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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 们希望软化中国人的目标,背道而驰。倒不如略为宽大处理, 反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平时的袁履登亦已古稀之年,因此与闻兰亭、林康侯,为 人合称为”三老”。这”三老”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因为不是 被请去证婚、就是被邀剪彩,每人每天至少有五六个应酬,筵 席上一定会遇到。
除了林康侯以外,由香港送回来的名流,几乎每一个都 不能免于日本军方或汪政府的登门拜访,延请”出山”。当然, 像郑洪年那样热中的人,一拍即合,出任了管辖京沪、沪杭 两条铁路的华中铁道公司总裁;此外大多虚与委蛇,或则设 法延宕,或则担任一个空头名义。只有两个人比较特殊,一 个是陈友仁,闭门坚卧,纤尘不染;一个是李思浩,担任了 素无渊源的新闻报董事会主席,只为了帮朋友的忙,而且是 取得政府默许的。
原来当太平洋战争一发生,日本进入租界,首先要控制 的便是申、新两大报。两报当然要改组;而改组两报的权柄, 却很奇怪地是握在日本海军手中。日本陆海军对于在中国的 占领区,各有势力范围;上海是一例外,属于陆海军共管区 域;西藏路以东因为接近黄浦江,所以归海军管理,作为上 海报馆集中地的望平街正在此区域之内。
日本海军所选中的《申报》主持人,名叫陈彬壧,他是? 苏州人,战前曾在《申报》主持笔政,颇得史量才的信任;史 量才被刺,《申报》内部清除左倾分子,陈彬和远走香港,替 陈济棠办”港报”,跟日本方面搭上了关系。所以此时以《申 报》旧人来主持《申报》,顺理成章,毫不为奇。 《新闻报》的商业色彩比较重,日本军方认为人事不必更 动,只责成《新闻报》加强替日本宣传而已。但政府方面却 认为董事会主席吴蕴斋,也是知名的银行家,他是大陆、金 城、盐业、中南这所谓”北四行”集团中的中坚分子。北四 行在上海有两笔很重要的投资,一是握有相当数量的《新闻 报》股权;一是有名的国际饭店。自北四行的领导人周作民 离开上海,这些事业都由吴蕴斋出面主持;事实上他在《新 闻报》并不大管事。如今来自重庆的消息,说他不见谅于政 府,当然亟图摆脱。但是日本海军又岂能容他高蹈?再说所 代表的股权,亦不能随便放弃;因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时便有人献计,说要找一位资历辉煌,而又为日本所 信得过的人来接手,才能脱身。吴蕴斋深以为然;几次计议, 物色到了李思浩。
李思浩字赞侯,浙江慈溪人,长于度支,是段祺瑞一系 真正有实力的大将;日本军认为由在北洋政府历任财政总长, 而在国民政府中并未任过任何要职的他来主持《新闻报》的 董事会,是很适当的人选。于是,吴蕴斋便向蛰居在法租界 偏僻的惇信路,吃斋念经,不问外事的李思浩游说,力劝他? 出山来保全这一张行销全国,发行数字占第一位的《新闻 报》,庶几沦陷区的同胞,还有一处可以诉若,说说话,让日 本人觉得是不能不顾忌的喉舌。
就为了这个原因,李思浩托徐采丞用秘密电台向重庆请 示,获得同意,方由吴蕴斋正式向日本海军驻上海的最官员 近藤推荐,接任《新闻报》社长。
李思浩出山之时,闻兰亭却已有倦勤之意。原来此时有 关东南的物资,成为三方面争夺的目标,一是日本军方;二 是汪政府;三是我们的大后方。
为了维持抗战,大后方必须海外及沦陷区的物资支援。国 际采购,本可通过香港及上海的中央信托局办理;太平洋战 争一发生,这两处的中信局不能再发生作用,对于沦陷区物 资的争取,就更显得重要了。
大后方的这个争取工作,分多方面进行;主要的是两条 线,一条是由杜月笙的代表徐采丞与日本陆军登部队打交道; 一条是由第三战区设法搜购,自浙东输内地,不幸的是第三 战区的经济特派员平祖仁夫妇,双双为76号逮捕了。
