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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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红包了。

    六月的最后一天,早上四点半,天刚蒙蒙亮,于睿就已经坐在“牡丹新娘”新婚庆典工作室的造型台前,一边闭着眼睛任由牡丹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一边跟人家唠嗑:“……是啊那你们这几天挺忙的啊!”

    牡丹店长让阿萨辛最近又买钻戒又买包包,哄得心情舒畅,右手翘着根兰花指,剩下四个手指头来回忙叨,变魔术似的在眼影刷海绵粉扑和唇线笔之间切换自如,嘴一嘟,两片红嘴唇珠光晶莹,比于睿抹得还娇艳夺目:“谁说不是呀!你看今天一天就有三家要结婚的,一个你,一个四零几那边的女的,还有个二婚的,你来的还最早的呢!别说今天,一号二号还有几个订好了的,你说这不是要累死我嘛~”

    于睿听他娇滴滴的诉苦,一乐就想点头,牡丹先叫起来了:“哎、哎,你别动!一动我就画偏啦!哎呀你看你,都三十多岁了皮肤还这么嫩,保养得多好啊!国外的空气干净就是养人,不像咱们厂,今天粉尘明天废气的,你看我比你还小呢,肤质可比你老多啦——像你这么白,最适合这款淡蓝色了,这是我让我家阿萨辛从国外带回来的,要多挑人有多挑人,黑一点儿都不行,就阿萨辛手底下那票小婊砸、尤其是那个沙利亚,我呸,黑得跟个土豆蛋儿似的,做梦去吧!”

    牡丹这人说话有意思,跟着于睿一起过来看热闹的唐小婉和叶婧衣就在后面休息的沙发上“嘻嘻嘻”的乐。叶婧衣说:“可惜我和小婉姐太小,不然也画漂亮点儿,给于姐姐当伴娘去!”

    于睿从早上一脸的笑就忍不住,听叶婧衣这么说,更笑了:“是啊谁让你们太小啦!这次给姐姐当伴娘的是我一个学妹,可优秀了,可惜研究生毕业考上家那边儿的公务员,就没出国,她昨天半夜的飞机,今早就该到了,到时候小婉你们跟她多交交朋友啊。”

    唐小婉“嗯”的一声,想说点什么,不小心倒打了个哈欠。

    于睿就说:“你们也是,才考完试,要是我就在被窝里睡个够本,非要跟我一起出来。这一大早上的,我都觉得干坐着没意思你说你俩图什么嘛!”

    唐小婉说:“不是没看过嘛!再说我也睡不着,总想着考试的事儿。”

    叶婧衣就笑话她:“你还紧张呢,学习都那么好了。你瞅我哥,这下没老师管了,差点儿没玩儿疯。我爸一问他‘考的怎么样啊’他就说‘没事儿,你还不相信我吗?这就是不能跳级,不然下学期我就该上大一了’!”

    叶婧衣天天跟她五哥在一起抬杠,学叶凡说话时的疲沓劲儿那叫一个像,不单唐小婉和于睿,就连在大镜子里看见的牡丹都忍不住“扑哧”一笑,手一哆嗦眼线就描歪了,又赶紧找东西擦。

    ——人多说起话来时间虽然过得快,可新娘妆最麻烦,等牡丹给于睿画完妆做好发型,也过了七点半了。于睿仗着牡丹的店面离自己家近,也不用车,把拖地的白头纱往胳膊弯里一抱,蹭蹭蹭直接跑回家。于是就见厂区最繁华的街道上,一个画着浓妆头戴鲜花和镶金边儿婚纱、身穿人造棉半袖衬衫灯笼纱七分裤的女神经病领着另外两个半大的小女神经病夺路狂奔,满大街早起买菜的老头老太太都在那伸脖子瞅她们。

    回到家家里早就人满为患了:李忘生穿着灰西装系着红领带,胸前别着朵红花,花白的头发抹了油,梳得一根戗茬没有,要不是乐得满脸菊花开,也算新世纪的一代帅老头。穿着黑西装皮鞋擦锃亮的谢云流就在旁边训他:“你换下来、把领带换下来,又不是你结婚你整个红领带不是抢你女婿风头吗?小风——”另一屋帮着招待客人的洛风“哎”的一声,“去,上家去,把爸柜里那条斜纹蓝领带给你叔取过来,顺便挑个领夹,要带钻的啊!”

    洛风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屁颠屁颠赶紧跑了。

    主要劳力洛风一走,李承恩就带着杨宁帮忙扛起了招待宾客收红包记帐顺带给小孩拿糖陪人唠嗑等等等等一系列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其间,还要顶着杨宁炯炯逼人的眼神,应付三姑六婆大婶大娘们关于“承恩你看你睿姐都结婚了你啥时候给无衣再找个妈呀晚了就不好找了”之类的亲切问候。

    屋里于睿关了门,让几个小姑娘帮忙穿婚纱。问一直在自己家等着的唐书雁:“她来没哪?”

    唐书雁刚帮于睿把礼服拉链扣好,这会儿正在于睿身后帮着扣珍珠项链呢:“刚才打电话了,说是市里有点堵,刚下了学府路,应该到了。”

    于睿正说:“她可是伴娘,千万别赶不上……”就听门口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说:“学姐,我来的不算晚吧?”

    正在死盯李承恩绝对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钻空子给李承恩介绍对象的杨宁,突然觉得寒风吹过,身子骨不由一僵。

    客厅里,站着一个鹅蛋脸的年轻小姑娘,二十五六岁,画着淡妆,穿一件过膝盖的小礼服裙,长发披肩,微微笑着,显得又清秀又漂亮,看着却有点儿眼生。唐老太太专业素养顿时发作,眼睛一亮,先跟旁边人打听:“这谁家的姑娘啊,有对象没呐?”

    于睿拉开门,攥住小姑娘的手,亲亲热热:“就等你啦!这一路可挺远吧?累吗?”又跟看热闹的大伙儿介绍:“这是我上大学时候的学妹,特意……”

    话没说完,另一个屋里,杨宁磨磨唧唧的蹭出来,脸色古怪的问:“你咋找这儿来了啊……”

    小姑娘微微一笑,眼梢儿向杨宁俏皮的一挑:“今天你不来我都得来。倒是没想到,你还来帮忙了呢,”说着向大家笑了笑,大大方方的说,“大家好,我是今天的伴娘,叫刘梦阳,大家叫我小刘就行。”

    ☆、(四十三)

    接亲时间定在九点,眼瞅过了八点半,娘家且(方言:客人)来的差不多了,李承恩苦着脸刚让跟曲云一起来的小七调戏完,正跟来随礼的李复秋叶青寒暄,百忙中一瞥眼,见李忘生好像有点着急的样子,赶忙招招手把李无衣叫过来:“无衣啊,你跟毛毛莫雨他们到楼底下看看去,要是你老外叔叔来了就上来报个信啊!”见李无衣撒腿就跑,又赶紧喊:“你们几个看着点车啊——”

    他一个人分心好几用忙得热火朝天,边上可把杨宁和来当伴娘的刘梦阳给闲下来了。杨宁倚着窗台,挺大一小伙子,俩眼珠死盯着小七,直到小七被“一种不可知的神秘的压力”盯得上另一屋看新娘子去了,才委委屈屈的悄声问刘梦阳:“……你来干啥啊?”

