!打成粪球!”

    眼瞅柳家老四柳文虎撸袖子冲着叶凡来了,叶晖一边把叶凡往屋里推(读音dui,三声)一边使劲拦着柳静海一边恨不得回家就告诉大哥把这个不省心的打成粪球:“孩子小……兄弟、兄弟你听我说孩子小别跟他一般见识……”

    叶凡个儿不够高,在他哥背后使劲蹦跶:“嘿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我四哥打不死你……”李承恩也赶紧过来准备把叶凡这熊孩子踹屋里去。

    正鸡飞狗跳两眼一抹黑的当口,就见楼门口,一根细长细长的棍儿,搜的飞过来,那叫一个准,要不是叶晖挡一下,准打叶凡脸上:“——都闭嘴!”

    周围一下就静下来了。叶炜条件反射,一句话没说完呢,想都没想就咽了。叶孟秋脖子上的青筋蹦老高,声立马也小了,又说句:“……你说怎么办吧。”也不吭声了。叶凡倒是还想叫唤,问题是这棍儿他认识啊!

    就见人群外边,下午出门办残疾人证明的叶英闭着眼睛,楼梯扶手都不碰,直接上来了。

    ——那场景后来用文艺小青年朱剑秋的话说,就叫“好像摩西分开了大海。”

    叶英爆喝一嗓子之后,再一说话声倒不大:“街里街坊的净给人家看笑话了。没啥事,都散了吧,承恩你们该回去回去,屁大点儿的事儿。”手里摸摸索索,叶晖赶紧递给他拐棍,“小晖小炜也回去,把咱爸撤回去,没事儿吃饱了撑的在这跟亲家打仗——小柳你们家也回去吧,两个缸,拉倒了。”扯住叶凡脖领子就要进屋。

    就听对面门里,一直不露面的柳风骨柳老爷子开口说:“行了,咱谁也别计较,我家这旧冰箱赔给你们,等啥时候卖了吧,惊涛,你们仨也进屋。”

    “咣当”、“咣当”两扇门甩上,围观的人民群众作鸟兽散。这事儿玩了吗?嘿,瞅瞅叶孟秋脖梗子上的青筋,这事儿能完了吗?

    ☆、(二十七)

    回到家叶英也不多说话,往沙发上一坐,问叶凡:“今天学啥了?”

    他脸上没见多少生气,语气平平淡淡的,手里那拐可没撂下。叶炜多尖(方言:机灵)一人,你别看跟老丈人大舅哥劲儿劲儿的还不把媳妇当回事儿,家里那绝对是他哥他爹说东不敢往西的主,一瞅就知道叶英火都憋肚子里,这是拿叶凡作筏子杀鸡给猴看呢,别说叶凡,这口上谁敢冒头收拾谁。

    当时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弟啊哥以后给你买吃的,拖鞋都不换点着脚鸟悄儿(方言:悄悄地)进里屋关门落锁了。

    叶凡也傻了,自己哥自己知道,叶英外头你别看挺护犊子的从来不当旁人(耳报神李承恩不算)面教训自己,回家那可就是该踢踢该踹踹,一点儿都不带含糊的,用叶英的话说,就是:“你这熊样的以后上外边儿让人弄(读音:neng)死不如我先好好规矩规矩你”。当时吓得一声都不敢吱——他学习?他学啥了啊,叶英在家还能坐椅子上端会儿书,下午直接捧着电视看了十好几集《七龙珠》,晚上超级赛亚人附体,跟对门干架去了。

    叶英冷笑一声,说:“叶凡你长本事了啊。”

    叶凡跟个鹌鹑似的,趁着叶英看不见,拿眼睛瞄他二哥。

    叶晖也不敢讲情,从小他家叶英管的严,就叶凡这样的正事儿不干上外头跟人胡搅蛮缠没事找事打架骂仗的,逮着就不是一顿好收拾,叶孟秋是爹叶英顾忌着,叶凡这是撞枪口上了,秃噜一层皮算轻的。

    倒是叶孟秋,今天领着儿子跟对门大战三百回合,一见叶英拿叶凡开刀,自己老脸也有点挂不住了:“你怪小凡干啥,你瞅对门那个没家教的熊样,你弟不帮我还能帮外人咋地……”

    叶英说:“爸你得了。人家躲你还来不及能故意碰的?一天天逮着个屁嚼不烂,让人拣着笑话看你脸上有光!——菲菲刚才是不瞅着呢?当爷爷叔叔的跟孩子姥爷舅舅骂仗?”

    一说孩子叶孟秋脸上更挂不住,老爷子当年横一眼竖一眼死活看不上孩子她妈,到底就这么一个孙女,何况就那么两口缸,那点道理磨叽来磨叽去,早说不出来了。叶英也不跟他啰嗦,五六十的人,就这么个驴性劲儿,要能改早改好了:“爸一边坐着吧。小晖,把小炜给我叫出来。”

    叶晖麻利儿的奔叶炜那屋咣咣凿门,不大一会儿工夫叶炜灰溜溜跟着叶晖过来了。

    叶英还是没见多生气,问叶凡:“你还想上不想上?”直接把叶炜晾那儿了。

    叶凡心想我在不想上学实话实说不也得死么,小声说:“……想上。”

    叶英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问:“你怎么上?”

    叶凡小声说:“……好好学。”

    叶英“嘿”一声,问:“中考还几天啊?”

    叶凡小声说:“二十八天……”

    叶英说:“二十八天把初中三年的课都复习一遍、啊,对,按你模考的水平,得重新学一遍——叶凡你行,咱老叶家数你聪明,二十八天学完初中课程,瞅这架势你下半年上完高中明年该大学毕业了!”