18同命鸳鸯
以英茵与其祖仁夫妇为主角的,一出”新赵氏孤儿”。
平祖仁是金陵大学出身;他在重庆时结识了一个腻友,影 剧双栖有名的明星英茵;等他奉派到上海工作时,正逢英茵 在兰心大戏院演出《赛金花》,异地重逢,旧情复炽;平祖仁 亦正需要这样一个在各方面都很活跃的影剧红星作掩护,所 以征得虽是金陵女大出身,却是旧式贤慧妻子的平太太的同 意,与英茵同居。当然,英茵知道平祖仁的身分与任务,而 且倾全力支持的。
后来是内部有人告密,平祖仁夫妇一被捕,英茵全力奔 步,多方营救,甚至不惜肉身布施,连袁殊亦占过她的便宜。 但平祖仁夫妇始终被羁抵在76号;平太太还在狱中生了一个 儿子。
原来这是李士群在捣鬼。他以为平祖仁既为第三战区的 经济特派员,手中一定掌握着大批资金及物资,所以开口要 他40万美金。平祖仁自道并不管钱。至于采购的物资,自他 被捕,当然已移转到别处。手里没有钱也没有东西。这是实 话,但李士群不相信。
话虽如此,英茵始终并未绝望;因为照76号的情形来说, 任何人被捕,危险期最多只有3个月,3个月内不被处决,便 无生命之危,慢慢可以设法保释。
事实上,平祖仁在76号已判为轻犯;在所谓”大牢”中, 可以作有限度的自由活动。”大牢”中的难友,对于某一人的 生命将步到尽头,常能预知;因为处决是在中山路刑场,往 往就地埋葬,刑前常派一个哑巴去挖坟丨穴。他事毕回来,会 咿咿哑哑地作手势示意;将死的是1个、2个,甚至3个、5 个,大家便可由案情中去判断,大概是轮到谁了。
这天哑巴掘丨穴归来,报告有一个人将被处决;而结果竟 是——平祖仁。据说,平祖仁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但因76号 中有人吞没了他经手的物资,非杀之以灭口不可。
平太太却是释放了;她满身缟素地抱着她的儿子去看英 茵”托孤”。她已经决定殉节;但孩子不能没有人照顾,所以 托给患难至交的英茵,”祖仁不明不白地死得太冤枉了!”她 说:”我不能让他白死;我要抗议。”
英茵考虑了好一会,答复他说:”你死也是白死!多少爱 国志士,无声无息地被害了;要等将来抗战胜利,才有被表 扬的机会。祖仁的情况又不同,跟地下组织并没有直接的联 系,所以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抗议没有用;一点用处都 没有!大上海有这么多人,女人为了家庭纠纷、爱情失败、或 者受了其他委屈,每天自杀的不知道多少!你知道吗?你不 知道。这就可想而知了,你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不会有人 知道你是平祖仁的太太,为了祖仁殉难而殉节。请问,你不 也是白死?”
这番话一无可驳,但并不能打消平太太必死的决心;因 为她的委屈仍然存在,”那末,”她流着泪说:”祖仁就这样死 了都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而死?” ”不会!三战区当然知道,会报到政府,称他烈士。” ”那是将来的事。”平太太又说:”祖仁常说,死要死得轰 轰烈烈;谁知道是这么样的窝窝囊囊?” ”这话,祖仁也跟我说过。”英茵平静地答道:”我在想, 你死不如我死。” ”你死?”平太太睁大了眼问:”为什么?”
这意思好像说,英茵并不够为平祖仁而殉情的资格。对 她与其祖仁的感情,实已构成了亵渎;但是,英茵不想争辩, 她很理智地说:”孩子不能没有娘,而且我也没有带孩子的经 验。所以为了保有祖仁的骨血,你不能死!”
提到孩子,平太太的必死的意志动摇了,叹口气,黯然 无语。 ”现在再回答你的问题:我死’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我 有许多观众;我之死,会造成很大的一条社会新闻,大家会 问,英茵为什么自杀?当然就会把我跟祖仁的关系挖了出来; 连带也就把祖仁殉难的经过,流传了出去。这一来,祖仁不 就流芳百世了吗?”