    刘梦阳也放小声,逗他:“怎么,怕见前女友坏了你的好事儿?”

    杨宁急了:“哎哎哎你可别瞎说!咋俩到底咋回事谁不知道啊,不就是我妈看咱俩一起长大,上幼儿园小班那年让你上我家来当媳妇吗?这就前女友了这也太前点儿了吧……”

    刘梦阳没想到杨宁那么大反应,“噗嗤”一声乐了:“哟,踩狗尾巴了?我一个大姑娘都不在乎你妈叫我那么多年儿媳妇呢,你一大老爷们捍卫什么贞操啊?”

    东北这地方大老爷们从小干不过大老娘们。你别看李承恩刚让小七调戏一通,就说杨宁多有主意多厉害的一个人,那也是打学步车里就让刘梦阳欺负得喊爸爸的主儿,一瞅风头不对,小白旗痛快儿就扯出来了:“行了行了我的姑奶奶,你逗逗我就拉倒了,千万别当我们所长的面儿说。我跟你说哈,我们所长死心眼,特不禁逗的一人,本来我这事儿就八字没一撇的玩意,让你给我搅和黄了我回头就告你妈。”

    刘梦阳毫无压力:“切,你也就会跟我妈告状——哎,不来不知道,我发现你眼光挺不错啊,难怪电话里跟我求爷爷告奶奶的让我去劝你爸你妈。你看啊,男人呢,长得帅还在其次,就这腰,背面一瞅连我都忍不住写个情书。”

    杨宁耳朵尾巴“猢”就竖起来了:“我警告你啊,有主了,后果自负!”

    刘梦阳瞥他:“还学会护食了?”

    杨宁哪敢惹这么个主儿,立马又把尾巴夹起来,打听:“嘿,姑奶奶,这次我爸我妈回家,怎么评价我们领导的啊?”

    刘梦阳说:“还不是你布置给力——我先透个风,然后你打电话求,我再在旁边儿跟着劝,后来你爸你妈有点儿想明白了,来的时候老太太态度就挺软和。谁知道你们所长不知道怎么更厉害,别说你妈,连你爸都给哄住了。回来你妈就念叨在哪儿给你们买房子置办,还夸你们领导会疼人,你爸就在旁边嫌弃你妈红烧肉炖得不好吃这辈子白做那么多年饭。”

    杨宁看一眼李承恩忙忙活活的背影,小白牙乐得全呲出来:“真的啊!那我妈我爸还夸啥了?”

    刘梦阳斜眼鄙视他那点儿喜子相:“那我哪知道。你爸妈才回来,我就过来参加婚礼了,要不是帮你打探情报,这些我都不知道。”

    杨宁差点跪了:“姑奶奶大恩大德!以后你结婚我红包至少包两万!”

    屋里这会儿人越来越多,光老柳家老叶家再加一个老唐家,那就快赶上一个加强排了。好在三家人看在今天是李忘生家办喜事的面上,挑眉斜冷眼是挑眉斜冷眼,可谁也没当真挑事儿。正闹哄哄一片呢,突然听见楼道里一帮小孩“蹬蹬蹬蹬”往楼上跑,打头的李无衣声那个高:“老外叔叔领着一帮人来啦——!!!!!!”

    不到一百平的屋子里顿时沸腾了起来!刘梦阳赶紧往于睿身边走,嘴里喊:“小姑娘都过来!坐新娘子身边儿!待会儿新郎官不给红包咱们不起来啊!”

    唐书雁、唐小婉、叶婧衣、叶琦菲、多多、可人、陆烟儿、曹雪阳、秋叶青、小七都笑呵呵的答应:“知道啦!”

    当地结婚的习俗,新娘子出门子之前坐在一张床上,旁边得有没结婚的姑娘们给“压床”,压床的人越多,新娘子的份量越重。新郎官想要把新娘子娶回家,不仅得找到娘家人藏起来的两只高跟鞋,最主要的是必须得给足了红包,让这些小姑奶奶们同意放行。

    大家笑呵呵坐定,卡卢比也到了——新郎官今天也是豁出去血本的打扮:一身意大利名牌黑色燕尾服,高高的礼帽上还别了朵玫瑰,因为人种不一样,肤色白,所以里边穿得是一件粉红色衬衫,系上黑领结,那叫一个精神!

    唐小婉就忍不住跟旁边的叶婧衣咬耳朵:“你看你看跟夜礼服假面似的!”一帮小姑娘都笑。

    笑是笑,可没一个动地方的。当伴郎的左思是卡卢比同事,好歹也在中国工作多年,一瞅这架势当时就明白了,从兜里“唰”的摸出一大堆包着一美元的红包,狗腿的开始收买姑娘们。

    卡卢比也忙,经过左思的指点,真以为找不着高跟鞋就娶不着媳妇,一边翻箱倒柜一边紧张的念念叨叨:“where are the shoes?where are the shoes?”

    不得不说,小七和曹雪阳藏起来的高跟鞋要是想找还是相当有难度的。眼瞅卡卢比蹿高伏低直冒汗,偶尔望向于睿的眼神儿就好像被人遗弃的奶猫,连李忘生都不忍心虐待这个洋女婿了,咳嗽一声,右手偷摸往客厅组合柜顶上放换季棉靴子的鞋盒那边一指。

    卡卢比当即感恩戴德热泪盈眶,险些扑过去一把抱住李忘生大腿:“些些丈母凉!些些丈母凉!”

    李忘生老脸一塌,还没等纠正,就听谢云流哈哈大笑:“这口改得好!来来来就因为这句看叔给你个大红包!”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目测少说得有两厘米厚的巨大红包塞进卡卢比手里。

    卡卢比感动得攥住谢云流的手:“些些老丈人!些些老丈人!”

    谢云流:“……”

    李忘生:“……”

    ☆、(四十四)

    二十多辆婚车排成整齐的一列,缓缓压过马路,车后视镜上系的气球和塑料花迎风飞舞,1306楼门口,两挂一万响的鞭炮噼里啪啦。

    李承恩开着向朱剑秋借来的奇瑞qq,跟在队伍里给于睿壮场面。qq车型小,后排紧紧巴巴好容易塞下三个人,还都是女的——曹雪阳,小七,和小七的学姐、在厂医院当护士长的曲云。

    曹雪阳还问:“剑秋呢?”

    杨宁自从发现小七和李承恩一个车,那是死也要腆着脸皮挤进来的,当下坐在副驾驶上接话:“咱政委长得那么帅,还不前面开新娘车涨脸去?到时候车往酒店门口一停,保安一看,喝,连司机都是漂亮小伙,到底哪个是新郎官啊?”

