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正知道自臻去支教的时候，她已经在那个落后的小村庄里待了一个星期，暑气蒸腾下的这片土地，笼罩在落日的熔金炽焰之中，村口一棵歪斜的柳树披拂，长绦扫得头顶一阵麻酥酥的痒。自臻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章正在那头不住地数落，忍不住想象他气极怒极一脚踢翻桌子的样子。他怨她不辞而别，又何尝不是担心她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受欺负，他护了她两年，这已足够。再多一点，于自臻而言，都将成为一种亏欠。

    这通电话足足讲了一个小时，末了还是自臻的手机快没电了才结束，章正最后也渐渐平复了情绪，瞥了眼窗外泛红的天色，长舒一口气继续说：“你在那照顾好自己，要是出了什么事给个话儿，你这弟弟可闲着没事干呢！”自臻含笑回道：“知道了，我在这挺好的。”

    章正一向了解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等到真的遇到什么事就另说了，拿邵丹这边的俗语来说就是太有蔫儿主意，这不，自己不声不响地收拾点东西就跑去了一个犄角旮旯里支什么教。挂了电话心里还是有点堵，躺在沙发里翻了两个身实在难受得不行，随手拨了个电话也不管是谁张口就说：“走啊……出去喝两杯……”

    电话那头的人低低的笑了两声，缓缓地说：“章正啊……真是羡慕你。”

    章正听到那人的声音时耳根都烫起来，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那个……咳，打错了……”

    “我要去支教了，大概一个多月的样子，喝酒什么的，不如找尼克？”

    “不不不……尼克多忙啊！怎么好意思麻烦他……”章正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盘膝抱着一个靠枕又喃喃地说，“你怎么也去支教啊？现在都流行毕业支教了么……”

    “倒也不是，这么长的假期整天在家没意思，还要陪着贾思彤逛街，实在是烦透了。其实就是想躲出去，好不容易闲下来，怎么也得做点有意义的事啊！”

    章正咬着牛肉干听他这么说，嗤嗤地笑着：“你跟我至于的么？说得一本正经，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温慕轩这些天正被形形色色的相亲宴折磨得筋疲力尽，富人的圈子统共也就那么大，谁家发生点什么事过不了几天就都能传个遍。其实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很多事身不由己，温慕轩反感、抗拒也都在情理之中，可到了章正这里就成了是他没出息地落荒而逃。偏偏这个时候，温慕轩另一个手机也响了起来，章正又整个人躺下酸溜溜地说：“啧，有钱人家的孩子出门都带俩手机。”

    原本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就没什么好聊的，更何况是他们这样彼此心照不宣的，互相客气了两句就挂了电话。温慕轩抬手拍了拍脖子，眯眼倚在靠背上吹着风，明亮的夕阳泛着金属色，似是要迸溅出火光来。他想起三年前在普罗旺斯的那个小镇，铺天盖地的薰衣草香与落日胭脂红丝丝相扣，那样惊心动魄的颜色碰撞着、融合着，几乎要将人也一并吞没。

    自臻参加的这个支教活动全称是“德育支教”，所谓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正是儒家德育的精髓。参加的全部是刚刚毕业的高三党，分别按照各自意愿就近分到了花阳、梓迦、缅起、东墨这四个贫困省，每个省又分成了八个小组，由两个组长带着，她支教的这个地方叫小儿庄，是东墨省下一个荒僻落后的小地方，土地贫瘠又长年干旱，严重的时候能大半年都不下雨。村里有一大片林场，听说是青焉的一个项目，早在五年前就开始种下的油松林，实则早已荒废，可是每年都能收到帝都那边总公司打过来的地租。

    自臻第一次去林场还是跟组长接那个姗姗来迟的同伴，每组有三个男生两个女生，她们这里有个男生因为家里的事迟到了一个星期。她性子慢热，刚过来还都不大适应，安静又不多言，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这种跟自己没多少关系的事，出门时才猛地想起来自己连那人叫什么都不知道。去的时候恰好是清晨，还不到五点，彼时六月的乡村天色犹存一丝浅淡冰蓝，路边杂草蒙了层灰，偶有几只喜鹊扑棱棱飞过，抬头，一片灰白天空裹尸布一般密不透风。两个组长都已经是大学生，一个是帝都某工科院校的学长，叫殷商；另一个是艺术系的学姐高阳，身材高挑气质温柔，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嘴角微微扬着，不骄不躁的从容样子。其实前天殷商已经跟村子里便利店的老板说好进货的时候搭车去接那个男生，但是便利店老板临时有事联系不到。昨天殷商和毕然又带着孩子们去了五十里外的一个村子运水，想必也是累坏了，回来时到头就睡，接人的事只好交给两个女生。好在一个男生也不至于出事，他自己也说打车过来没问题，这才算定了主意。