    叶凡哪敢接话。

    叶英说:“我问了,咱们市别说市重点省重点,就家门口那一百六十四中,二百七八十分还得花钱。叶凡你能念念不能念直说,是上中专啊当兵啊趁早解决,你到时候苦死累死你自己的事儿,叫唤一句腿给你打折。”

    叶凡吭吭唧唧没等说出来话,这边叶孟秋不乐意了——你看打孩子是打孩子,其实当爹妈的都疼老疙瘩,他叶大爷也是如此,要不然也不能把叶凡惯成这副油盐不进的熊样:“那还能不让孩子念了啊,花多少钱也得上高中啊!你瞅……”

    叶英不让他爹多说:“跟楼上唐家比什么?唐傲天两口子为姑娘学习天天在家轮番陪着,没见谁说跟人因为两口缸吵吵把火!爸你要是想让小凡考上高中,自己消停在家憋两天,多看报纸少看电视,喝点茶降降火!”

    转过来脸对着叶凡:“你要考试,今天我不揍你。从明天开始,所有零花钱没收,天天晚上回来给我和你二哥背课本,要是让我听出错来,咱全家晚上陪你吃棒子面窝头就凉水!——咱全家不都闲的么!”

    ……甭说叶凡,叶炜和叶晖都要哭了。

    叶英不理叶凡,问叶炜:“你也长本事了?”

    叶炜小声说:“……我错了。”

    叶英说:“谁教你跟你老丈人家这么说话的?”

    叶炜想了想,把那句“他骂咱爸”咽了。

    叶英一拍沙发桌:“那几年你没工作你媳妇外头挣钱家里还得伺候你,对吧!你出车祸那回赶上我工伤住院家里没钱是跟你老丈人家挪了十八万对吧!——当着菲菲面你下把再干仗先心里划拉划拉,你老丈人家那钱还干净没有!”

    叶炜也知道对不起媳妇,低着脑袋,半天“嗯”一声。

    叶英就因为这事儿跟他简直生不起这个气:你说让他上对门赔礼吧,对门柳风骨现在也不爱跟叶炜多说话,肯定自己就把事轻轻带过去了,这么一整自己家显得更尴尬;不赔礼?两家还一个叶琦菲呢,能不来往吗?

    怪谁啊,怪自己这个事儿多还不念人家好的爹?

    ……这么一寻思叶英都懒得跟人说话了。

    冷了半天场,忽然听门口“梆梆梆”三声,叶晖好容易得着个机会,连滚带爬蹿出去开门,一瞅,门外站的不是别人,原来是李承恩。

    ☆、(二十八)

    李承恩可能是刚下班,换下了一身制服,脑门上那撇斜刘海四面支棱,站老叶家门口,眼睛先往屋里瞟了瞟,悄么声的跟叶晖使眼色:“咋的?大爷还生气呢?哥呢?”

    叶晖心里那叫一个谢天谢地,心说诶呀妈呀苍天啊大地啊可算来个替死鬼、啊不,能劝住我大哥的了,赶紧说:“进来进来!”两爪子一使劲儿把李承恩拽进屋,鞋都没让换,生怕这货跑了。

    李承恩连说“等会等会”,熟门熟路鞋架里掏出双翻不楞(方言:顺撇,即两只都是一个方向)的拖鞋套脚上,一看客厅里叶炜叶凡一排低头贴墙根,就跟让老鹰叨了的鸡崽子一模一样,叶英身后叶孟秋叉腿坐塑料凳子上,挑鼻子瞪眼的,一副没消气又没法撒气的样儿——当时就知道叶英把这爹四个挨个修理过了。

    叶凡眼力价儿还是差点:“耳报神!你来干啥!”

    叶英和叶晖一起训:“——怎么跟人说话呢!”

    李承恩倒不在乎,自从他李所长多次成功捕获离家出走的逃学少年,叶凡瞅他就跟瞅练习册作业本似的,要多苦大仇深有多苦大仇深:“没事儿没事儿,大爷你可别生气,岁数大了对心脏多不好啊。”他也了解叶孟秋的脾气:这事儿明明老头处得不对吧,你还不能说,一说老头就嫌你挤兑他,直接跟你急眼,自己让人说得下不来台,就得像以前那回,一来劲直接领着愣小子叶蒙上人家门口叫号打仗去;最好是不提,他自己找着台阶下了,慢慢就不生气了。

    果然,李承恩这么劝,叶孟秋脸色就缓了点:“哎呀,我这几个□□崽子,没一个省心的啊……”

    李承恩笑说:“哪能啊,这不有我哥管着么……”

    叶孟秋“嘿”了一声,说:“老柳家是欺负我啊,你哥看不着,净拿自家人开刀啊……”一拍大腿,真好像受了多大委屈,长吁短叹的,声调都比平时长出一截。

    李承恩说:“不能,我哥不也是愁呢吗,小凡要考高中,怕分心影响孩子学习,大爷,要累你上屋歇会呗,那啥,小凡不看看书啥的?”

    叶晖说:“对!老五你赶紧回屋看书去,小炜走咱俩看着他去。”偷摸瞥一眼叶英,看叶英绷着脸是绷着脸,但没有说话的意思,一斜楞眼,哥仨“滋溜”就钻门缝儿里去了,那叫一齐刷。

    叶孟秋知道李承恩是要劝叶英了,自己回小屋了。

    李承恩就在叶英旁边坐下:“婧衣领着菲菲无衣他们在我家写作业呢,小杨帮着辅导,没事儿。”

    叶英不说话,半天,问:“菲菲今年七岁……多高了?”