    大伙就都笑。曹雪阳说:“他可倒好,自己开大奔,把咱仨剩他小qq里了,大热天挤得直冒汗。”

    李承恩说:“嗯,这车是小点儿,开着也轻,不过挺省油。不像咱区长那车,一脚油门八毛钱,谁开的起啊。”

    曹雪阳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李哥不是认识区长他弟吗,那天找你那个?他那车不错,你要是能借来于姐可真倍儿有面子了。”

    李承恩手微微一哆嗦,好再开车还是挺稳。杨宁心里也一激灵,他是最知道李倓怎么回事儿的,就斜过眼看李承恩表情。看了半天没看出啥,人多没法说什么,可不说什么心里总觉得跟猫挠似的,憋了半天,终于小心问出一句:“哥,他没找你呢?”

    李承恩很平静的说:“他找我干嘛?”

    杨宁别过头瞅着李承恩侧脸,想说:“那天的话你都听见了,他和我一样么,你对他咋想的?”可这些话车上就没法说了,叹了口气,把车窗子摇下来,摸出根李忘生家招待客人的过滤嘴香烟,点着抽了一口。

    对于二手烟曹雪阳从来一点都不客气:“烟掐了!这儿还有女同志呢,注意点成吗?——李哥,你这监督戒烟的工作很不到位啊!”

    小七一听就笑了:“哟,李所长真贤惠!”

    曲云戳小七脑袋:“你看,这不是挺喜欢人家吗?跟你说了让你先处处看看,后悔没?”

    小七翻着白眼,使劲白了眼一听曲云说话立马回过头来开始给自己施加“一种不可知的神秘的压力”的杨宁,摊手:“我倒是挺喜欢人家,可是从我的角度看,李所长背后贴了张纸条,上写着‘家有恶犬,谁摸咬谁’。我可受不了——喂,李承恩,我可说我喜欢你了啊!”

    杨宁呲牙:“……是啊谁摸咬谁后果自负!呵呵呵呵呵。”

    小七:“呵呵呵呵呵。”

    李承恩紧握方向盘,耳朵通红,心说掐吧你俩使劲掐,反正我啥也听不见。

    “烛龙殿”大酒店金碧辉煌,上下三层,专门承办各式婚宴谢师宴升学宴生日宴,不仅在厂区鼎鼎有名,就算以市里的标准也是不遑多让。总经理乌蒙贵是八几年就下海打拼的老手,从一个小馄饨摊儿开始干起,三十多年艰苦创业,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一直干到了今天的规模。这期间,老乌好几次荣获市里“先进劳动者”的称号,买卖诚信,有口皆碑。

    六月三十号是个好日子,于睿一行人浩浩荡荡踏进“烛龙殿”时,正好赶上另外一家也结婚。新娘子腰肢纤细,穿一件很有印度风情的蓝白色婚纱,满头的金首饰亮晃晃的,小鸟依人般搂着一个胖子的胳膊,娇嗲嗲抱怨:“禄山~你慢一点啦~我的鞋跟太高啦~”

    胖子的礼服艰难的跟波澜起伏的肚皮作斗争,形势严峻,眼瞅就要爆扣了:“是、是、不着急。哎呀我说曼莎呀,早让你别穿这双鞋,显得我就矮了!”

    新娘子娇嗔:“怎么?我不能穿这双鞋啊~还是你帮我挑的呢~”

    胖子很狗腿的哄媳妇:“我不是怕我配不上你吗?不说了不说了!”

    门口好几拨人堵着门,李承恩车又在后面,下了车不急着进去,就在门口看热闹。曹雪阳女同志八卦细胞旺盛,一戳李承恩肋骨:“嘿,你瞅,老安这是第几个了?”

    李承恩一愣,问:“怎么,这家你认识啊?”

    曹雪阳说:“你不认识正常,一开始不是咱们这片儿的。这是燕忘情燕姐没调来交警队之前,在南厂那边当派出所长管片儿时候跟我说的。”一指那胖子:“这人叫安禄山,家里开公司的,说是挺有钱。咱们这边儿不是新开发了一个‘大明宫回忆’的别墅区吗?人家老早就在那买了一整栋。这人老婆十多年前就死了,之后一点都不消停,儿子都二十来岁了,身边愣是不断年轻小姑娘,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的,要是咱们现在还有流氓罪,我第一个就把他逮起来。”

    杨宁插嘴说:“这不人家也结婚了么。”

    曹雪阳撇嘴:“谁知道啊,被套牢了呗。你看那个小心翼翼的劲儿,保不齐心里多喜欢呢。”看门口人不多了,招呼小七他们一起进去了。

    于睿和卡卢比的婚礼相当隆重,于睿长得漂亮,卡卢比个高英俊,俩人都是高学历的社会精英,往台前一站,气质都跟普通人不一样,白婚纱,黑礼服,满堂的宾客就没人不叫好的。傧相也活泼健谈,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气氛总是高潮不断,把婚礼搞得喜喜庆庆、热热闹闹。

    ——嗯,除了作为于睿爷爷仅存的两个徒弟接受新郎新娘鞠躬致谢的李忘生和谢云流,看卡卢比时的表情有点扭曲之外,简直完美无缺。

    等傧相宣布动筷子,大厅里的气氛就更热闹了,孩子们钻来钻去要糖,大人们互相沟通感情。李承恩摁着李无衣喂了几口虾仁,实在管不住,终于撒手让自己家的熊孩子撒着欢儿的融入熊孩子们的大军之中:“都看着点啊,别挡人家害!不许跑远听着没有?”

    最后一句话没等吩咐完,李无衣犹如脱缰的野狗,早不知道溜哪儿去了。

    杨宁坐在李承恩旁边,看李无衣跑远了,才转过头问:“哥你还不喝酒啊?”

    跟他俩同桌的都是熟人,左边数裴元朱剑秋曹雪阳,右边数叶英叶晖谢渊王遗风,对面拓跋思南领着可人,一桌十个大人一个小孩刚好坐满。曲云不愿意跟叶晖一张桌,自己上别的桌找唐傲天媳妇说话去了,小七就陪着她一起。

    杨宁问完,谢渊先乐了:“这你见识少不是?我跟你说,别说是他睿姐结婚,你问问他自己结婚他喝没?”

    裴元很淡定:“没喝,这我可以作证,他叶大哥也能作证。”

    叶英也很淡定,闭着眼睛不用叶晖照顾,自己准确无误的夹了一块儿肘子:“喝了他就起不来了。”

    裴元说:“那时候好像他是出来敬酒了吧?”

    叶英说:“出来了。还是满缸的白的,承恩一口就周(方言:干杯)到底了。”

    杨宁听出问题了:“不是没喝么?”

    裴元鄙视:“谁告诉你白的就是酒了?”

    叶英鄙视:“要不是他心虚换错杯子最后露馅了,谁都得让他拿白开水糊弄过去。”

    李承恩在满桌的笑声中窘得脸都“囧”了:“——又不是我结婚,你俩翻我旧账干啥啊!!!”

