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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相 信,香港的命运,就在耶诞前后,可以定夺。
在九龙方面,市面开始恶化,本来是死寂,渐渐变成混 乱;打家劫舍,以及汉奸带着日本宪兵到处抓”重庆分子”的 情形,日甚一日。
半岛酒店又热闹了。住在九龙的名流,一共40多人,为 日军从各处搜了出来,集中到半岛酒店,加以看管。这些人 半幸半不幸,幸而不死,但又不幸失去自由,能不死而又不 失自由的人极少,谈起话来只有一个交通系的要角叶恭绰。
叶恭绰亦住在九龙的精华地带尖沙咀,日军一到,计无 所出,想来想去唯有出之于”唬”之一策;于是先命家人铺 设极精致的佛堂,然后敞开大门,表示对日军不加戒备,无 所恐惧。
到了下午,果然有一名”皇军”中佐率领五六名士兵,排 闼直入,一进客厅,但见香烟缭绕,花果供奉,正中是一座 5尺高的铜制佛像,蒲团上正有一位清癯老者,俯伏拜祷。见 此光景,那名中佐赶紧叱止士兵,将枪枝放下,双手合十,喃 喃地念佛致敬。
跪着蒲团上的,自然是叶恭绰,等他起身,那名中佐用 日语问好;叶恭绰对简单日本话是听得懂的,却装作茫然不 解,只命家人待茶,取来纸笔,预备笔谈。
就这时那中佐已发现一旁书桌上有几封信,最上面一封, 信面上写的是”板垣大将殿”;板垣自然是板垣征四郎,那中 佐更是肃然起敬,向叶恭绰做个手势,似乎在问,能不能看 一看那封信?
叶恭绰做个手势,道声:”请!”
那中佐走过去逐一检视信封,发现除了那些在十几二十 年担任过驻华武官或驻屯军司令的大将以外;另外还有致日 本财政、外交界名流的函件多通。
现在的阁员,便有大藏大臣贺尾兴宣及商工大臣岸信介 2人;前任的阁员,也是两人,外务大臣松冈洋右及大藏大臣 小仓正恒。其中也还有做过首相的”重臣”,不由得就肃然起 敬了。
因为如此,那中佐亦就格外有礼貌了;透过随后赶到的 一名翻译,问叶恭绰说:”这些信都没有封口,是不是可以看 一看内容?” ”可以。”
信是中文,但意思可以看得懂,叶恭绰跟受信人都有深 交,但自七七事变以来,不便通函;现在由于九龙已落入日 军手中,想来不久便可通邮,所以特为修函问候。其中特别 提到”皇军”的英勇,而且纪律严明,深表佩服。
这些信措词大致相仿,但提到过去的交游,时间、地点 各各不同,譬如给本庄繁的信,不提他在关东军司令官任内, 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只谈他当张作霖的顾问时的交往。给 松冈洋右的信,谈到他当南满铁路总裁时的公私过从。事证 详实,决非虚构,那中尉当然刮目相看了。 ”叶先生,”那中佐很兴奋地说:“想不到你与敝国的要人, 有很深的交谊,失敬之至。这些函件,如果你认为有需要,我 可以用军邮代为转递;而且有签收的回单奉上。” ”那太好了。拜托、拜托!”
当下宾主尽欢而散。不道下一天便有一位大佐带了翻译 来拜访;殷殷致候,同时表示将格外供应糖食及日用品。这 一诺言,等他一告辞,便即实现;另外送了一份特别通行证, 在戒严时间亦可通行。
传说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福将”李福林之福。他 本来在新界康乐园,优游林下,足迹不履红尘;12月7日那 天,破例到了九龙,因为国父以前的侍卫队长黄惠龙去世,李 福林袍泽情深,特来执绋,葬礼既毕,已近黄昏;港九的友 好们坚留他茗饮叙旧。那知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日军攻到 新界,首先就扑向康乐园,想生擒李福林,不道扑了个空。李 福林自知辛苦经营的康乐园,这下子一定保不住了,因而飘 然渡海,由香港搭船,间关到了重庆。
至于不幸遇难的,首先就要数林庚白;他果然活不过50, 但是安居重庆,就决不会死在”三八式”的步枪之下。据说, 林庚白是被误传为”林委员”;有汉奸在金巴利道一带打听他。 12月19日那天,汉奸带着日军来搜捕;林庚白夫妇便从 后门溜走,那知一出门就遇见5个日本兵。
“林委员,”有个军曹,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在哪里?”