    李承恩比划一下:“这么高——”突然想起叶英看不着,抓过叶英一只手,拉着一起比比划划:“……就这么高,比我家无衣还高点儿呢,梳俩小辫,挺好看的。”

    叶英默默的,也不知道是想什么还是纯发呆,过了一会,把手从李承恩手里抽出来:“嗯……跟你上三年级时那么高。”

    李承恩哭笑不得:“哎,我说,哥,不带的,我那时候能那么矮?”

    叶英说:“你那时候不记着,我那年正好考高中,你就到我校服第三个扣那儿。比小晖小炜都矮点好像。那年正好咱厂放循坏水,水顺着一万米下坡的往下淌,现在第六商场旁边那条道上都是水,我领着你们仨玩水。那阵我刚剃的板寸,有一个小子正好梳我以前的平头,你喊‘哥哥哥哥’就跟人家屁股后面追,后来我拽你回来,你怕人笑话,一回头就给我肚脐上咬一口。你小时候可不讲理。”

    李承恩不信:“还有这事儿呢?”

    叶英说:“……我就说你不记着。”

    李承恩笑说:“真不记着了。”

    叶英也没多说,闭着眼睛又静了一会儿,慢慢的说:“你回去吧,才下班累一天了。婧衣和菲菲要作业写差不多了,你帮我送回来。”

    李承恩那眼睛打量叶英,看他好像真没太跟家里生气,放了点儿心,痛快点头:“那行,我先回去,一会儿让小晖给我开门。”转身跟叶孟秋打个招呼,回家了。

    ——一到家家里这个热闹啊:杨宁个不靠谱的混帐东西,趁李承恩不在家拓跋思南看完热闹回去卖烤地瓜的工夫,抓一把扑克,领着李无衣、叶婧衣、叶琦菲、多多、可人一帮孩子憋七呢!一看让家主抓个正着,杨警官坦白从宽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大大方方的狡辩:“我这叫寓教于乐劳逸结合!”

    李所长对杨警官的狡辩向来抵抗力满星:“你可拉倒吧,晚上领孩子吃的啥?”

    李无衣口无遮拦:“杨叔叔给我们定了肯德基的外带全家桶!”

    李承恩让叶孟秋胡搅蛮缠一下午都没现在脑袋疼:“杨宁你就这么看孩子?将来结婚可咋整哟!这就我不是你媳妇,我要你媳妇你搓衣板跪坏好几个了我告诉你。”

    杨宁屁股后面那尾巴摇得、要有一对儿都能扑棱扑棱飞起来:“坚决承认错误!组织教训得对!”

    李承恩心说瞅你这晒脸的德行怎么跟现在就想跪搓衣板似的?这缺心眼儿的又没多想,衬衫口袋里摸出手机往枕头上一扔:“杨啊我先把孩子送家去,柳大爷家待会儿还得去一趟。你帮我盯着点,今晚曹自己值班,要有点啥事儿怕她打我电话。”叫过来几个小姑娘,穿鞋下楼了。

    留下杨宁当着李无衣的面儿“嘿嘿嘿嘿”一个劲儿的傻乐,恨不得明天就带着工资卡刷遍小商品市场,有多少搓衣板刷多少搓衣板。

    李无衣淡定的瞅了他一眼,淡定的趴在桌上翻开日记本:

    x年x月x日

    今天,杨叔疯了。

    ☆、(二十九)

    李承恩下楼没几分钟,枕头边上他那老式的诺基亚就开始蹦跶,铃声贼有特色,李无衣给换的,在外边一响整条街的人都伸脖子,拿瞅神经病的眼神儿瞅他:“我有一个好爸爸~做起饭哪响当当~响当当~洗起衣服嚓嚓嚓~嚓嚓嚓~高兴起来打哈哈哈哈~哈哈哈~打起屁股啪!啪!啪啪啪啪……”

    杨宁听一次囧一次,都没看来电显示,麻利儿接起来:“喂,曹啊,找李哥啊……”

    对面明显愣了一下,一开口,是个挺不客气的男声:“……你谁啊?”

    杨宁也一愣,说:“我是他同事。”

    对面说:“啊那你让他接电话——不对啊他今晚不应该上夜班!你他哪个同事啊谁让你拿他电话的啊,你是不是那个姓杨的啊,你住他家就住他家干啥上他屋啊!”

    杨宁多灵一人儿,刚才还满脑袋都是所长孩子热炕头我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我浇园的幸福场景呢,对面话里这点小心眼子一听就猜出来了,心想这谁啊,这才撇过头看一眼手机屏幕,看见个“蛋”字,脑袋里面“铃铃铃”顿时警铃大作——这小子上班可是老狐狸朱剑秋带的,你看一脸纯良无辜,不定里面多黑呢,肚皮底下主意一转,脸上笑出一口小白牙:“他把手机扔枕头边儿了啊~”

    对面果然是李倓。自从这熊货那天把李承恩拽到香格里拉黑灯下火一宿,心虚了好几天,没敢跟李承恩再联系,最近一听人家家里又来个人还住在一块,立马又不淡定了,打电话赶紧过来试探。一听杨宁说话,更不淡定:“——咋的咋的?你还在他枕头边儿!”

    杨宁笑眯眯的说:“那不也是我枕头边儿嘛!”

    对面咣当一声,也不知道把啥玩意给砸了,接着就是一阵乱,李倓模模糊糊说一句:“你给我等着你明天让李承恩给我等着!”“啪叽”把电话摁了。

    杨宁心说等着呗你看谁虐谁,笑眯眯拍拍无衣脑袋:“无衣,八点半了睡觉~明天杨叔下班咱爷俩吃麻辣烫去~”

    第二天杨宁和李承恩都是白班,拓跋思南送无衣和可人上学,李承恩把一家五口带的饭一边儿盛出来一边拿眼斜楞厨房镜子前左手男士啫喱右手木梳拼命捯饬的杨宁:“咋的?穿这么帅杨你今天相亲去啊?”

