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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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昙的父亲是恒澈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这件令她引以为傲许多年的事,即便高中去了邵丹也还不忘时不时故作无意地拿出来炫耀。不过说起来在那样的闭塞乡镇,这样俨然副科级干部的头衔可谓镶金带玉一般,也难怪要时时挂出来叫人好好羡慕一番才算过瘾。可到了邵丹,且不说这副科级干部,便是副处级干部子弟也比比皆是,饶是章正这样全然如暴发户一样的家庭,丝丝缕缕地还牵扯着些省级行政机关的人脉关系。

    十五中历来分数线高,择校生不光要砸钱还得有些背景才能进来,记得有一回自臻和龙苏安闲话,说到刚来十五中时交的学费,自臻淡淡地说:“我是提前录取的,就交了一千八。”龙苏安顿时拍桌而起:“我他妈交了十八万才进来的!”

    这就是成绩和家世的差距。

    平常人家想要考到好的学校,除了努力学习来尽可能地缩减学费开销外别无他法,而那些官二代、富二代,只要有钱和背景就够了。

    自臻一度觉得这世界是不公平的,哪怕她如今高考结束,填完志愿即将踏上另一条所谓的破茧成蝶之路,仍觉世上种种皆是不平。

    从东墨回来以后又在家里躺了一下午才略好了些,章正接到邵丹家里的电话脸色陡变匆忙回家,这样又自己待了两天才等来了墨婉君。

    还是花阳县罕见病患儿捐款的那件事,墨婉君油盐不进,自臻孤注一掷,这样互相别着,谁都不肯让步。墨婉君过来的第三天早上,从街上买了早点回来,忽然发现自臻不在了,着急忙慌地打电话过去竟然发现手机放在了家里。她本以为是破天荒的出了门,可就近找了也没见个人影,突然脊背一寒打了个冷战,尽量不往最坏的方面想。等到坐下来想起昨天自臻说的话:“我已经成年了,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是跟你商量只是想让你帮忙。如果表姐不愿意帮忙,那我也不能强迫。”

    电光火石间,墨婉君忽然“腾”地站起来,抓起包往外跑。自臻家的存款都在农业银行,恒澈为数不多的农行都在城北,跟家离得并不近,就算现在坐公交出去也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墨婉君虽然在商行工作,可还有几个同学在农行,营业时间大概是在九点钟左右的样子,低头看了眼表才刚八点半,这才叫了车往县城北边赶。

    自臻下车以后踌躇了很久才进银行,她从小到大头一回到这样的地方来,也不知道先做什么,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一抬头瞥见几个工作窗口前有些数字滚动。清早人却不少,门口一溜银色长椅,几个农民打扮的人摘了帽子指手画脚吊着嗓门地说着闲话,她默默找了个角落坐下,专注地观察门口想看看一会儿别人是怎么弄的。

    这时有个工作人员过来跟她说:“是来办理业务吗?到门口那拿个号等着。”

    自臻说了声“谢谢”,依言去拿号。

    她出门时手机没电就放在了家里,现在坐在这又无聊只能四处打量着,透过透明玻璃门望向外面步行街上一排店铺前投下的阴影,有刚刚卷起卷帘门打扫的,也有理发店里睡眼惺忪地出来泼水,店前水渍蜿蜒地流入污水井,经阳光照射亮起几股闪着水光的痕迹。

    等到前面只剩两个号的时候,墨婉君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不由分说地拖着她往外走。自臻大吃一惊,直到出了银行才挣脱开,墨婉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要拽她走,刚一伸手又被躲开,一直知道自臻脾气上来哄也哄不得,也只能任她死倔地站在当地动都不动一下的干瞪眼。

    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往她们那边看上两眼叽叽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墨婉君实在拿她没办法,强拉着她就近去了一家小吃店,叫了两份冰淇淋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话。自臻不是一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她唯一的弱点不过是见不得别人不好,有时候在车站看到乞讨的人,哪怕知道是骗人的也还是会把身上的零钱给他们,开始还是十多块,后来渐渐连那一丁点儿的慈悲心都快被人欺骗没了,也还是一两块的给。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有谁会出来乞讨呢?”