林庚白早具戒心,扮成个广东人所谓”大乡里”的模样, 他相信他本身不致被误认为”林委员”,便摇摇头用品通话答 说:”我不知道林委员在哪里。”
这句话答坏了!百密一疏,出现了很大的漏洞;因为既 是”大乡里”的模样,应该只会说广东话,不会说带福建口 音的普通话;那军曹脸上,顿时期了疑色,直盯着他看。
尽管林庚白力持镇定,林北丽也能强自克制,不露惊慌 之色,但他的衣着跟他的文弱的体格神态,终归是不相配的, “你就是林委员!”那军曹喝一声:”走!”
林庚白被拉走了;林北丽吓得手足无措,想跟过去,却 让另外两名日本兵将她拦住了。
这时她是在天文道的上坡口,眼睁睁看着丈夫被带下坡; 心里只朝好的地方去想,大概是见他们的长官,不致于被认 出真正的身分;就算真的认了出来,他是立法委员林庚白,也 没有什么要紧。立法委员不是负实际政治责任的政务官;充 其量也不过像颜惠庆、陈友仁、李思浩、郑洪年那些名流那 样,被移置到半岛酒店,接受免费的招待而已。
当她在转着念头时,看到林庚白与那军曹都站住了脚;接 着那军曹拍拍他的肩膀,向上一指。林北丽看在眼里,喜在 心头,知道丈夫被释放了。
果然,林庚白由下坡口往上坡口走了来;但是,他不知 怎么,失却了”平生镇定”之功,两条腿在发抖。林北丽大 惊失色;脱口轻喊一声:”不好!”真的不好了;林庚白又被 日本兵抓了回去。
这一下就盘诘不休了。林北丽紧张得一颗心直抵喉头,口 干舌燥,双眼发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看到丈夫 又往回走了。这是第二次释放,林北丽喜极泪流;想迎上前 去,而旋即警觉,不可有感情上过分的表现,应该保持平静 到最后。
那知变起仓卒,一声枪响,林庚白倒在地上;林北丽不 暇思索,拔步往坡下奔,到得林庚白身旁,想去扶救时,又 一声枪响,她只觉得右臂像被火烫了一下——事实上是一颗 子弹穿过她的右臂,打中了林庚白的背部,位置是在左面,正 好是心脏部位,成了致命之伤。 ”庚白!庚白!”林北丽忍痛扶起丈夫;但见双眼上翻,没 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人世了。附近人家,听得枪声,多 在窗户缝隙内窥看;等日军扬长而去,方敢出来问讯。林家 的佣人亦已赶到,祈求邻居相助,将林北丽的伤处草草包札, 扶着去求医;医师诊所,拒而不纳,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肯 收容的医院。
安置了林北丽回来再料理林庚白的身后,时逢乱世,棺 槨难求,只能草草掩埋天文台附近的一处菜园内。45岁的盛? 年,如此结束;善于”人鉴”的林庚白,是怎么样也自我鉴 照不到的。
#17名流星散 香港沦陷后,政要名流的下落。
就在这一天,日军开始对香港发动总攻击,由第23军第 38师团为基干的佐野兵团,分左右两翼,在香港的筲箕湾及 北角强行登陆;九龙方面可以看到日军在香港升起的气球,显 示登陆已经成功。
在日军炮轰香港及强行登陆以前,曾两次派遣参谋向英 军劝降,都被严词拒绝;登陆以后,亦仍然不愿投降。于是, 出现了一场自日军侵华以来,从未见过的奇特形式的战役,因 为香港是丘陵地带,复有坚固的高楼大厦,可以代替防御工 事之用,所以既非人自为战,短兵相接的巷战,但也不是开 阔地带,可完全使用重武器的阵地战,而是两者交替的进行。 佐野兵团自香港东北角,向西推进,初步以占领位于香港中 部的力高臣山及金马仑山为目标;混战了两天,至12月21 日,占领了黄泥涌山峡,惊喜地发现了大水塘——香港自来 水的唯一水源地。