    杨宁新穿的立领小衬衫洗得跟牙那么白,一回头笑容光辉璀璨:“李哥也觉得帅是吧?有没有心里一动芳心暗许啊?”

    李承恩也跟他逗:“行啊,你要天天这么帅哥跟你领证!——诶不是说真的,今天你想干啥啊?”

    杨宁心花怒放的:“天机不可泄露,哥你别问!”从李承恩手里接过自己饭盒,转身屁颠屁颠下楼开车子去了。

    ……结果上午十一点半,一辆传说中的阿斯顿马丁疾驰而来,“噶叽”停在派出所门口,李倓李三少一身休闲款阿玛尼,脚蹬郎丹泽,气急败坏的冲进被他一身光芒照耀下破旧简陋得就跟个耗子洞一样的街道派出所。

    派出所里,朱剑秋让叶孟秋叶老爷子的神威波及,据说脑袋疼干脆休了年假;李承恩领着冷天峰出门去调解两队广场舞大妈的纠纷,屋里就剩下杨宁,亮饭盒跟君傲城炫耀:

    “咱所长做的,好吃,我跟你说,就咱们厂区,大头菜炒柿子没有这么入味的……”

    君傲城让大米饭大头菜的香气熏得晕陶陶的,顿时觉着手里八块钱一份的锅包肉盖饭做得像鞋垫:“杨哥杨哥给我来一口呗……”

    俩小年轻正在那对着饭盒淌哈喇子,就见李倓风风火火的“咣当”一声推门进屋,那真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妥妥闪瞎氪金狗眼。

    李三少一开口就带着火药味儿:“你们所长呢?让他出来!”

    杨宁眼睛一斜,不动声色的挺挺胸口,白衬衫,制服裤,标版溜直,皮带今天早上特意勒了个腰型出来:“李哥出外勤,有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他在李承恩家住的时间可不短,和李倓俩人一直没说上几句话,但一打眼都还认识。李倓一见着是他,眼睛立刻就眯缝起来了:“跟你有啥关系?”

    杨宁在君傲城可怜巴巴的目光中合上饭盒:“君啊,你出去呗,我跟他有点事儿说。”看小年轻出去带上了门,嘴一咧,笑出一口小白牙来:“要是工作的事儿,李哥不在我得代班啊~要不是工作的事儿我更得上点心~你想啊,无衣作业我得辅导吧~上下学我得接吧~小孩出去上个公园我得领着吧~在家李哥干活我得帮忙吧~他铺床叠被洗衣服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吧~他做好了饭我得吃吃完还得抹抹嘴打溜须吧~他换个灯泡通个下水买个大件儿我不上手谁上手啊~~~”

    李倓毕竟家里惯出来的,又是在校的学生没在社会上历练过,平时哪有敢跟他这么说话的?登时让杨宁“腾腾腾腾”一顿排比句差点顶到南墙——啥是笑里藏刀啊,啥是口蜜腹剑啊?这就叫笑里藏刀!这就叫口蜜腹剑!

    当时李倓就有点不会了:“你好意思!你好意思!——谁让你跟他、跟他那啥的!住一块你就有理了?趁人之危我告诉你!”

    杨宁笑眯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嘛~这也是多亏了李三公子当参照物,雷霆骤雨行不通,我不就春风化雨了吗?”

    ……

    李承恩从当事人家里回来,没等进派出所,就差点让阿斯顿马丁晃瞎了——能开这车还总来这片儿的,满打满算,他就认识一个。

    想起那天自己身上那一堆“蚊子包”,他李所长就觉得大腿根疼,不、不止大腿根,这会儿脑门子太阳穴连番的都开始疼上了——这李倓又作啥呢?还有完没完了?

    他其实也不好意思见李倓,硬着后脖梗子进门,一眼看见接待室大门紧闭,门口塑料椅上君傲城跟让人扔了的狗崽子似的,低头拿筷子豁勒(方言:搅)外卖盒饭里面那点儿鞋垫似的锅包肉片。

    ……走上前没等开门,就听屋里杨宁的说话声:“是,我是不敢跟李哥说我想跟他俩人过一辈子,你不是也不敢说吗?这事儿就是个你情我愿公平竞争,谁追到手了就是谁的,你跟我在这儿嘟囔都没用,发火更没用——我能让你收拾了还敢追他?有能耐各凭本事,到时候我俩在一起了请你喝喜酒……”

    李承恩愣了半天,手一哆嗦,把门推开了。

    ☆、(三十)

    杨宁傻了。

    李倓也傻了。

    连李承恩都傻了,半天才回过魂儿来,小声念叨:“这都作啥呢……”

    ——这话说得,比对面那俩大尾巴狼还心虚气短。

    李倓让杨宁刚拿了个“大杀特杀”成就,本来就底气不足,这当口什么阿玛尼郎丹泽,萎得都像个让针扎了的气球皮。杨宁前一秒还摇头尾巴晃志得意满大杀四方,这会儿也默默的、肉眼可见的矮了半截。

    门口君傲城正好来了个电话,活活泼泼的多啦a梦主题曲飘荡在安静的接待室里,何其应景,何其于我心有戚戚焉:

    “no zuo no die whyyou try~

    “no try no high give me five~

    “why try why high  t be shine~

    “you shine you cry still go die~

    “no zuo no die don t be shy~

    “you shyyou die you  try~

    “keep try keep shine love that guy~

    “but he only say good night~~~~~~~~~~~”

    晚上放学回家,巴巴等着放开肚皮削杨叔一顿麻辣烫两个大鸡柳的李无衣小朋友穿好衣服扣好帽子,等啊等啊等啊等啊,才瞧见今天早上还打扮得跟个小水葱似的杨宁耷拉着尾巴,一步一拖的挪回家来。

    ……也不知道让哪根电线杆子给撞了。

    李无衣狐疑的冲杨宁上下左右打量一圈儿,问:“叔叔我爸呢?”