    ☆、(四十五)

    中午十二点多,下午于睿和卡卢比要去植物园录像,反正有车,街坊邻居没事儿的好信儿的都跟着凑热闹,李无衣可人一帮小孩非闹着也去。杨宁把家里俩小崽儿让拓跋思南看着,自己朝朱剑秋借车,把李承恩拉回家去。

    车里还坐了眼睛不方便的叶英和腿脚有点毛病的唐傲天,再硬塞进去一个二百六十斤的唐傲天媳妇,挤得有如安禄山肚皮前的礼服,眼瞅着车门就往外鼓。给朱剑秋心疼的:“唉呀妈呀我的车啊!我新换的轮胎啊再给我整爆胎了……你瞅你瞅这车的底盘是不是有点偏了?”

    曹雪阳一针见血:“瞅你个鸡贼的样!一小破qq当宝马呢?”

    朱剑秋说:“我鸡贼?我自己下午有班还把车借出去我还鸡贼?曹我发现你心眼子咋这么偏呢?”

    曹雪阳嗤笑:“我心眼儿再偏能有杨心眼子偏?人家那心眼子恨不得长手上,就顾着老李,这是把咱俩豁出去了啊。这七八站地他是情等着让咱俩靠腿儿倒腾到单位呢。”

    朱剑秋忽然“嘿嘿”一乐,说:“咱跟老李不能比。你瞅今天,他睿姐一杯啤酒,咱所长不是直接挂杨宁身上起不来了吗?洋女婿更有眼力见儿,手里一捧花赶忙塞俩人手里了。当时一看杨那傻样我就寻思,妥了,咱所里又少俩单身大龄青年。”

    在警员们心中已然是“名草有主”的李所长一直睡到下午四点,迷迷糊糊才算有点清醒。夏天傍晚的太阳光从大西头照在阴面的窗玻璃上,亮晃晃让人有点睁不开眼睛。李承恩就这个体质,据说是随他爸,遗传,一喝就跪,跪完就睡。他上午本来也没打算喝,结果换了身红旗袍的于睿领着卡卢比挨桌敬酒,敬到他们这桌,跟他说:“咱们楼差点就剩咱们俩,我是精挑细选,你是磨磨唧唧。我跟你说啊,到手的给放跑了,你再过来找我哭我老公可不让了啊。”

    卡卢比一脸呆傻卡萌,狗腿的附和:“嗯!嗯!干紧嫁惹!不要造窝哈尼哭!”

    ——李承恩也不知道是因为和曾经的单身战友于睿一起感慨、还是单纯就让卡卢比那二百五给噎毛了,脑袋一热,干了。

    他喝完酒后遗症一直挺严重的,睡好了还行,像今天没睡够,就觉着浑身都累,眼皮不用说肯定是肿了,胳膊腿抬不起来似的,不愿意大动弹,脑袋混混沌沌只记得杨宁开车回来把自己背上楼,手里好像还拎了束花什么的。他也没多想,又闭上眼,安静躺了小半晌,隐约厨房像是听见水声。

    过一阵屋里门轻轻开了,一只带着水汽的手在自己额头上摸了摸,来人小声说:“怎么有点烧了呢?”听声音是杨宁。

    门关上,似乎杨宁又出去了,外面渐渐就听有人烧开水。过不多久,杨宁小心推门进来,放了杯热水在床头柜上,又把李承恩身上盖的毛巾被换成自己在客厅盖的夏凉被。等轻手轻脚都收拾完了,上外屋悄声打电话:

    “……喂,妈啊,问你个事儿,一般你给我爸解酒都做什么啊……啊,对,就喝了一点儿……那怎么做啊,他还有点儿发烧……嗯,嗯,你等我找根笔记一下……妈你慢点说……”

    ……李承恩慢慢翻个身,睁着眼睛没说话。

    他手机让杨宁放在枕头边,这会儿突然响起来。派出所的工作性质,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关机,就怕有人找,李承恩下意识把手机抄起来,看着一闪一灭的来电显示,一时间却拿不准该摁该接。就这么愣怔了半天,还是接通了:“……喂。”

    对面等了等才吱声。李倓的嗓子有点哑,声音也不像以前那么张扬跋扈:“李承恩……”

    李承恩应了一声,问:“你找我?”

    李倓又半天没说话,等李承恩“喂、喂”好几声,才说:“我家里让我出国读博了。”

    李承恩说:“……这不挺好吗。”

    李倓说:“你知道因为啥。”

    他嗓子更哑,听声像是要哭,但到底没发出哭音来。李承恩叹了口气,还是说:“……这挺好。”

    ——他心里李倓和杨宁究竟不一样。你要说感情,也有,不说大学军训教官和学员一般都能处出来挺深的感情,就说这几年,没事儿吃个饭啥的,也没少培养。可要再往深了说,也说不出什么来:打个比方,有些话,李承恩跟杨宁说,最多心里只觉得“这熊孩子怎么还说不听呢”,搁李倓这儿,压根就不开口;再比如说,那天香格里拉的事儿李承恩躲了李倓半个多月,放杨宁身上,就算打不过,也早抽他丫的了。

    只能说李倓到底没摸准李承恩的脉门——他跟杨宁其实挺类似,年纪轻、性子热烈,肚子里还都有点儿笑嘻嘻的小主意,可差就差在杨宁是看惯了自己家里相濡以沫细水长流的爹妈俩,把李承恩离婚带孩子的心态瞧得真真儿的,勇于打入敌军内部,先把别人的窝混成自己的狗窝,这才敢偷偷伸爪。李倓一个家里往死里惯啥啥都给安排好了的官二代,他就从来没考虑过往那一站再把人家吓着。

    所以李承恩也就不多说。倒是李倓说:“我听我爷爷的意思,三五年可能回不来。”

    李承恩说:“李老师是为你好,你读个博士,将来更有发展。”李倓的爷爷李隆基当初给李承恩在军校讲过课,两人关系很好,李承恩一直管他叫老师。

    那边李倓沉默一阵,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嗤”的一笑,说:“李承恩,别以为这么完了啊,你等我回国的,到时候我爷我爸他们谁都管不了我。”说到后来,抽抽鼻子,又有点以前和李承恩开玩笑时的懒洋洋的语气。

    李承恩就笑,听李倓继续说:“……到时候那姓杨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记着提醒他。我快到机场了,撂了啊。”不等李承恩再回话,听筒里“哔”一声,他那面自己先把电话摁了。

    李承恩捏着手机,停了一停,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缓了一个电话的工夫,倒觉得好点儿,刚坐起来,就听门合叶一响,杨宁进屋了。

    杨宁脸上黑乎乎抹了一道,打眼分不出醋还是酱油。他眼神最尖,一瞅李承恩脸上好像带了笑,神态也明显放松不少,立刻眼神就忐忑了,想了又想,支支吾吾的问:“哥,谁来的电话啊?”