    高阳今天出门匆忙只穿了条刚过膝盖的半袖连衣裙，**的小腿上赫然起了几个红包，这地方的蚊子算不上毒却也烦人的很，一咬就是连成串的一溜小红疙瘩，又痛又痒，抓破了还会留疤。自臻默不作声地从背包里翻出一小管专治蚊虫叮咬的软膏递过去，看了她腿上一眼轻声说：“这个挺好用的，学姐要不试试？”高阳含笑接了过来，客气地说了声谢，捋着裙角蹲下身来细细抹着，她本就是长发，又只是拿了根发圈松松绑在脑后，从肩头顺颈窝垂下来，发尖悠荡荡地扫着脚踝。

    远望那一片油松林，尽处灰白泛青的一抹水墨似的影子，半含绯红的熹微晨光从两色相融的一条浅黛细线中晕开去，直要溢出来一般洇透这淡漠的苍茫天色，疏林萧索，浸足了橘红的云絮虽只寥寥几缕却是鲜艳至极，飘摇之间染得那一片天空也成了嫣色，薄云丝缕拉扯不断缝隙间皆绽着祥瑞霞光，连一直肃然空寂的林场都似散发出勃勃生机。不期然的一场日出，幢幢树影彤彤云霞，此刻眯眼迎光看去，隐约瞧见一个瘦高的身影悠然朝这边走来。自臻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人影，眉尖微微一颤，她曾经苦苦追逐了一年多的熟悉轮廓渐渐浮上心头，期待却也害怕，越是靠近就越是想要逃离。

    高阳抹完药也直起身来朝那边望过去，随后打了个电话，嗓音低柔温存：“现在到哪儿了？看见林场没？哦，我们就在林场的另一边等你，行李多不多？嗯……那好，不着急。嗯嗯，好的……”挂了电话，她抬手指着那边的人向自臻说：“是他，马上就过来了。”

    自臻就这样愣怔地面向缓缓升起的朝阳，微微扬起下颌，原本发白的一张脸透出些淡淡的红，喉间哽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只觉得整个人手脚发凉。会是他吗？如果真的是他，她又该怎么办呢……

    高阳歪头看了自臻一眼，又说：“听说他为了这次支教还特意把出国的日期后延了，你们这一届的孩子懂事又热心，也比我们要有主意的多。”

    自臻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不假思索地追问：“出国？去哪？”

    “不清楚，好像是法国吧！”

    法国……章正只隐约跟她提过一句温慕轩像是要出国的，却没说要去哪里，自臻敛睫不语，扭过身去低头刷qq空间，这一阵子痴迷于古风，空间里全都是些精致的发簪和一些小玩意儿。离小儿庄大约二十里路的样子是上清镇，镇上有网吧，到了镇上的公社运气好的话还能蹭个网。自臻每天课余时间差不多就是骑着从村委书记那借来的一辆小自行车到镇上网吧找找资料，搜搜什么图片，把无聊时写的一点古风小段子发到空间和微博上，有时候晚上还会和高阳步行去那儿找个烧烤摊子撸串儿，日子过得无趣倒也自在。刚刚刷出公子卿的动态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含笑说：“学姐好，等了有一会儿吧？太早了在县城没打到车，就……就直接走过来的……”

    自臻耳廓一热，仓促转过身恰好看到温慕轩挑眉朝她这边看过来，两人皆是微微一怔。高阳目光在他俩之间徘徊着，笑吟吟地拉了自臻到前面向温慕轩说：“来互相认识一下吧，龚自臻，很安静乖巧的一个女孩子。”说着又跟自臻介绍道：“温慕轩。”

    自臻咬了咬下唇，局促地搓着背包上的一根编织带子，飞快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抿起唇腼腆笑笑：“你好……”

    没想到温慕轩竟然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坦然地笑着露出左侧脸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学姐这就不用介绍了，我俩……可是一个学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