    她处处体谅别人,却从来不为自己着想。

    可是这次不一样,她经历过家里穷到走投无路的那种无力感,小时候母亲五毛钱买来的芹菜,油汪汪的一大盆,她端着往屋里走,脚下被门槛绊了,整盆菜都扣在了地上。母亲心疼了很久,最后又把上面那一层捡起来吃掉,自臻躲在屋里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听见母亲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家里一贫如洗日子多不好过,简直心肺都跟着疼起来。可能现在说出来很少有人相信,但自臻那时候真真切切地就因为那么五毛钱的芹菜自责并且悔疚不已,她八岁之前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母亲处处拮据,在屋前一片空地辟出个菜园子种菜,墙根一个矮小的腌菜缸里,豆角蒜头长年蒙着层黄白的黏腻菌膜。

    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去野地里挖荠菜和铁齿苋,满满的一筐洗干净了晾在窗台上,开水焯了再拿棉籽油和粗盐凉拌,剩下的腌成咸菜或者跟玉米粗面做成窝头。母亲是非农业户口,即便是在村里也还是因为婆家老实好拿捏连块得以糊口的责任田都没有,祖母十九岁生下了父亲,母亲嫁过来时正是她盛年时期,因为一直嫌弃母亲半点嫁妆都没带过来冷眼相向百般刁难很多年。后来又因为没能生个儿子,又跟母亲分家不再来往,从自臻懂事起就一直听母亲说起那些年过得有多艰难,一个连娘家都回不了的女人带着个孩子孤苦伶仃地在村里过活,有些动了歪心思的光棍儿流氓跟她开黄腔,想要占便宜。乡下人好嚼舌根,寡妇门前是非多,龚恒一连七年没回过家,母亲跟守寡也没什么分别。最害怕的时候,天一黑门窗全都上锁,枕头底下压着一把菜刀,整夜整夜都合不上眼。

    人活着最可怕的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朝不保夕。

    母亲之所以能挺过那么多年,全靠龚恒两月一次的家信,她甚至不敢想万一龚恒真的没了,她要怎么把这么一个孩子拉扯长大。

    自臻说到最后趴在桌子上哭成了个泪人,墨婉君也跟着掉眼泪,心疼又羞愧。墨家兄弟姐妹间亲情淡薄,墨磊当年为了嫁给龚恒和家里断绝关系之后也就再也没人去问过什么。他们在家争家产,心安理得地过着富足的日子,拿钱出去吃喝玩乐,却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在那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受着苦。

    这样的旧伤疤一旦揭开,任谁都要痛快的哭上一场才好,可是自臻还是不忘提捐款的事,她想让墨婉君跟她一起去花阳看看那个孩子,两个女孩子正是心思最敏感脆弱的时候,当即订了车票,打算明天就去。

    墨婉君晚上靠在沙发上把自臻圈在怀里,伸手揉着她的发顶:“要不这么着,你打算捐15万,这是解决钱的问题,但是还要有合适的医生才行,我有认识的几个朋友在做新闻,刚才给他们打过电话,明天一块去花阳。这种事要有媒体关注、发布出来才能引起社会的重视。”

    自臻听话的点点头,一下子想起温慕轩那天趴在桌子上说过的话“这事儿就算有钱也不一定管用,最重要的是找到愿意治疗的医生。”

    墨婉君又继续说:“自臻长大了,做姐姐的也很开心,但是以后一定要记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万事都得先给自己想好后路。这不是教你自私,听着,你只有自己好了,才有能力去保护别人、帮助别人,知道了么?”

    “知道了。”

    墨婉君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这时候电话响起来,只好摆摆手先不说了。

    自臻困极了就自己上楼睡觉,等墨婉君上楼时她早已经连灯都关了。墨婉君推开门看向她蜷在床上的模糊的轮廓,眼睫微垂,轻叹一口气转身下楼把两人收拾好的行李又全都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