这一来,日军等于扼住了香港的咽喉;等到破坏了给水 设备,香港的居民便如置身在烟狱中了,只有炽热的炮火,没 有点滴清凉的甘露。英军是非投降不可了。
12月25日,上午平静无事,午后的炮火却空前地炽烈, “山顶区域”——香港最高贵的地带,亦是总督府所在地,硝 烟弥漫,惊心动魄。这样到了下午5点50分,”扯旗山”上 终于扯出白旗,停战投降的命令,迅即传到各防守地区。日 军亦作了相同的反应,炮声顿息,只有断续的机关枪声;真 如”鸟鸣山更幽”一样,反更显出死样的沉寂。
而就在这沉寂之中,香港名流所集中的”香港大酒店”, 出现了石破天惊的举动;有位赋性正直敢言,著作甚丰的名 记者李健儿,笔名”黑翁”,在扯旗山上出现白旗以后,呼叫 如狂,直奔天台,大喊一声:”自由万岁!中华民国万岁!”然 后纵身一跃,碧血四溅于皇后大道中。
此外,还有防守西线的司令官劳森准将,奉令停战后,单 人双枪,冲入日军阵地,见人便射,杀了十几名敌人,终于 死在乱枪之下。
在九龙,半岛酒店虽然5楼已成为日军司令部,但对旅 客,居然仍旧供给”圣诞大餐”,而且是传统上必不可少的火 鸡。但隔海突然的沉寂,为大家带来了莫名的不安,因而食 欲无不大受影响。
深夜,在耳语中流传着一个消息,香港总督杨慕琦,已 率同”太平绅士”,向日军投降;事后”太平绅士”各自回家, 杨慕琦则已被送至九龙,此刻就住在半岛酒店6楼。
日本政府正式发表,派矶谷廉介为总督;广东的特务机 关长矢畸堪十郎为政治部长,主管民政。但此时港、九最有 权力的日本人,却是一个名叫冈田芳政的中佐;他是日本在 华老牌特务机构”梅机关”的代表,派到香港,成立了作为 “梅机关”支部的”兴亚机关”。早在”十二·八”以前,冈 田就在港九大肆活动;那些地方上知名人物之成为”特侦”, 以及失陷在九龙的要人名流,被请到半岛酒店,以便接受 “保护”,都是冈田一手所策划。
及至香港沦陷,那里的要人名流,一样被集中在香港大 酒店。最后,并”半岛”的”楚囚”于”香港”;但为政府工 作的要员,却都由水路或者化装为难民,进入广东,由惠阳 经韶关而脱险。
在日本人看,被软禁在香港大酒店中的人物,都是大有 用处的。其中有张静江的女婿,做过外交部长的陈友仁、金 城银行董事长周作民、外交界耆宿颜惠庆、北洋政府交通部 次长,曾任暨南大学校长的郑洪年、北洋政府财政总长李思 浩、前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上海银行公会秘书长林康侯、前 北洋政府交通总长、段祺瑞一系的大将曾云霈、《星岛日报》 董事长,有名的富豪胡文虎,以及粤军前辈许崇智。
许崇智是在香港的广东人中,声望最高的一位;因此,冈 田首先策动他来歌功颂德,劝人归顺。软哄硬逼,许崇智无 可奈何,只有点头。
讲词当然是冈田派人写好拿来的;许崇智到了电台,以 毫无表情的声音,照本宣科。最后应是宣布”完了”二字;许 崇智把它改了一下:”交代我讲的话讲完了!”坐在收音机前 的人,心照不宣,许崇智明道言不由衷。监听的人,大为恼 火,找他去办交涉;他很轻松地答说:”我说的是实话,不是 你们交代我要这么讲的吗?”