    李承恩心说你好意思问呢门口从头到尾听全场了吧。不动声色,反问:“你又上厨房干啥去了?”

    杨宁哼哼唧唧的说:“我看你不是睡觉吗,寻思等无衣回来给咱仨整点饭。”

    李承恩揉了揉肿眼泡说:“你可饶了我新打的酱油。以后厨房你别进,厨房的事儿你少插手。”说着下地穿拖鞋,从客厅沙发背摸起围裙系上,又问:“无衣还没回来呢?”

    杨宁答:“没呢,刚打电话说还得等一会——哥你难受你躺着,我下个面片儿啥的还成……”

    李承恩头也不回:“用不着你,咋俩以后分工。你上屋把无衣的枕头被子收拾收拾转行军床上,你的东西搬回来吧。”

    杨宁眼看迈进厨房的腿一下子定住了,就好像突然间上了冻。老半天,才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用上和歹徒搏斗的力气,猛一掐大腿根!

    ……杨警官的幸福生活,是从一声惨绝人寰的“嗷——”开始的。

    ☆、(四十六)

    第二天早上结果还是杨宁做的饭。

    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人见人爱的杨警官就着昨晚刚揩的两爪油顺了顺毛,摇着尾巴把面片儿从厨房往出端,李所长专属“太太乐”围裙系在腰上,代表着外来反动势力最终抢班□□的胜利。李承恩据说还睡呢,家里剩下的三口人瞅瞅碗里惨不忍睹的“面片儿”,瞅瞅李承恩紧闭的房门,再瞅瞅厨房里一边唱着走进新时代一边踩着太空步的杨宁,那点委屈凝聚成了漆黑的云朵,只要拿手指头戳一下,就能劈头盖脸下起雨来。

    拓跋思南是个行动派,拿筷子沾着面汤舔一口,就坚定的出门卖烤地瓜去了。

    可人借口完成老师布置的“体验生活”的暑假作业,跟他爸跑了。

    剩下一个李无衣,那是真哭了:“杨叔……我不想吃面片儿……”

    杨宁哄他:“就吃一口,垫吧垫吧呗!你要是不爱吃,等晚上叔下班领你和你爸吃自助去!”

    李无衣趴在桌子边吭叽,用小狼狗般的敏锐直觉告诉自己,但凡杨叔这碗“那什么玩意”下肚,这辈子就再也吃不着自助了:莫名其妙被赶去睡客厅也就罢了,他爸那屋晚上睡觉开始锁门也还罢了,回想起昨天半夜起来喝水发现专用的小杯子落在里屋窗台上、自己巴着亲爹门口嗷呜嗷呜挠了半宿门板也没人给开门的惨痛经历,李无衣同学深深感到,或许即将被装进纸壳箱子扔门口喝西北风的,并不是他一直担心的杨叔,而是他自己。

    杨宁这边还哄呢:“要不,冰箱里有你爸开春时腌的酱萝卜皮,你就着吃点儿?早上不吃饭胃不就完了嘛!”

    恨恨瞪着杨叔转身开冰箱门时没夹好露出的尾巴——是的,时至今日,李无衣终于清清楚楚的认出了,这哪是狗尾巴?这是一条狼尾巴啊!霎时间,小朋友悲从中来,苦着一张小脸,拎筷子一边敲碗,一边可怜兮兮的想起一首歌来: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三岁两岁~~~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

    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与四爪腾空欢快奔跑在幸福生活的康庄大道上的杨宁不同,高考完毕的唐无乐,自打七月二号公布高考成绩之后,就一直生活在凄风苦雨之中。

    唐傲天摇着轮椅,恨铁不成钢的骂:“不跟你说了吗!按你姐说的志愿报!谁让你自己瞎改的啊!小兔崽子这下可好了我怎么跟你爸交差啊!”

    唐无乐瘫在沙发上装死,不吭声。唐老太太心疼重孙子,上去就拍了唐傲天一巴掌:“说啥呐?报秃噜(方言:失误)了无乐不闹心哪?你少骂几句成不!”

    ——原来,高考结束之后,唐无乐考得不错,估了五百多分,眼瞅能进一本线了。h省的传统,先估分,填报志愿,然后才公布成绩,各高校择优录取。老唐曾孙辈多,唐书雁、唐无寻、唐无影都是大学生,就帮着唐无乐一起参谋,都看中了本市理工大学的热能与动力工程专业。

    可唐无乐不干,心说我好容易考上大学了怎么能学烧锅炉这么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专业呢,将来怎么也得当个官儿以后管人呀!白天拗不过这些哥哥姐姐,自己一个人趁着半夜三更上网吧,偷摸把志愿给改了。

    谁知道,大概是因为和唐无乐想法一样的家长和同学太多了,唐无乐精挑细选填报的j大工商管理系人满为患竞争激烈,录取分数线一下来,差着十四分,唐无乐没上去。

    这一下家里就捅了马蜂窝喽。唐无乐在唐傲天家算是借住,出了这个事儿,唐傲天自觉有责任,比亲生的唐无言唐书雁哥仨出事儿还闹心,这要是赶没瘸俩腿儿站得起来的时候,早踹他了。唐无乐也彻底蔫吧了,乖乖听叔叔骂他,一句嘴不敢顶。

    得信过来想办法的唐无寻耸了耸肩:“那没招了,要不就上二志愿,要不就复读——”话没说完,挨了陪着过来的杨饮风一下子:“你少说两句!”

    唐无寻赶紧溜须:“媳妇说了算!媳妇说了算!”

    唐书雁说:“也别着急,不行不是能补报吗?再不就等调剂,反正现在咱就这几条路。不过补报没啥好专业,调剂的话不仅得等,时间也长,要是弄不好,就只能复读了。再不,你乖乖上二志愿——你说你乱改什么啊!”最后还是忍不住埋怨了唐无乐一句。

    连惜字如金的唐无言都说:“选,好,改!”

    终于,唐无乐哀嚎一声:“你说我咋这么欠呢——!!!!!!”哭丧脸拿起了补报志愿的手册。

    而如果说唐无乐的倒霉还能有所选择的话,厂家属楼1306栋,有一个人的悲剧,就是命中注定的了。

    ……咳,咳,大家想必都猜出来了。

    中考不像高考是全国性质的,而是由市里统一组织、统一批卷,因此发布成绩和填报志愿的日子不仅早,还都比较紧凑。唐家今年考试那小子自己瞎作,一表的成绩最后上了个二表的大学,消息在邻里间刚传开不久,没等一楼的叶孟秋暗搓搓的痛快痛快,他叶大爷就瞅着自己家老儿子再也痛快不起来了。

    叶凡看着自己一百一十九分的总分,也很忧伤:“我跟小婉还咋上一个高中啊……”

    叶孟秋抄起叶英的拐棍就敲他:“还上高中!□□崽子你做梦哪?人家姑娘怎么能考五百二你咋就能考这么点呢?抄你是都抄不明白!语数外一门就一百二十分你特么就给老子考了一门啊!”