    杨宁一愣:“你爸还没回来!”

    李无衣还纳闷呢:“你俩不该一起回来吗?”

    杨宁一拍大腿就要往门口走,手都搭在锁扣上了,也不知道怎么,愣半天手又放下了,嘴里小声嘟囔一句:“……咋还不回来了呢……”梦游似的,拖鞋也不穿,光着脚蹭进屋,一屁股萎到床上。

    李无衣察言观色,用七岁儿童早熟的智商想了好一会儿,凑过去偷偷问:“杨叔你上次在阳台偷着抽烟烟头让我爸找见啦?”

    杨宁低着头,何止尾巴,脑袋顶上一对儿耳朵都耷拉了。

    李无衣大惊:“——你上次给我买巧克力的事儿让我爸发现啦?!”

    杨宁拍拍李无衣脑袋,小声说:“那啥……今天咱俩别去吃麻辣烫了成不?我想在家等你爸。”

    李无衣醍醐灌顶:“我知道了!杨叔你这个月工资花完了!我爸肯定念叨你以后没钱娶媳妇只能喝西北风过日子了!”

    正所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孩儿说话才最伤人。杨警官让李无衣一句“娶媳妇”正好戳到肺气管子上,捂胸口好一阵没上来气。寻思了又寻思,小声才问:“无衣啊……你说你爸万一不要我了咋整啊……”

    李无衣“啊”的一声,开始没反应过来,瞅杨宁这副半死不活有气无力浑身上下毛都打杈了的德行,不由自主的就脑补起了他爹收拾一个大纸壳箱子把脖子上套着“男,312个月,已打疫苗未绝育,求好心人收养”牌子的杨叔装吧装吧扔门口不要了的场景,当时正义感爆表:“没事!杨叔放心!我收养你!以后你就吃我的剩饭!”

    杨宁眼皮子一抽抽,面对李无衣同学如此真挚的革命情谊,自动就过滤了熊孩子某些听起来比较诡异的承诺:“啊、啊,谢谢啊——还是我们小无衣好,叔没白疼……”

    那么,人生观世界观恋爱观遭受了巨大冲击以至于一反常态离家出走的李承恩李大所长,这会儿游荡到了哪儿呢?

    厂家属医院外科值班室,上夜班正打算热饭去的裴元裴大夫把饭盒往桌上咣叽一撂,不锈钢饭盒顺着写字台上压的台玻璃划出去好几尺:“——出息!你就这点出息!”

    裴元对面,李承恩就跟家里杨宁似的,垂着脑袋看自己裤裆:“……你说可怎么办?这一个两个的,还都是大小伙子……”

    裴元“嘿”一声,不知道是冷笑还是怎么,趁着夜班值班室没人,也不管医院禁烟,从抽匣里摸出一盒烟,抽一棵点上了:“跟你说长点心长点心你就当没听见!作吧?上次让人占便宜没够,这回好,直接整俩!”

    李承恩闻着烟味儿才抬抬愁肿的眼皮:“哥,别抽了,这医院……”

    裴元烟盒一摔:“没你这破事儿我不抽!——怎么的?这回麻爪了知道找我了?”

    李承恩说:“上次李倓那事儿就你知道,别人我也不好再去问。我家还没回呢,都不知道咋回家。”

    裴元冷笑:“有什么回不去的?李承恩,你这事最简单,你儿子小,你亲姐管不着,你那表哥还是个远房亲戚。说一千道一万全在你:你看上哪个,当对象处呗,看不上的该躲躲该撵出去撵出去,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全凭你高兴来——儿子都生了,你还怕你爹你妈托梦抽你?”

    李承恩一抬头:“——不是、这事儿那能这么样?”

    裴元低着眼睛看手里那烟——他怎么说都是当大夫的,烟点在手里,一会儿工夫一口没抽,就烟头一个红点儿,半黑不黑的黄昏里烧了缕白气出来,隔着一张桌,模糊了桌两头:“怎么就不能?自打前两年你离婚,我听说追你的正经不少,男的女的,干脆都这么样,要真看上了,早点就定下来,要不然十天半拉月为这事儿往我这跑一回,我又不是做心理咨询的,看你嫌烦。”见把对面堵没声了,又笑笑:“……从小你就缺这个心眼儿,可争点气,啊。”

    后来李承恩回家已经将近六点半,厂区基础设施好,从医院值班室二楼,顺窗口正好能看见路灯底下李承恩骑着老二八“杠叽杠叽”回家做饭看孩子的背影。裴元手里的烟就剩了一个烟头,一口就抽没了。估计也是嫌呛得慌,大夫皱了会儿眉毛,从白大褂兜里摸出个手机摁亮,屏幕上的电话本翻过裴爸裴妈导师孙思邈,第四个就选中了李所长。

    他到底是摁不下去:大拇指肚拨打键摩挲了半天,忽然没头没脑,笑着说一句:“……也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把手机揣回兜里。

    然后重新点了颗烟,狠狠抽一口就杵在窗台上,背着光,脸上表情都让徐徐吐出的白烟遮住了。

    ☆、(三十一)

    到家时客厅和自己屋里等都亮着,拓跋思南收了摊,正好也在屋里,和杨宁俩大老爷们把行军床折起来往客厅抬,屋里一个李无衣,屋外一个可人,写完作业电视都不看,嘿嘿在那瞅热闹。

    李承恩愣了:“杨,哥,这干啥呢?”