在软禁的日子中,大家的生活过得却很悠闲,除了供给 不缺,可以在酒店的范围内自由走动,甚至可以来八圈卫生 麻将;也不禁亲友的拜访。只有一个人例外,交银通行总经 理唐寿民。
唐寿民是江苏镇江人,银行界中”镇江帮”很有名,所 谓”江浙财阀”之”江”,看起来指江苏,其实是指镇江。交 通银行的董事长胡笔江,也是镇江人;但他跟唐寿民面和心 不和,因此阴错阳差地枉送一命。
事在3年前的8月间。那时中央政府已决定迁到重庆,但 国家行局的业务重心,却在香港;财政部为了召开货币金融 会议,电令在香港的国家行局总经理,到重庆商讨筹备事宜, 据说胡笔江怕唐寿民在最高当局面前,有不利于他的陈述,因 而自告奋勇,愿作此行。当时的飞机票很难买,结果从金城 银行所定的机其中,情让到一张,预定8月24日上午搭”桂 林号”起飞。
恰好立法院长孙科,访俄回国,经港小住,也定在这天 飞到汉口向最高统帅复命。中国航空公司,替他安排的飞机 是上午8点钟起飞的”重庆号”。这天一早,孙科由随员梁寒 操等人陪着,从半岛酒店到了启德机场;时间太早,”重庆 号”还在作例行的地面检查工作。孙科只当替他预备的是专 机,应该”升火待发”,人到即行;见此光景,大发脾气,原 车回到半岛酒店,开始早餐。看看时候将到,随员促驾,而 孙科余怒未息,迟迟起行。
中国航空公司已知道孙科对他们不满,如果”重庆号”按 时期飞,等他一到,无机可搭,岂非更要大发雷霆?因此,不 敢不等;好在航线由昆明转重庆的”桂林号”,乘客都已到齐, 于是中航将飞行程序变更了一下,让”桂林号”提前起飞。
那知飞机一出航线,便有4架日本零式战斗机在等着了。 原来中苏复交后,民国25年,成立”中苏文化协会”,一直 是孙科当会长,抗战爆发,中央决定派他与王宠惠展开对苏 谈判,接洽军援;这年初夏,更发表孙科为特使,率领一个 访问团,搭机绕道欧洲,飞抵莫斯科,洽借一亿五千万美金 的军火援助。这一来大遭日本军阀之忌,等他一到香港,便 买通了一个姓彭的汉奸,打听到了孙科的行期,要置他于死 地。
谁知”重庆号”尚在启德机场,而”桂林号”由于提前 起飞,被日本战斗机误认为攻击的目标。
左右夹攻之下,”桂林号”的美籍正驾驶,只能沿珠江低 飞,在中山县所属,地名张家边的水面迫降;因为飞机本身 有相当的浮力,入水不会马上沉没,仍有逃生之望。
但是,日本战斗机却钉紧了目标,轮番低飞扫射;胡笔 江已经爬出窗口,只以回身去取装有重要文件的皮包,这片 刻的耽误,等到第二次脱离窗口,跃入水中时,恰好敌机俯 冲扫射,中弹殒命。
唐寿民阴错阳差地逃过了一场劫难,仍旧留在香港,独 揽交通银行的大权。”十二·八”变岂不测,当日军攻陷九龙, 向香港展开猛烈的炮战时,交通银行正由美国运到大量新钞, 尚未发行。为了怕落入敌人手中,他亲自督率全体员工,将 这批新钞票,截角焚毁。在日本人看,这是非常严重的反抗 行为,所以香港一沦陷,他被冈田芳政列入首先要搜捕的黑 名单中。