原来如此用心!平太太双泪交流,哽咽欲语;英茵以有 力的手势阻住了她。
“你别哭!我还有话说。这好像是一句新《赵氏孤儿》,我 为其易,君为其难。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把祖仁的孩子 带大!”英茵还怕自己的意思不够明白;又加了一句:”你不 必守节,但一定要抚孤。”
平太太没有说什么,只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给英茵磕了 一个头就走了。
英茵平时正在合众公司拍屠光启导演的一部戏;按时到 片场,”放工”才走,谁也看不出她正悄悄在料理身后之事。 只觉得她最近的兴致特别好,经常邀约圈内外的同事、朋友, 到她公寓里去玩,亲自下厨烹调,留客小饮。
这都暗含着诀别的意味,但没有人猜得到,也没有人知 道她与其祖仁有那样生死不渝的一段情——包括对她颇为爱 护的唐纳在内。
唐纳本姓马,苏州人,他是已改名江青的蓝蘋的前夫。民 国24年,电影圈中有3对情侣:赵丹与叶露茜;顾而已与杜 璐璐;唐纳与蓝蘋,在杭州六和塔举行婚礼,是一条很轰动 的花边新闻,蓝蘋之为人所知,亦始于此时。但婚后不久,蓝 蘋与导演章泯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唐纳一时想不开,竟 起了到吴淞口蹈海的念头。后来正式离婚,蓝蘋远走延安,在 “鲁迅艺术学院”呆了一个短时期,以后才认识了毛泽东;唐 纳则一度漫游法国,最后又回到上海,度他随遇而安的光棍 生活。唐纳虽有一个家,但视如旅舍,一早出门,深夜方回, 家里从来不订报的;这天早期,无端来了4份报,不免纳闷, 下一天亦复如此,便守候着报贩问个究竟。 ”这报是怎么回事?” ”有位小姐来订的,报费付过了。”报贩答说。 ”这位小姐是谁?” ”不知道。” ”真是’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唐纳咕哝着,也就 丢开一边了。
那知过了两天,早晨起身看报;社会新闻头条特大号的 标题:”影剧双栖红星英茵,服毒自杀。”赫然在目。唐纳这 一惊,非同小可,急急看新闻内容,说英茵在国际饭店10楼 开了一个房间,吞服了一大碗高粱加生鸦片;毒发呕吐,发 出呻吟之声,为侍者发觉,报告管理员破门而入,由老闸捕 房转送宝隆医院急救,尚未脱险。他这时才明白,这4份报 纸必是英茵替她订的,只为让他容易发现她的自杀新闻。
唐纳看完,丢下报纸出门,一辆三轮车赶到宝隆医院;只 见屠光启与合众公司的职员们,都双眼红肿地守在病房外面。 问起经过,才知道昨天深夜,老闸捕房打电话到合众公司片 场,正好屠光启在拍夜班;也幸亏他有宵禁通行的”派司”, 但由徐家汇片场赶到白克路宝隆医院,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在 医院的地下室中找到了英茵——由于住院先要付费,没有人 替他缴这笔钱,所以也耽误了急救的机时。 ”我们身上一共只有400元,送了包打听300,所剩无几; 头等病房先要缴500元,三等也要200元,一文不能少。我 们愿意把3件大衣押给医院也不行!最后,找到了公司里的 会计。保证今天上午一定把钱送到,英茵才能住进病院。”屠 光启带着哭声说:”恐怕很难了!指甲都变成紫黑色了。” ”我去看看!” ”现在不能进去,在洗胃。”屠光启问道:”你怎知道英茵 自杀了?” ”报上登得好大的新闻!”