    叶凡岂是站着老实儿挨揍之辈,满屋上蹿下跳嘴里还不忘给他爸煽风点火。叶婧衣早领着叶琦菲躲屋里了,叶晖和叶炜心头也有气,本来还准备拉着点他爹的,一听叶凡那话,都袖着手站旁边不动弹了:“我哪知道我前面那小子十道选择题就对了一道啊,我还请人家吃了一顿冰淇淋呢!再说了你以为一百一十九分那么好考,这要是一科我就差一分满分了爸你知道不?搁你还考不出来呢!”

    满屋就剩一个叶蒙,虎超超(方言:愣)的从小向着他弟,看准了要抢叶孟秋手里的棍儿:“爸你别打了!爸你打傻了咋整啊!”

    叶孟秋气的跟吴老二似的浑身发抖,让叶凡跑得眼花缭乱,又被叶蒙拦得手软气短,揍叶凡几下就得歇一气,呼哧带喘:“你别拦我!你别拦我!今儿我不打死他以后我都没脸见他妈!”

    一家人撕吧来撕吧去,忽然听沙发上,叶英淡淡的插了一句:“——别打了。”

    叶英这人一向稳重,屋里闹成这样,坐沙发上照样面不改色:可老叶家长眼睛的都明白,自从那天六楼李忘生家姑娘结婚,吃完宴叶英让杨宁开车捎回来,家里就一直浓云密布天阴欲雨。叶晖叶炜年纪大点,记得以前他李所长结婚叶英也有过这出,就连叶蒙也隐隐约约有印象,这两天一直绕着他大哥走。就叶凡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打多了也不疼,趁着他爹让他大哥说得手底下一缓,两步蹿到高低柜顶上,“咣当”一声,把高低柜上摆的全家福相框都碰下来了。

    叶晖扑上去赶紧摁住叶凡,心说坏了整不好今天咱哥得打折你狗腿。

    结果叶英这次理都没理叶凡,只说:“打他没用,既然都这样了,先想想怎么办吧。”

    叶孟秋到底不敢冲大儿子使劲,拿拐杖指着叶凡,眼珠子也使劲往高低柜那边瞪:“能怎么办,这□□崽子不管不行了我告诉你!就这样还想上高中呢?我送他当兵去你信不信!”

    叶英说:“那就当兵吧。”

    他一开口,叶家剩下几口人都愣了。叶晖喊了声:“大哥……”没敢说别的,叶炜更鹌鹑,叶蒙叫唤:“哥你不是把老五往火坑里推吗!”就是叶孟秋也老大不愿意:“当兵多苦啊……那啥英啊,我就随口一说……”

    叶凡也说:“我要和小婉上一个学校——”

    叶凡那话叶英就当没听见,静了一会儿,闭着眼把脸转到叶孟秋那边:“老五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闹出来的,咱们都有责任。我眼瞎,没心思管,小晖小炜小蒙就知道惯着,爸你也是,打的时候往死里打,打完就百依百顺,现在管不了,只能下狠手——我的意思,小凡现在高中是上不去了,中专……”

    叶晖给他大哥补充:“上不去,得花钱。”

    叶英点点头:“我不是舍不得花这个钱,可现在什么社会?中专三年出来,就他这个样,技术技术没有,学历学历没有,再学点什么毛病,到时候我都管不了——我的意思是,军队毕竟严格,好好规矩规矩,踏踏实实学个技术,将来复员上咱厂当国营职工也好,在社会上找个工作也好,怎么也比花钱上个随随便便的中专强。”

    叶孟秋叨咕:“那不得吃苦啊……”

    倒是叶晖明白了:“成,我有认识人,打听打听去。爸,这事儿听我哥的吧?”

    叶孟秋刚想骂他:“边玩儿去这里有你什么事?!”脑袋一偏,瞧见大儿子平平静静的脸,咳嗽一声,到底没说话。

    ☆、(四十七)

    中高考志愿录取一结束,七月份也就走过去一半儿了。北方夏日的熏风吹过榆荫柳梢,虽然将近中午,却依旧带来阵阵清凉。东北老年间的习俗,夏天不用开空调和电风扇,而是把门窗都打开通风,穿堂风穿过南墙的窗户北向的门,那种惬意的感觉,不亲身体会一把,还真是想象不到。

    新风派出所的这几天过得可谓“风平浪静”,大门口两扇玻璃门也早早的打开了,地面铺的瓷砖被实习生们用湿拖布擦了一遍,走廊里空气流通,温度舒适宜人。李承恩和朱剑秋的独立办公室都开着门,接待室的曹雪阳领着冷天峰无所事事,打开电脑音箱,选了首最近正红的流行歌曲,一遍又一遍的单曲循环。

    循环到第六遍,终于朱剑秋忍不住了:“曹啊,换个歌行吗?这女的哼哼唧唧不知道唱的啥,再听我就得神经病了!”

    曹雪阳说:“你以为我愿意可这一个放啊,不听这个就剩下麻雀传奇和《小菠萝》,到时候还以为咱在屋跳广场舞呢,我不得注意点儿人民公仆的形象吗?”

    朱剑秋说:“那就都别放了成吗?你也让我清静清静。”

    另一个屋李承恩也批评:“赶紧关了,工作时间,都想什么呢!”

    所长发话了,曹雪阳也就不多说,点掉了音乐播放,开始唠闲嗑:“李哥,你看没看咱厂招工信息呢?”

    朱剑秋也说:“是啊,我看今年咱厂招工条件贴出来了,你没把你表哥报上去?”

    李承恩说:“报了,昨晚我俩还为这事儿合计半宿。今年咱厂家属和干部只招大学生,合同工要的也是中专毕业,我表哥学历可能不够,但我的意思是先报报看看。说不准就成了呢,反正咱厂一直缺人。”

    朱剑秋点头说:“没错,先报报看看,力工都是体力活,你表哥那体格子,就是真啥也不会到那现学呗。咱也都是厂家属,上下都认识,不行我和曹帮着出力活动活动,拓跋人好肯干就行,剩下的都好说话。”

    曹雪阳也说:“就是,咋说是个稳定工作,不比烤地瓜强?而且职工都有宿舍,到时候分宿舍,也免了你家挤成那样,整得某些同志阴谋诡计都没有发挥空间了。”

    李承恩一愣,正想说:“我家还行吧不算太挤……”没等开口出声,旁边档案那屋躺着挨了一枪的“某些同志”早已自动自觉对号入座:“啥叫阴谋诡计啊?我这都情深意重正大光明日月可鉴了!某些单身大龄女青年羡慕嫉妒恨记得自己找一个,不要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啊!”