唐寿民当然也知道自身的危险;化装成药材商,预备趁 日军疏散难民的机会,由广东转入内地。不幸的是,让关卡 的日军识破身分,送到香港大酒店;由于他在被捕后还不肯 承认自己就是唐寿民,所以日军认为他随时会潜逃,加紧监 视,行动只在斗室之中,一切有限度自由活动及接见亲友的 权利,都被剥夺了。
管理这一批身分介于俘虏与客人之间的名流的,是一个 名叫井崎喜代太的中尉,颐指迫使,架子极大;他要每一个 人写一篇自传,表明过去的历史,及与国民党的关系。其中 最有骨气的是陈友仁,批评日本军阀胡闹,在太平洋战争中 最后必将失败;最热中的是郑洪年,表示自己很有办法,希 望日本人能够用他。
民国31年1月10日,皇后道中突然戒严;香港大酒店 附近,更为严密。同时被软禁的”贵宾”们都接到了通知,有 两个日本将官要来看他们。
两个都是中将,一个是来自南京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 的参谋长后宫淳;一个就是主持港、九作战的第23军司令官 酒井隆。他们是由冈田芳政陪了来的。
在华丽明亮的大客厅中,首先被请来谈话的是老外交家 颜惠庆。经过冈田的介绍,后宫与酒井都很客气地道了仰慕 之意。然后由后宫发问:”请问颜博士,你对太平洋战争的看 法如何?” ”此一事件发动得太突然,我事先毫无研究,无法推断将 来的结果。” ”是不是可以请颜博士对我们作一点具体的建议?” ”战区如此辽阔,牵涉的因素如此复杂,像这样的战争, 是有史以来所未曾有过的。”颜惠庆又说:”光凭报纸上的一 点消息,不能让我充分了解整个情况,所以很抱歉,我实在 无法提供任何具体的建议。” ”那末,对于国民政府的宣战呢?”后宫问说:”颜博士是 否认为会影响中日之间和平的达成?你看,有多少宣战的理 由?”
颜惠庆仍旧用闪避的态度:”国民政府宣战的消息,我是 间接听到;正式文件,未经寓目,歉难列举宣战的理由。” ”再请问颜博士,你对未来有什么希望?”
颜惠庆想了一下答说:”中日军事冲突,已逾4年,双方 的损失都很惨重。中国的难民,最低的估计,亦已超过1000 万;物资上的毁弃,更无从计算。可是现在战区日益扩大,这 是最不幸的一件事。个人年事已高,希望能有重睹升旗的一 日。”
这是极好的一篇外交词令,最后一句话,可以解释为赞 成中日全面和平;也可以解释为日军全面撤退。说战区日益 扩大为不幸,即表示希望日本不再向国军防守区域进攻;亦 有指责日本军阀穷兵黩武之意。言婉而讽,经过翻译传达后, 后宫与酒井都频频点首,是称许的模样。 ”颜博士,”后宫开始游说了,”以你的经历及经验,如果 能够参加政治活动,对于达成你早睹升旗的希望,一定大有 助益。我们乐于见到你出山。” ”多谢盛意。”颜惠庆从容答说:”我以衰病之身,从辞去 驻苏大使以后,就决定退休,至今7年,不但无意再入仕途; 而且与实际政治也脱节了。暮年岁月,惟有从事文教及慈善 事业,服务社会、略尽国民一分子的责任而已。我过去在北 京政府,参加内阁,办理外交,前后20年,自愧建树不多; 现在年迈力衰,就想为国效劳,亦势所不许。” ”照颜博士所说,如果有文教及慈善方面的工作,你是乐 于参加的?” ”是的。”颜惠庆加强语气补了一句:“必须是非政治性的, 纯粹属于社会自发的!”
