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是高阳的艺术课，她从小就学古典舞，会点乐器，又偏偏是美术专业，多才多艺又很有气质的一个女孩子。自臻和温慕轩说好周六备课，周五下午就过来旁听高阳的艺术课，刚一进教室惊讶地发现殷商和毕然也在。

    这节是声乐课，一人一个小板凳参差错落地围成个圆，高阳就坐在圆里口中横着一只口琴吹奏了一曲《天空之城》。其实她学过八年的大提琴，但是路途颠簸实在不方便带过来，只能拿个口琴随便吹吹，更何况这样的学校条件，声乐课也就只能教学生认认谱子、唱唱歌了。

    温慕轩坐在靠门口的位置，看似远远地游离在外，实际上却是很认真地合着拍子轻声哼唱。自臻托腮朝他那边望过去，午后的阳光被门口两棵槐树半遮半掩地只漏下星星点点的亮光，更衬得整个人肤白如玉。温慕轩不笑时，脸上的轮廓也是硬朗的，如果有光从身后打着，还能看到发顶上亮起一圈柔和的光晕。他似乎也察觉出有人在看他，侧过眼神坦坦荡荡地看回去，四目相对间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还微微笑了一下。龚自臻触到他的目光时，只觉得脑中热血上涌，呆愣片刻方抿着垂到鬓角的碎发背过身去，脸上微微发烫，两手捂上去掌心也是热的。她这短短一周的时间里每次的“偷窥”都被抓现形，实在是蹩脚得很，要是换成别人一定早就想办法避开，偏偏她太没出息，总也忍不住想要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脸上又有什么表情……

    记得高二下学期那阵子，她疯魔到每天在人群中搜索他的影子，一旦看见就不近不远地跟着，一直到上课才肯罢休。十五中本来就不大，分了校区以后又只剩下两个年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不觉得奇怪，可是到了这儿……虽然也不过是巴掌大的地方，但每次被他发现自己目光灼灼的样子都有种秘密被揭穿的难堪。她当然是喜欢他的，却也清楚地知道不会有结果，且不说家庭、学业，单论性格和长相就足以令她自卑。温慕轩是多么温柔风趣的人啊，可是她呢……少言寡语、不善交际，甚至连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寒暄都不会。自臻想到这儿忽然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十八年来除了学习和考试，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傍身的本事，母亲去世的打击更是让她一度觉得生活都已然失去动力。往往最应该热闹的时候心里却最寂寞。那些喧嚣永远都与她无关，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道无形的屏障外，冷眼旁观他人的喜怒哀乐。

    等到回神竟然已经下了课，教室里一群孩子乱哄哄地围着高阳，殷商和毕然在一边交谈，温慕轩则抱臂倚在门口，也不知道是看着什么，嘴角笑意慵慵。见自臻要出去还特意侧过身来背靠着漆都掉得差不多了的门框，勾唇扬颌透着那么一丝儿痞气地探出一只脚拦在她膝前：“去哪儿？”

    毕然本和殷商说着德约科维奇，说到兴起免不得撸起袖子来比划比划，那么一抬眼正瞧见门口俩人，不由地顿了顿。殷商也往那门口看过去，理工男再迟钝也能看出些端倪，摸出手机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毕然，又继续说：“每年五月份都有中网志愿者的招募……”

    自臻只是觉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实在没什么意思，打算去上清镇网吧下点到手机里看看，她这个月的全国流量一早就用完了，漫游的话费又贵得要死。如果今天在门口这么无赖似的拦着她的人是章正，她一定会冷冰冰地踢开那只脚，然后沉着脸警告他没有第二次。然而，现在这个人，是温慕轩，她暗恋了那么久的人，面对他，她一直是慌措的。

    “我……我去一趟上清镇……”

    温慕轩微微仰着头，又恰好有暖暖的阳光晒过来，于是半眯起眼睛噙着笑意：“一起？”

    “啊？”

    “怎么？”

    自臻习惯性地咬着唇，两眼缓缓垂下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让他跟她去网吧未免太……太那个啥了吧……