    要么说,恋爱中人智商普遍为零——杨宁插这一嘴,原本是趁机向他家李所长表爱心顺带表忠贞,是十分可耻的溜须拍马抱大腿的行为,为的是今天晚上关门落锁之后的一顿丰盛油水。可就连他小杨警官那么高的智商都万万没想到,李承恩李大所长脑袋里有根弦天生断路,你不说、他压根不往别处想,你含含糊糊点明白点,可好,一句话顺着他那一般人长不出来的脑回路,七扭八弯就跑偏到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当场,李承恩就被杨宁正大光明的“情深意重”砸炸毛了:“杨宁你闲了是不?你手里那点报告拖几天了还没交上来呢?今天中午不想吃饭了?行你要不想吃饭盒让给女同志,省着人家小姑娘天天拿做不熟的茄子豆角对付!”

    艾玛这话曹雪阳可爱听:“太好了李哥今早你家做啥了?”仗着差不多也快午休时间,踩着小高跟“噔噔噔”跑过去,轻车熟路从热饭箱里扒拉出杨宁的不锈钢饭盒:“哟,京酱肉丝卷饼,新烙的饼哈——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那保温桶就赐给你了,不用谢恩了啊!”

    杨宁默默的内牛满面,心想别说今晚的油水,连今天中午的油水,也眼看要泡汤了……

    吃完饭将近一点多,气温渐渐升上来了。夏天,人就好打盹,李承恩往地下洒了小半盆水降温,回到座上,抱着胳膊点头犯困。杨宁吃了曹雪阳整整一饭盒的汤泡饭——那真是“泡汤”,一点儿油水都没有,就腻糊糊一滩浆糊似的不知道啥味儿的玩意——基本已经吃成了胃癌晚期,死样活气趴在桌上装了一中午植物人,要不是后来李承恩实在看不下去眼把自己饭盒里的卷饼分他一半,这会儿估计已经从医院急诊室拉出来,直奔太平间了。

    连嘴里一直闲不住的曹雪阳和朱剑秋也懒得吱声。整个派出所静悄悄的,只有冷天峰年轻人精力旺盛,偷偷用单位电脑挑战高级扫雷。

    “——铃铃铃!铃铃铃!”

    突然的电话铃声打破了难得的静谧。冷天峰吓了一跳,手一哆嗦,让雷给炸死了。他没空管自己那扫雷,立刻接起电话:“您好,新风派出所。”

    电话那头一片嘈杂,听着像是屋外,可至少得有两三个男人在大吼大叫,间或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声。冷天峰是实习生,没见过这个阵仗,呆了一秒钟,大声又重复了一遍:“喂!您好!这边是新风派出所!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喂?喂!”

    对面男的吵得更厉害,“嗷嗷嗷嗷”的,女的也哭,还说什么:“……你再说我就死去!”就是没人回答冷天峰的话。冷天峰毕竟经验少,顿时没辙了,幸亏旁边曹雪阳已经精神过来,一把抢过话筒:“——喂!那边说话!出什么事了!?”

    厂区第一警花的气魄隔着话筒依然那么干练强势,对面的人似乎全体愣了愣,安静了一瞬间,随即女人哭着扑向话筒,声音猛然清晰起来:“警察同志你们快来啊!再晚了出人命啦!!我老公这是要杀人呐!!!他这是要杀了我啊!!!!”

    不远处依稀有男人在那骂:“……你看我不整死你俩!杀了你都不嫌多!你让警察来啊、来啊!我豁出去了我……”

    就这么这边问、那边哭,女的叫、男的骂,吵吵嚷嚷五六多分钟,曹雪阳才算问清了报警的人的姓名住址。撂下电话,对李承恩说:“李哥,咱俩出趟外勤。‘大明宫回忆’那小区出事了,就是睿姐结婚当天咱们见过的老安家。安禄山的新媳妇,叫苏曼莎那个,说什么安禄山跟她又动刀又动枪的。电话里说不明白,估计不止家庭暴力,正打着呢,咱俩瞅瞅去,别真闹出点什么大事儿。”

    李承恩也麻利:“那赶紧走,我开车吧。”抽匣里摸出车钥匙,扣上大盖帽正准备出门,没想却被杨宁拦住了:“哥我去吧,大热天的。你在所里等消息,万一再有点别的事。再说真拉个架啥的我比你能,那老安那么个吨位的。”比划一下,跟李承恩笑笑,手里截过钥匙来,领着曹雪阳出门了。

    ☆、(四十八)

    就像曹雪阳跟李承恩介绍的,家住高级别墅小区“大明宫回忆”的安禄山,不仅是个开公司的小老板,还是个挺有钱、也挺有手段的小老板。

    和厂区老中青好几辈知根知底的职工家庭不同,老安是个外来户——二十多年前,当满脸油啤酒肚的老安还是个胖乎乎讨人喜欢的小安的时候,他是随着农村涌进城镇打工的时代浪潮,坐了一百多公里长途大巴来厂里应聘工人的。

    那年头,厂子效益好,管理也严格。小安是个小学都没念完的半文盲,没被招工的人相中,好几次费劲巴拉填好了报名表,都给刷下来了。可他安禄山有志向、有心气,并没就此灰溜溜的收拾铺盖卷儿回老家,而是咬牙坚持留在城里,从打零工开始,一点点的扎根。

    也是机缘巧合,啥人有啥命。没过多久,小安在建材市场给人刮大白,见着了当时坐在h省@省@委@宣@传@部@长位子上的李隆基。李隆基一瞅,哎呦这小伙子,不仅能干嘴甜有眼力见儿,圆溜溜的长相也很讨喜,你看给我家墙裙刮得这个好!心血来潮,就提拔了他一把。

    之后理所当然的,小安傍着李隆基平步青云,一面借着领导的光自己干起了生意,一面逢年过节不忘往李隆基家里孝敬好东西。李隆基全家人不管喜欢他的不喜欢他的,对他都挺熟,李隆基后找的那个老伴、就是以前当过演员还演了好几个电视剧的影视明星杨玉环,据说还认了他当干儿子。

    ——就这么,小安发达了。发达了的小安渐渐变成了老安,但人老心不老,自从孩儿他妈在儿子十二那年得食道癌死了,之后他换女朋友就跟换衣服没两样:有时候,一个礼拜身边得换好几张面孔,还各个年轻靓丽,穿皮草、画浓妆——好在老安家开皮草城的,祸祸(方言:浪费)得起。

    今年奔半百的老安收拾起雄心壮志、安生结婚过日子,只有一个原因:他最新的一个女朋友,原来在商场做礼品店员的苏曼莎怀孕了!