    杨宁心搁嗓子眼一下午,听李承恩还“杨啊杨啊”的叫,一激动差点没端住让铁架子把拓跋思南脚砸了。李承恩紧迈两步上前接过来,杨宁就让开进屋了。

    李承恩问:“把小床搬客厅干啥啊?”

    拓跋思南想了想,慢腾腾的说:“我也不知道。”

    李承恩心说也是,问你等于白问,今天这破事儿搁谁身上不得闹死心……这么一想,忽然就有点明白过来,窗户边搬好了床,一扭头,杨宁俩爪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儿,低眉顺眼的巴巴蹭出来了。

    ……真就跟让人一脚踹出门的小狗崽儿似的。

    李承恩当时就觉得脑袋疼,脑袋里翻来覆去,琢磨半晌,终于说:“杨啊你来。”

    杨宁也没说话,跟李承恩俩人一前一后到屋里。

    李无衣小孩儿最有眼力见,“噗通”从床头柜上蹦下来,上赶着帮他爸关门。

    李承恩眼角一抽抽,小兔崽子怎么着你还想听全场呐:“无衣你出去跟你大伯玩去。”

    ——再二十四孝的爹该闹心该发火的时候那也是毫不含糊,很有眼力见的李无衣同学敏锐的察觉到他爸周围一平方米之内盘旋的低气压,瞅一眼他杨叔,再瞅一眼他爸,乖乖出去躲风头了。

    屋里就没人说话。李承恩屁股靠着窗台底下的暖气片,想想裴元摔烟盒的架势,忍不住心里就在那念叨,可是说我不会抽烟,我要能抽烟,这一下午就得肺癌晚期。

    沉默了小有三五分钟,杨宁二十五六的大小伙子,到底心气盛,一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是,李哥,我就想跟你过!”

    李承恩那撇刘海都让杨宁直球打得哆嗦一下,刘海底下抬起眼睛来——他这人从小就这样,你说是双小眼睛吧,其实眼睛还真不小,就是老睁不开,一着个急上个火啥的上下眼皮都是肿的,总像是个没睡醒的模样:这回也是愁大发了,两眼泡管灯底下,肿的有点发白:“啧、不是……我说你,怎么还说不听呢?”

    杨宁说:“……你也没说啊。”

    李承恩“嗯”的一声,又等了一会儿,慢吞吞的开口:“杨啊,你还年轻呢。”

    杨宁说:“再年轻我也是这个主意,不改了。”

    李承恩说:“……不光这个,我一男的。

    杨宁说:“男的就男的呗。”

    李承恩说:“我还带着无衣呐!”

    杨宁说:“我跟无衣挺好,也不差啥。”

    李承恩苦笑:“……这你不开玩笑嘛!”

    杨宁反问:“你看我哪儿像跟你开玩笑?”

    他俩人,一个越说气越短,一个倒越问声越大。这么几句话的工夫,那不是李承恩收拾杨宁,直接快成杨宁夜审李承恩了。李承恩离婚好几年光棍一人,当初结婚也是媳妇把他摁到登记处领的证,这么个磨磨唧唧的人,挨杨宁一顿快刀斩乱麻,有点反应不过来,就好比脑袋里灌了一滩大米粥,混浆浆一片,眼都给糊上了。

    杨宁仍是低个头,倒把眼睛瞅着李承恩,瞅一会儿,低下去,问:“哥,是不因为我是个男的啊?”

    李承恩心烦意乱,随口说:“那倒没啥……”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劲,一看杨宁俩眼又亮了,赶紧岔开话头——他大小一派出所领导,身经百战闯过了无数大爷大妈老婆婆丈母娘叨逼叨叨逼叨的枪林弹雨,群众工作向来得心应手:他李承恩老大不小了说实在的家里多一口人别扭两天就拉倒了,杨宁名牌大学毕业,正是一刚步入社会的大好青年,能让他耽误了吗?

    这么一想,舌头也捋直了思路也顺了:“杨啊,我跟你说,咱俩不一样在哪儿呢?我现在怎么样都行,你不行啊。这事儿你爸你妈知道不得打折你腿?你将来要不要小孩儿了?再说,我这样的能跟小姑娘比吗?将来谁给你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啊?你一条件挺好大小伙子,将来让人说你找个二婚带小孩儿的,还一男的?这事儿说不过去。”

    杨宁低着眼睛“呵呵”就乐。李承恩这话说得挺在理,一般上点岁数的,听这话基本挑不出毛病来——也就因为挑不出毛病,杨宁心里更明镜似的:这事儿李承恩其实仔细想过,不止想过,还是冲着他杨宁想的;李承恩这缺心眼儿的自己觉没觉出这个味儿来杨宁不知道,至少啊,不是没戏。

    这当口追得紧是往断了走呢——杨宁什么脑瓜,干脆一句话不多说,只说:“哥,这事儿咱俩都想想,成不?我那边收拾收拾床,无衣作业我检查完了,他日记本没写还在屋呢,等会儿急了再。”衣柜里把明天换的衣服收拾收拾抱怀里,开门出去了。

    他一走,李无衣立马就钻进来:“爸!爸!你真要把杨叔扔啦?”

    李承恩心说有你什么事儿编你的瞎话日记去:“小孩牙子你管这么多!”