    温慕轩看她这个样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补充一句：“嗯……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不跟着了……”

    “不是……”她抬起头来笑笑，“我是打算去网吧的……”

    “啊？不是说好明天备课吗？”

    “呃嗯……”自臻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一小片泥沼，缓缓地说，“我是有点无聊，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不如一起出去走走？我知道这儿有一个好地方，你一定没去过。”

    “好啊……”

    温慕轩高出她一个头，两个人并排走着时不时说两句话，而从小养就得习惯是听人说话时要认真地看着对方，自臻就这样偶尔仰起脸来看他。迎面暖风裹着热气扑扑地拍着，撩起额发飞扬，一张脸素白无比，只在唇上有一点嫣红。温慕轩低头回看她，忍不住想要摸摸头，再说一句  “好乖。”可是刚刚认识一周的异性，肢体接触实在显得轻浮，即使他注意了她那么久，却还是耐着性子一点点有步骤地接近，凡事都有章法，尤其在交友这件事上万万急不得。他当然知道不会有结果，从小就被规划好的生活轨迹，哪怕真的出了意外，也会被父母想方设法拉回正轨，他们想让一个人永远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只是随便几句话的事，那样雷厉风行的手段很早就领教过。温慕轩双手插兜垂头踩踏着土路边几棵枯草，背后投在地上的影子竟然是掩不住的落寞。

    自臻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刻意避开不看，随口漫不经心地问：“还有多远？”

    听她突然问起，温慕轩才抬起手来遮眉远眺，少年宽松的洁白衬衫在夏日暖风中呼呼地响着，隆起的眉骨于眼窝处投下浅浅的阴影，其实他的鼻梁本就挺直，从而显得眉间山根格外俊秀，即便淡淡一瞥也是落拓出尘的绝世佳公子的样子。“快到了。”

    他们一直走到了村东口，本来就是大旱的天气，暑热灼人，放眼望去眼前遥遥一片稀疏的玉米地，残破欹斜不整，因土地贫瘠显出些青黄色。近处地表开裂，树下曾经阴湿过的地方卷起带着黑褐色的枯萎青苔的地皮，稍稍一碰，顷刻碎成一地灰尘。温慕轩倒没注意这些，径自跑进了玉米地，站在地头儿朝自臻挥手：“到了！就是这儿！”

    其实他额上早就沁出汗来，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可再好看的人，站在这么一片半死不活的荒地里开心得不像话，多多少少都有点滑稽。他自己也没觉出什么，只是等自臻走过来才缓缓转过身，朝着这一片稀黄的玉米地展开双臂仰起头陶醉不已。自臻瞧着他一副“我欲乘风归去”的样子，强忍下笑意，略有迟疑地问：“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温慕轩偏过头看着突然朗声她笑起来：  “怎么会，你别看这一片旱成这样，再往前走那可是世外桃源呢！”

    自臻的方向感一直很好，再加上之前在村支书那里听说过小儿庄东边是一个叫活水井的大村镇，活水井再往东五百里就是海边了，地形的原因使得小儿庄长年干旱，可到了活水井这里却截然相反。没有过多犹豫地跟上温慕轩，走着走着忽然听他说了句：“你胆子倒是大，怎么想不都不想就跟过来？”

    自臻微微一怔。

    温慕轩回头瞧见她的样子，心里分明存了逗弄的心思却又实在不好表现出来，只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你看这么一大片荒地连个人影都没有，就真的不怕么……”

    “不是还有你呢么？”自臻说这句话时似有轻羽悠悠飘落额间，长睫一颤眉眼处皆是一片潋滟水色，温慕轩心上早已软得一塌糊涂，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又继续带路。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到哪里，什么所谓的“好地方”无非是随口说来吊着她的胃口，好让她跟着他一直走下去。

    阳光亮得晃眼，抬起头能看到他后背淌下的汗痕，自臻以为是要到活水井村口的那个有名的活水井，可到最后还是没能去成——他们刚刚走出玉米地就接到了高阳的电话。

    温慕轩挂断电话以后长舒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湿纸巾递给自臻：“高阳学姐叫咱们赶紧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