其实,英茵对她自己的身后,也作了安排。她有一笔钱 存在合众公司电影厂厂长陆洁那里;服毒以前,留下唯一的 一封遗书:”陆先生:我因为……不能不来个总休息,我存在 您处的两万,作为我的医药丧葬费,我想可能够了。英茵绝 笔。”
到了这天下午4点钟,英茵终于”总休息”了。但”因 为”什么呢?她的朋友,影迷,都要去探索这个谜。于是她 为平祖仁殉情;而平祖仁殉国的经过,自然而然地随着潮水 样涌向万国殡仪馆,吊唁英茵的人群而传播开来了。
#19瞒天过海
上海日军”登部队”与重庆通济隆通商的奇闻异事。
第三战区当然不会由于平祖仁的被害,而停止了对敌伪 经济作战的任务;事实上这方面的工作是扩大了。在重庆专 设了一个大公司,招牌叫做”通济隆”;孔祥熙、戴笠、杜月 笙及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都是董事。”通济隆”的主要业 务,即是争取沦陷区的物资;平时由于太平洋战争的关系,海 运困难,对于药品,橡胶及纱布等重要物资,特感缺乏,通 济隆驻上海的代表奉到指示,必须尽速搜购,经由三战区的 防区,转运内地。
通济隆驻上海的代表,正就是杜月笙的得力助手徐采丞。 他从设在浦东的秘密电台中,接到了重庆的急电,考虑再三, 认为只有找金雄白去商量。
此时的金雄白,事业如日中天,《平报》之外,所办的一 张小报《海报》网罗了陈定山、唐大郎、平襟亚、王小逸、包 天笑、朱凤蔚、卢大方、冯凤三、柳絮;以及抽鸦片的恽逸 群写稿,论月计酬,犹可分红。至于3日一小宴、5日一大宴, 自不在话下;因为他有个可以由银行开支的私人俱乐部。
他的俱乐部在亚尔培路西摩路口;一座3层楼西班牙式 的洋房、占地却有10余亩之多,雇有川菜,福建菜,以及会 烹调纯正法国菜的大司务各一,数10人的宴会,叱嗟立办。 金雄白只要在上海,每天下午4点以后,必在此处延宾;徐 采丞扣准了时间,趁华灯未上登门,可以多谈一会。
金雄白知道,凡是他来,必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谈。所 以将他延入3楼卧室,动问来意。 ”重庆有个通济隆,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金雄白说:”你不是通济隆的代表吗?” ”你不但听说,而且完全清楚。”徐采丞笑道:”这样,说 话就方便了。” ”你尽管说,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我先要向你请教。大后方要的东西不少,偷偷摸摸地, 弄来的东西也有限。不知道能不能瞒天过海,大做一番?” ”你想怎么样大做?”
兹事体大,一时难有结论;金雄白初步的计划,预备介 绍徐采丞跟周佛海正式见面,要求支持。同时关照徐采丞,在 登部队的陆军部长川本身上多下工夫。 ”这个工夫应该怎么下?”徐采丞说:”川本我是认识的, 他几次问到杜先生;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怎么样,所以不 愿多谈。你能不能替我摸摸底?”
这在金雄白是毫不为难的事,要不了两天,便有了很具 体的资料。川本具有浪人的气质,对于杜月笙是真心仰慕;同 时他也很看重社会关系。至于性情,既然具有浪人气质,自 然也是重然诺、讲义气的。
这一来,徐采丞便可以放开手去结交了。贪酒好色是日 本军人的天性,川本当然亦不例外;徐采丞找到新华电影公 司的老板张善琨,说明来意,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忙? ”要做’萝卜头’的工作,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不 知道川本喜欢那一路货色?” ”你可以供应哪一路货色?”徐采丞反问。
张善琨笑一笑,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开来说:”上面打了 红圈圈的,都可以。”
照相簿上都是他旗下的”明星”,有的正在走红;有的却 已迟暮;有的名片不响,但看照片,风姿楚楚,着实可人。数 一数竟有三分之二是打了红圈的。 ”怎么样,”徐采丞问道:”你说可以的,大概都戴过你的 金镯子?”
原来张善琨与他旗下的”明星”,广结露水姻缘;定下一 个规矩,凡曾有一宿之缘的,事后可以凭张善琨的名片,到 南京路一家银楼去取一副金镯子,所以徐采丞有此一问。 ”不完全是。”张善琨答说:”有几个,虽然没有好过;不 过交情搭得够。” ”好!凡是有红圈圈的,你另外弄一份照片给我;我叫他 去挑。” ”你就在这上面挑好了。”张善琨又说:”不过有几个虽有 红圈,最好也剔出来。”
“为什么?”