    老来子金贵,安禄山又只有前妻留下的一个儿子,一看苏曼莎的孕检单子,当时就乐蒙了,结婚典礼全按苏曼莎的意思,她说咋办就咋办,她说买啥就买啥!一天到晚小心翼翼,生怕小媳妇肚子里的大儿子出了什么岔子。

    苏曼莎母凭子贵,也是该要就要、绝不含糊:先是“大明宫回忆”的小别墅更了自己的名,紧接着说怀孕了不乐意走道,让安禄山给自己买路虎,什么钻戒啊三金啊存折啊,更不跟他客气。人家说了,这个不是要你安禄山的,这是给咱儿子留的,你买不买?不买?哎呀儿子啊你爸不要你妈我了咱俩死去……

    把安禄山折腾得团团乱转,花钱了还得做小伏低的哄媳妇。

    结果,这么三哄两哄百依百顺的,苏曼莎被哄得有些得意忘形了。

    说起来还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一大早,安禄山接了公司部门经理的一个电话,说是进货商那头也不出了个什么毛病,可能得修改合同。安禄山一听,虽然新婚燕尔蜜月还没度完呢,但这么大的事儿咋说自己得过去一趟。跟他签合同那供应商的厂址在h市周边县城,开车来回估计一两天之内是回不来了。

    ……就跟苏曼莎说了一声,出门了。

    往县城走之前安禄山先回公司取合同原件,秘书阿史那从礼撅着屁@股在老板办公室翻了半天,终于说:“安总,您的合同夹不在办公室啊,是不是您单独收起来了?”

    安禄山一拍脑门:“妈呀你瞅我这记性。得了,我想起来了,可不是吗,在家保险箱锁着呢!”急急忙忙招呼司机,领着秘书钻回车里又往家开。

    一回来,出事儿了。

    老安家两层楼的小别墅,一进门,就见门口换鞋的地毯上多了黑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咱就不说了,关键吧,是双男鞋,更关键吧,鞋不是他老安的。

    安禄山这人算是有心眼的——没心眼他也混不成今天这样——瞅见男鞋,一下愣了,往屋里叫了声:“曼莎,家里来人了?”等了等没人答应,不由就起了疑,鞋都没脱,在一楼找了一圈。

    谁料一楼半个人没有。安禄山心里嘀咕,说路虎在车库里停着呢苏曼莎这也没出门啊,想想二楼除了书房那可只剩下卧室了,脸“唰”就不好看了。放轻了落脚,迈步上楼,楼梯口隔着卧室的门,就听见门里苏曼莎笑嘻嘻的跟人逗话:“……你烦人,不许跟儿子开玩笑!那是我的儿子,以后得随老安家的姓,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啊……”

    另一个听上去特耳熟的男声,笑嘻嘻的回答:“可不就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安禄山怒火中烧大步上前,“咣当”一脚踹开了卧室的门!

    ——正和一个年轻男的搂着腰并排坐在床沿上的苏曼莎,傻了。

    杨宁和曹雪阳接警赶到时老安家早打成了一锅烂粥:卧室窗帘扯下半幅,床单更连撕带踩扯得稀烂;雪白的墙壁上也不知道怎么整的,离地两米的高度都能清清楚楚印上个完整的大鞋印子;二楼卧室的实木门更倒霉,已经不能要了。

    一楼也好不到哪去。客厅的水晶沙发桌惨遭波及,桌面掀下来拍在楼梯口,质量好没碎,但裂了老大一个口子。沙发横在一边带倒了放花盆的铁艺架子,架子一个铸铁的腿儿眼下正拎在安禄山手里:“——好哇,你个臭@不@要@脸的,怀个野@种就敢讹我结婚,你他@妈也有脸干得出来!?”

    苏曼莎原本怪漂亮的鹅蛋脸简直面目全非,左边青的、右边红的,真丝@吊@带@睡@裙的肩带撕@开线了,没穿胸@罩,露出一大片洁@白的胸@脯。估计是没少挨安禄山暴打,脚脖子也肿了鼻子也出血了,坐在地下声嘶力竭在那哭:“……你个吃了吐的王@八@犊@子,老娘怀着你儿子你特么还敢打我!你不得好死啊你!呜呜呜呜我不活了呜呜呜呜……”

    另一头远远站着一个男的,二十七八岁,不用说那文质彬彬的长相,光腰条就甩安禄山的大肚腩子八条街。那男的眼镜一条腿挂耳朵上晃晃荡荡,好像也挨了不少揍:“安哥,安哥你不能这么说嫂子,你消消气、消消气啊,我啥也没干、真啥也没干啊哥你相信我……”

    安禄山一听男的说话,从眼睛里往出迸火星子,大跨步过去,“啪——”一嘴巴子给那男的抽得直转磨磨:“去你@妈了个蛋!令狐伤你个小@逼@崽子,自己女朋友往我床上送,你以为我他妈收破烂的!你说、你图为什么?!你们这对狗@男@女图为什么!!!???”

    苏曼莎闻言哭得更大声。令狐伤硬着头皮狡辩:“大哥、不能啊,咱俩拜把子的兄弟,一个头嗑在地上跟亲兄弟一样……”

    安禄山花架子腿儿顺手撇过去,没砸中,墙围子磕了个坑:“老子眼瞎了带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德行!有脸干没脸认啊你,我今天先打死她,再整死你!”说着抬脚咣咣又踹苏曼莎。

    曹雪阳看不下去眼了:“老安同志,说归说,别动手!”大踏步过来,先一把推得令狐伤几步趔趄到一边,又走到苏曼莎身旁,见苏曼莎这副半@裸@不@裸的狼狈样子,实在看不下去眼,上楼捡起床单给她盖身上。

    杨宁也上前去拉安禄山。他手劲大,单手光捏着安禄山手脖子,安禄山二百多斤的份量再怎么挣扎,那也踢不着苏曼莎了。

    ☆、(四十九)

    一瞅派出所的同志到了,苏曼莎顿时觉得腰杆硬起来,也不坐地下了,攋着曹雪阳胳膊,就要往起站:“安禄山,你个老@王@八!早知道你这样,我都不带嫁给你的!呜呜呜呜……”说话觉得脚脖子使不上劲,刚才挨了安禄山一花架子,滚下楼梯时崴了,一挨地就疼,扶着曹雪阳,眼泪哗哗的。

    令狐伤显然也松了一口气,整整让安禄山差点勒脖子上的领带,扣上小眼镜儿,假装镇定:“那啥,民警同志,这件事怨我、怨我,我来得不巧,让我哥误会了……”

    他说到一半安禄山脖子又气粗了一圈,被杨宁扯着挪不开步,伸着两条又粗又胖的短腿,玩儿了命的要踢令狐伤:“你他@妈还敢狡辩?青天白日你是在这说瞎话啊你啊!拿贼拿赃捉@奸@见@双我床@上把你堵着的你还敢说误会,那你他妈倒给我说说啥不叫误会!啊?啥不叫误会!?”

    听安禄山彻底是不顾脸了,居然当着派出所民警的面把丑@事抖搂出来,苏曼莎喊了一声“我的妈呀”,哭得更大声,边哭边骂:“你个老@王@八!你个老王@八!”令狐伤脸上也觉得挂不住了,悄么的离安禄山往远挪了挪,“嘿嘿嘿嘿”干笑说:“那啥,民警同志,既然你们来了,就劝劝他们两口子,我一外人,就不搁这儿多呆了啊,啊,那我走了,啊……”

    曹雪阳处理多少家庭矛盾了,听安禄山话说到这份儿上,那还有啥听不明白的?一瞪眼睛:“哟,你还挺会做人,把我们叫来了,自</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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