    李无衣立马俩眼黑漆漆湿漉漉亮晶晶水汪汪的:“爸你别扔杨叔呗~”

    李承恩心累不爱,懒得跟他解释,何况这事儿也没法解释,只能上床边低头假装干活:“儿子,来,把你枕头扔过来。你说你们在床底下抽个褥子就抽个褥子呗,你瞅把床单整的……”

    李无衣一听,艾玛我爹口风不对啊,嘴一咧,顿时为即将入住门口纸壳箱子的杨宁留下了同情而真挚的泪水:“……爸你别把杨叔扔了……大不了以后我一顿就吃半碗大米饭……省下的你都给杨叔呗……他要真上门口喝西北风咋整啊……呜哇——”

    ☆、(三十二)

    就这么,十多天,天天都是闹心事。

    头一件就是楼底下叶孟秋因为一个酸菜缸跟对门老柳家的仗没干完——叶老头儿气性大,那天是叶英回来的巧,强把他爸整屋里去了,你想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叶孟秋面子能挂得住吗?第二天早上就偷摸打电话给在学校的四儿子叶蒙,等叶蒙回家,爷俩趁着叶英开完工伤证明一大早出门领补贴,又打到柳风骨门口去了。

    叶蒙跟他那几个哥一比那还了得,从小全楼数他最愣:上回因为他爹把他嫂子赶出家门、老柳家几个当大舅哥的把他三哥一顿胖揍,他就敢拎个棒子上对门单挑人家一群。如今一瞅自己爹都让这帮姓柳的欺负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喽!

    于是以李忘生、陆危楼等“四大闲人”为首,左右街坊看热闹不怕事儿大,里三层外三层乌泱乌泱又围成圈,纷纷品头论足、指点江山,点评我厂知名熔炼岗位先进工作者柳惊涛光着膀子露出因常年体力劳动而比一般人雄壮好几个档次的肱二头肌,男子单打楞头小伙叶老四。

    ——这回不用郭岩,叶孟秋自己就痛快儿跑家打电话报警了。

    ……趁着最近不知道为啥特爱出外勤的杨宁领柳惊涛叶蒙进办公室做笔录的当口,实习小警员君傲城小声问跟杨宁一起出外勤的冷天峰:“哎,不说打挺厉害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冷天峰呲牙咧嘴,一脸不堪回首:“诶呀妈呀可别提,你看那柳惊涛的块儿!就那大学生,你以为是省油的灯呢,我打听了,据说是体育系的,平时又散打又跆拳道的,要不然那叶老头咋能净带着他找事儿呢?这家伙俩人打的,叮咣五四……”

    君傲城不信:“那能这么快就拉开?”

    冷天峰下巴往办公室那边一挑:“不是有咱杨哥么?”

    君傲城说:“别瞎扯,杨哥是文职。”

    冷天峰“嘿”的一笑:“那是你没见着,咱杨哥你看平时跟李哥嬉皮笑脸的,动起手来真能吓人一跳!我跟你说啊,当时杨哥就这么一拦,柳惊涛那拳头一点都动不了。叶蒙那愣小子还想上呢,让杨哥伸脚一勾,脚底下冲出去好几步,差点撞自己家门框上,后来杨哥一只手就把他摁了。”

    君傲城还真吓一跳:“你说书呢!”

    冷天峰的眼神相当真诚:“骗你干啥?”四周瞅瞅,又小声嘀咕,“就是不知道咋整的,跟心情不好、憋着口气似的,要不咋老上外边办事呢。”

    君傲城倒不在乎:“那有啥,咱所长最近不也整天窝办公室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嘛。哎,再跟我比划比划,杨哥还真一下就把俩人都摁了?”

    冷天峰正想继续八卦,身后“吱呀”一声,所长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李承恩揉着一对肿泡眼,很无奈的说:“你俩又在办公室门口叭叭(方言:议论)啥,接待室有人吗?傲城你可长点心,交接班记录再整错你看我不扣你奖金的。”

    君傲城说句:“我回接待室!”果断撤退。领导心情不好,底下当小兵的,那还是都很有眼力见的。

    气压低的可不止一个派出所,连城管大队都被传染了。

    城管大队的大队长谢渊,当年也是派出所第一线退下来的人民公仆,这几年工作轻松了城管大队配小面包方便出行了小儿子毛毛长大了闹心的事儿少了,谢大队长腰围也就一圈一圈噌噌往外涨了。总的来说,除了不省心的“人民艺术家”王遗风领着不省心的大儿子莫雨没事儿给他找点事儿之外,谢渊大队长的日子,嗯,还是挺省心的。

    然后让谢大队长不省心的事儿就来了。

    “五一”劳动节之后,市里下发了“文明城区,整洁市貌”的文件,要求下属各区级单位认真贯彻执行,还市民一个通畅、良好、整洁、舒适的生活环境。作为h市著名重工业聚集地,厂区领导表示坚决完成任务决不辜负组织的信任。而作为城市的管理者市容市貌的监督者,这个重任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我区城管大队长谢渊同志的身上。

    于是谢渊肩负组织的信任上级领导期许的目光,带着他的大喇叭,开着城管队的白色小面包,出发了。

    而他的对手,正是长期盘踞在老贸易街区,以王遗风为首的,号称“恶人无数,十大钉子户”的满街小商小贩们。

    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资深摊贩唐烟正在向刚加入摆摊占道队伍的烤地瓜大叔拓跋思南介绍经验:“……我跟你说,咱厂就这地方最好,离早市近,还总有老头老太太上超市买完菜之后捎带脚溜一圈。今天礼拜六不行,你等礼拜一到礼拜五中午那帮学生放学了,就是咱的买卖来了……”

    唐烟边儿上,蹲地上摆摊卖地图年画的林白轩皱着眉:“说就说,别比比划划的,你铲子上都是油,捅着人咋办啊?”