“因为怕有人吃醋。”张善琨指着一个姓李的女明星说: “喏,她跟陈市长有过一腿。”又指一个姓周的,”她跟周部长 在床上认过本家。”
“原来如此!”徐采丞说:”这倒也不可不防。”
于是张善琨动手,将照相簿上照片揭下来,一共一打,恰 好成为”十二金钗”。
“你在哪里请客,早点告诉我;我另外替你预备一点余 兴。”
“那就更好了。”徐采丞说:”在哪里请客,先要问川本的 意思,有些地方,他恐怕不愿意去。”
到了第三天,徐采丞通知张善琨,地方已找好了,借的 是有名的劳尔东路1号。这座大厦的主人,就是”十弟兄”之 一的耿嘉基。本素丰,加以本人出仕之初,便遇到一个极肥 的差使;原来上海”三大亨”搞”大公司”贩买鸦片,以法 租界为大本营;为了耿嘉基与法租界当局的关系极为密切,加 以他还奉命兼管有关”官土”在上海的运销业务,所以杜月 笙将耿嘉基拉得很紧,在烟土方面的红利,真是日进斗金。耿 嘉基本性可是慷慨过人,钱既来得容易,自然大肆挥霍。上 海有名的豪客,不管是在前清,或是北洋政府发了大财的贵 官子弟;或者在上海本地发展,拥有巨资,在某一行业中称 “大王”的巨富,论到手面之阔,对耿嘉基都有自叹不如之感。
到抗战一起,上海沦陷,耿嘉基最初也像许多名流那样, 远走香港。他的老长官吴铁城、俞鸿钧,虽也在港,对他却 不能有何帮助;杜月笙境况不比在上海,当然亦无法再供他 挥霍。耿嘉基想想究竟上海密迩家乡;租界中的办法也多些, 所以仍旧回到上海。他的经济情况,已大不如昔;不过江山 好改,本性难移,即令”中干”仍要”外强”,所以才有劳尔 东路1号的场面。
这里也是个”私人俱乐部”,却比金雄白的亚尔培路2号, 更为豪阔;格调更远比潘三省的开纳路10号来得高。他雇有 十几个厨子侍役,美酒佳肴,无所不备,只要是他的朋友,去 了随便享受,不费分文。晚上总有四五桌麻将,输赢以黄金 计算;八圈终局,有帐房来结帐,赢家第二天到帐房兑现;输 家如果做了”黄牛”,至多绝迹一时,耿嘉基从不会派人去催 讨。
这样的作风,对于徐采丞要借用他的地方,自是一诺不 辞。不过样样都好,只有一点需要顾虑,怕人太多,川本不 愿轻露形藏。
那知川本却不在乎,而且表示,人少了不热闹,反而没 有意思。不过,话虽如此,张善琨认为仍须另作安排,因为 第一、是安全上的问题,不能不考虑;其次,人头太杂,秩 序不容易维持,玩起来不能尽兴。
徐采丞深以为然,点点头说:”好!都听你的;我完全拜 托了。”
说着,从身上取出支票簿来,张善琨一把将他的手揿住, “你这算什么?”他说:”莫非看我垫不起。”
俗语说:”光棍好做,过门难逃。”徐采丞原本亦是”打 过门”的姿态;关节交代过了,随即说道:”善琨,亲兄弟, 明算帐;而且,钞票亦不是我出,根本可以报销的,事后照 算,你不必客气。” ”我知道。不过这件事如果要办得漂亮,地方要完全归我 支配。”张善琨说:”我们一起去看耿秘书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
于是,一辆汽车到了劳尔东路1号,这时是下午4点,客 人都还未到,正好从容细谈。张善琨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要 求,在请川本的那天,”俱乐部”停止开放。
耿嘉基考虑了一会,接受了这一要求,因为他也想在川 本身上打个主意,看看有什么大生意,好好做它一票,所以 也很希望这个”晚会”能办得宾主尽欢,作为与川本发生关 系的一个良好的开始。 ”人不宜多,也不宜少,男宾以30位为度,我们开个20 个人的名单,另外10个额子保留给川本。”
这20个人,应该是可以帮助主人应酬川本的陪客,意识 到这一点,徐采丞与耿嘉基都很慎重,想了又想,只报出15 个名字,都是脾气好、酒量好、应酬功夫也好,而且有相当 社会地位的人。
到得这一天,黄昏将近,接到请柬的客人,陆续而来。平 时来惯的熟客,由于早几天便看见贴出的通告,这天停止开 放,反倒一个都看不到了。
川本是徐采丞亲自去接了来的;一进门便如众星拱月般, 为”十二金钗”所包围,其中至少有两个,出身”满洲映画 株式会社”,说得极流利的日语,自然而然地担任了”随从参 谋”的职司。
徐采丞也有个寸步不离的”日文女秘书”刘小姐;他透 过刘小姐向川本说,要介绍几个朋友跟他认识。川本欣然同 意,而且很有礼貌地表示,客人散在各处,不妨由他移樽就 教。