    唐烟说:“有你啥事!哎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一卖年画的往我这卖炸臭豆腐的摊子边儿上瞎挤啥!我这油再崩你画上……”挤兑林白轩两句,跟拓跋思南继续扯:“这虽然不让摆摊,不过咱怕啥啊,你看那不杵着一个呢吗?不把老王这站街卖艺的撵家去咱谢大队长好意思撵别人吗?”

    王遗风轻轻抚摸手中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笛子据说还是老王家家传的古董,祖传三代也不知道摧残了多少广大人民群众无辜的耳膜——一边淡淡的纠正:“什么站街卖艺,我是那么低俗的人吗?——小雨啊,数数帽子里咱得着多少钱了?”

    莫雨兴高采烈查数查一上午了:“十六块八!”

    王遗风轻轻的、文艺的皱了一下眉头:“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按毛给的呢?就不知道多给两毛钱凑个整……”

    唐烟实在没忍住:“得了啊老王,你那水平一毛钱给你都多!别人得钱是因为吹得好,你这是别人给点钱求你消停会……”

    就在小商小贩门其乐融融安宁祥和的时候,忽然听见街口,一个声音大喊:“城管来啦——!!!!!!!!!”

    ☆、(三十三)

    这场面,用王遗风王大艺术家的话来说,那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就见老贸易临街口的空地上,一阵人头攒动,卖水果的郭岩没生意,正跟常年在这卖烤羊肉串的伊利亚斯、摆摊算命的假道士上官博玉斗地主呢,一听连扑克都不要了,跳上三轮车嗖嗖嗖就跑了。上官博玉也机灵,喊一声“小霞啊”,一边装没事人左逛逛右看看、其实是个托儿的他徒弟燕小霞立马就跑过来,师徒俩把地上铺的画着八卦面相和手相的红布一卷,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小巷中。新疆小伙伊利亚斯身经百战手脚更快,他那烤串的摊子其实就是在农用三轮车后车斗上自己焊的个铁架子,一听有人喊,早把火熄了,招呼跟他一起干的哥们克辛波帮把一旁的液化气罐子扛车上,克辛波跳上后车斗伊利亚斯把车子蹬起来,突突突突一路尾气没影了。

    他们一伙人干净利落,旁边那几个也不遑多让,修自行车的僧一行一边收拾一边借地把东西往王大石的小馄饨馆里倒腾,不一会自行车零件、气管子、车轱辘乱七八糟的就把馄饨馆的门脸给堵上了,给旁边掌鞋底的司徒一一气的啊:“你往里点行吗?行吗!我这还一缝纫机俩板凳呢瞅不着啊!啊?”

    一边儿卖花盆的苏雨鸾就损他:“你好意思说,上回你瞅你办的缺德事儿,拿搓刀划人家内胎,一行没揍你你拉倒吧!”

    街口吵吵嚷嚷收拾跑路正热闹,一辆白色的,车身印有“和谐城市,文明街区”宣传标语的小面包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马路中央。

    唐烟瞥了眼无动於衷的王遗风,嘿嘿嘿嘿一边乐一边指点把地瓜扒拉到一起明显如临大敌的新来人口拓跋思南:“跟你说了,没事儿,咱大队长不敢动真格的。再说了,动真格的他也得先动咱人民艺术家啊,咱人民艺术家让他跪一宿算盘都是轻的……”

    ……咳,咳。看来,城管大队长和人民艺术家的斗争史,早已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

    果然面包车上,谢渊腆着他三尺六的大肚子,手里拎着喇叭,刚一下车,那眼光跟自动制导似的,“嗖——”,准准儿的瞄上了王遗风。

    唐烟得意:“你看吧……”话没说完,脸色突然一变!

    原来,这回谢大队长受上级指示,高标准,严要求,集中兵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一个有点小胡子的瘦高个儿,这一片儿大伙都认识,那是城管大队副大队长张桎辕,没事儿和谢渊两班倒,也是小商小贩们避之不及的人物;张桎辕刚蹦下车,车里又出来一位——这一位吧,年纪不大,可怎么瞧怎么眼熟,说起来,长得还真像咱十大钉子户之一,自称“臭豆腐王子”的唐烟。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小年轻眼睛一扫立马钉在唐烟身上,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脸也变了气也喘了,舌绽春雷,一声暴喝:“唐烟!小兔崽子你别跑!!!!!!”

    ——这小年轻你猜是谁?也是咱厂区第一年高德劭专业媒婆唐老太太家一晚辈亲戚,姓唐叫唐影,今年大四,跟着谢渊的城管队实习当社会实践。

    唐影,唐烟,一听这名大伙就都明白了:这俩小伙子是亲哥俩,不仅是亲哥俩,还是个对双儿(方言:双胞胎)。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这哥俩小时候穿一样衣服在一个班里上学,等长大了,性格倒不一样了。当哥哥的唐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尊老爱幼团结同学,后来按部就班考上个一本,从来不让爹妈操心;弟弟唐烟调皮捣蛋早恋逃学却是一样都没少干,后来仗着脑瓜好使上了个不咋地的二本,天天也不好好上课,一个礼拜五天,他光逃课就得逃四天半,倒也不干别的,支个小吃摊子,净赚零花钱。

    唐影急啊:现在工作本来就不好找,按唐烟这么个逃课法,万一毕不了业以后可咋整啊?他说炸臭豆腐挣本钱将来开大公司,这话谁敢信呐?说不得,当哥哥的就得尽职尽责,成天火急火燎的把唐烟逮回来往学校撵</br></br>

    <font size="2">《<a href="./">(剑三同人)[剑三同人][李承恩中心allcp]所长别传</a>》ttp://. “<a href="." style="color:red"></a>”,!</font></p></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