于是,端着一杯鸡尾酒,由徐采丞、刘小姐及”满映”出 身的女明星黄明、黎南陪着,先绕行大厅,再转到酒吧,最 后到了弹子房,在玩”吃角子老虎”的张善琨,为黄明、黎 南双双拉了过来,介绍他认识川本。
“他是我们这里最能干的制片家,”徐采丞说:”今天的节 目,都是他安排的,希望能够使你很满意。”
“是的!我听说过张先生的才干。”川本答说:”为了加强 ‘大东南亚共荣圈’的紧密协力,很需要在电影制作上有所表 现,我希望能有机会跟张先生谈谈。”
“随时候教。”张善琨趁机将徐采丞跟川本的关系拉紧, “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请川本先生跟徐先生谈好了。”
这时侍者已来催请,即将开席,客人纷纷往餐厅集中:备 的是中菜,一共6桌,自然是川本首席;其次是川本的副手 岛田中佐;耿嘉基、张善琨、徐采丞都在这一桌上相陪;黄 明、黎南、刘小姐之外,另有两朵有名的交际花,5男5女相 间而坐,酒酣耳热,渐渐放浪形骸;黄明与黎南不断地跟川 本与岛田说:”不要喝醉!还有很精采的余兴。”
余兴是面具舞会。真面既遮,灯光又黯;贴身而舞,尽 不妨上下其手。
舞曲特长,但不会使人觉得太累,累了不妨在舞池中搂 搂抱抱地漫步一番;或者中途退出,在靠壁的沙发上偎依着, 喁喁细语。
在婆娑起舞的间歇之间,张善琨安排了很精彩的表演,包 括”金嗓子”周璇的歌唱、世界第一流夜总会水准的魔术,还 有冶艳入骨的七脱舞。
川本虽也戴着面具,但他的身材与日本人穿西服既用皮 带,又加背带的特殊习惯,很容易使人辨识,所以等他一坐 下来欣赏表演时,立即便有侍女端着银盘来送烟递酒;接着, 是身材窈窕的女宾,围了下来,挨挨挤挤地向他靠近,准备 着中选为他的下一个舞伴。
这使得川本异常得意,他的感觉中,整个场面都是为他 安排的,他一直觉得身体中有股气体在膨胀,脚下有股无形 的力量将他往上抬。他知道这是幻觉;但奇怪的是,这一幻 觉去而复来,总未消失。
午夜甫过,灯光大亮;乐队奏出嘹亮的轻骑兵号音,张 善琨走上乐台,宣布摸彩,由能言善道的红星曾一琴主持;指 定刘小姐作她的助手,请男女宾客,分成两行,以面具作为 摸彩的凭证。
这时侍者已抬出一张长桌来,上面堆满了彩色纸包,编 着号码,由张善琨亲自管理,对号发奖;奖品有手表、有香 水、有洋酒,也有装在信封中的四大百货公司的礼券。川本 获得的奖品,也是一个信封;但不是礼券。
由于信封上用日文注明:”请单独拆阅”;川本便躲到洗 手间去拆信封。里面写的是:”你的奖品,请向刘小姐领取。”
川本好奇之心大起;但回至大厅,刘小姐还在帮着曾一 琴照料摸彩,便静静坐在一旁,等全部摸彩完毕,客人陆续 散去时,才去找刘小姐领奖。
“大佐是来领奖?”刘小姐不等他开口,主动发问。
“是的。”川本问道:”能不能请刘小姐告诉我,我的奖品 是什么?”
“请稍为耐心;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刘小姐微笑着说: “请跟我来。”
她将川本带到楼上,打开一间房,示意禁声,然后蹑手 蹑脚走了进去。川本觉得既紧张,又有趣:等将一只脚提了 起来,由于重心不稳,几乎摔倒。
“你看!”刘小姐移开一个挂在壁上的镜框,轻声说道: “你的奖品在里面;看中了告诉我。”
川本这时才发觉,壁间有一具警眼,凑上去一看,顿觉 眼花撩乱;细数了一下,一共是12个人。
他明白了,他的奖品是在这12个人之中,选取其一,作 为共度此宵的伴侣。但目迷五色,只觉得每一个都好,而每 一个都非最好。
刘小姐很有耐心,一直在等;最后川本自己都觉得不好 意思了,才回过身来,满脸犹疑为难的神色。
“大佐,”刘小姐问道:”看中对象没有?”
川本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选哪一个好?”他老实答说: “每个都好,每个都不好。”
刘小姐颇感意外,嫣然笑道:”大佐,你的眼光太高了。” 川本看她约莫三十几年纪,穿一件剪裁得非常合身的旗 袍,薄施脂粉、丰韵天然,比那些浓妆艳抹的电影明星,更 具女人的味道,一时动情,脱口答道:”不是我的眼界太高; 是因为有一个人比他们都好。”
“那是谁?”
“你想呢?除了你,还有谁。”川本嗫嚅着说:”刘小姐, 只有你能让我感觉到度过一个最愉快、最圆满的良宵。”
刘小姐也看得出来,这一夜的一切安排,给予川本的印 象,是相当深刻的;在最后这个节目上,如果不能使他满足, 可能这一夜的心血完全白费。
如果自己肯牺牲,将为徐采丞所进行的任务,带来极大 的助力;牺牲是值得的,但应该有个交代。
于是她说:”我希望能给你满意的答复,请你先在这里休 息。”
刘小姐随手一推,不道板壁上是一扇暗门;里面是极大 的一间卧室,刘小姐领他入内,随即又退了出来,顺手将门 带上。川本心想,被安置在卧室休息,当然是已经许诺的暗 示。便点起一支烟,躺在软厚的席梦思床,望着幽黯的绿色 灯光,进入遐思。
等张善琨带走了”十二金钗”,刘小姐才微蹙着眉说: ”徐先生,你替我带来了麻烦。”说着,双颊透过极薄的粉痕, 现出两圈红晕。
徐采丞恍然大悟,她刚跟张善琨说,川本因为太累,明 天一早还有很要紧的公务,所以不想进行最后一个节目;原 来并非真话!同时他竟有不可思议之感,怎么样也想不到川 本会对刘小姐一见倾倒,连”十二金钗”都看不上眼。
这一阵感想过去,他才考虑到自己应持的态度;当然不 必追问得很详细,只须寄以同情就够了。
“真的替你找来了麻烦,我很抱歉。”
“徐先生,”刘小姐问说:”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徐采丞觉得这话很难回答,先问一句:”川本,人呢?”
“在那间密室中休息。”
密室便是卧室;她能带他到那里等待,意向不言可知。徐 采丞心想,刘小姐丈夫去世,还没有男朋友;而且她也没有 子女,行动一无拘束,只要她愿意跟川本往来,家庭中不会 发生任何问题。不过,在他的立场,不便作鼓励的表示;最 好是让她明白,她跟川本接近,是有利无害;即令有害,亦 远比利来得轻。
于是他说:”刘小姐,这件事要你自己决定。不过,我知 道你对这件事的利害得失,非常清楚。刘小姐,我完全信任 你;请你也完全信任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好,刘小姐一方面很快地浮起”牺 牲小我”的意识;另一方面也很放心了,徐采丞一定会很妥 当地保护她,包括为她严守秘密在内。
“徐先生”,她说:”箭在弦上了。”
“祝你一箭中红心。”徐采丞指着悬在壁上的日本国旗说: “你请等一等,我们商量一下,安排在别的地方。”
这就是徐采丞在细心保护她;因为在这里停眠暂宿,不 论如何都会泄漏秘密。他主张让川本将她带到虹口的日本旅 馆,人不知、鬼不觉,无损她的名声。
刘小姐自然同意,川本更为赞成,一辆汽车到了虹口一 家名为”樱之屋”的日本旅馆,徐采丞就在玄关告辞,川本 却留住他有话说。
“很感谢你的盛意。”他透过刘小姐的翻译,提出邀请: “明天中午,就在这里,我请你吃饭,略表谢意。”
“我先谢谢!一定到。”徐采丞正中下怀,决定第二天就 跟川本深谈。
“徐先生,”川本开门见山地问:”你看有什么生意好做? 我们研究一个互利的办法,如何?”
他是这种态度,徐采丞便可以盘马弯弓、从容试探了, “大佐,”他说:”可以做的生意很多。不过,我不知道你的目 标怎么样?”
“目标是赚钱。”
“要赚多少呢?”
“越多越好!”川本将一只手放在刘小姐的腰上,”需要我 供给,以及我需要送人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
“需要送人的钱”,想来有刘小姐一份,可是需要他供给 的人是谁呢?这话当然不便问,那知川本竟自己公开了。
“为了遂行国策,我们需要在东京打通各种关系,那是件 很花钱的事。”川本紧接着说:”徐先生本来我这话不必告诉 你;我既然告诉你了,就表示对你有充分的信心,希望你了 解这一点。”
徐采丞又惊又喜,想不到川本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心里 在想,川本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他是军部的少壮派,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