谈到这里,后宫向酒井问道:”阁下有什么事,要向颜博 士请教?” ”我想请教颜博士,对于促进中日两民族间真正的亲善, 有何高见?” ”此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颜惠庆闪避着说:”将来 如有所见,一定会提供当道作参考。”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送走颜惠庆,请来陈友仁,继续再 谈。
由于事先已看过陈友仁所写的”自传”,知道他是”亲苏 派”,所以谈话也便集中在这方面,后宫问道:”陈先生,你 对斯大林的看法如何?” ”我没有跟斯大林接触过;我想这个问题最好由松冈洋右 去回答。”陈友仁用英语回答。
一开始就是深刻的讽刺,松冈洋右与斯大林在莫斯科车 站拥抱那一幕,日本军人大都引以为耻。所以后宫与酒井,相 顾嘿然,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陈先生,”冈田芳政打破了沉默,”听说你一向与蒋介石 先生不和——” ”不!”陈友仁有力地打断了他的话,”中国是团结的。蒋 先生现在领导整个国家,为了民族的生存作难苦的奋斗,我 对他只有敬重。” ”那末,陈先生,你为什么不参加国民政府工作呢?” ”并不需要参加政府工作,才能表示敬重蒋先生。”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酒井的脸色很难看;冈田深怕闹到 不欢而散,破坏了这一次特为来笼络目的。
后宫略一颔首,随即问道:”陈先生,如果我们释放你, 你愿意到哪里去?” ”如果是释放,我有我的自由,希望到哪里去,不必告诉 你。倘或你们仍旧当我是俘虏,到哪里去都没有我作主张的 余地,也就不必多说了。”
态度始终是如此傲岸!但后宫亦起能忍耐;用解释的语 气说:”陈先生,你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是,你愿意到哪里去, 告诉了我们,好替你准备交通工作。”
陈友仁想了一下答说:”上海虽已沦陷,但照国际公法, 仍旧是中国的领土。我愿意回上海。”
即使想赴内地,也必然说是愿意到上海;到时候再设法 转道,比在香港、九龙要方便得多。事实上,日本军方,也 已作了决定,这批高级俘虏,以移送到上海,最为妥当。
这期间,南京、上海方面,不断有人派来,而目的不同。 来自南京的,自然是汪政府的特使,希望争取有分量的在野 名流,金融巨头,参加”和平运动”。这个工作没有成功,但 也不是完全失败;有些人已作了口头承诺,只以日本军方要 听东京的指示,一时还不能将愿意参加汪政府的人,交给南 京来人。
来自上海的,情况最复杂,有受杜月笙之命,到香港来 营救”老朋友”的徐采丞;也有”76号”派人”抓人”的。最 大的一个目标是陶希圣,但他早已举家混入第一批疏散到曲 江的难民队伍中,间关抵达”行在”了。
香港大酒店中的羁客,能恢复自由的,只有3个人,一 个是许崇智,他与新任香港总督矶谷廉介是老朋友,而且在 表面上,日本人”交代”他做的事,很巧妙地都敷衍过去了, 所以提前释放。
一个是胡文虎。他在香港虽只有一座”虎豹别墅”与一 张报纸;但在南洋一带,事业甚多,号召力亦不小,日本人 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特加青睐。
再有一个就是曾云霈,他是留日出身;当北洋政府的段 祺瑞时代,很得意过一阵子;在日本阁员级的要人中,朋友 很多。而且十几年来,他亦未曾参加实际政治工作,生活靠 蒋委员长迎段南下,月饭2万元中,分润维持;段祺瑞一去 世,境况更窘。这些情形,日本人是谅解的;因而宽大处理 放他一条生路。 除此以外,另有3个人受到特别优待。第一个是”北平 李丽”;虽然美人迟暮,但风华如昔,典型犹存,广东特务机 关长兼任香港民政长的矢崎,一见惊为天人,倾倒不已。于 是”北平李丽”成了香港名女人中的名女人。她本来以手面 豪阔出名;这一来更得畅行其志了。
那时有好些人受过”北平李丽”的惠;而受惠最深的,却 是梅兰芳,他曾”降尊纡贵”,陪”北平李丽”唱过戏,就因 为这一重粉墨因缘,”北平李丽”在矢崎面前极力称颂,梅兰 芳亦成了矢崎公馆中的座上客。但是,矢崎无法逼他再出现 在舞台上;这便是”北平李丽”的卫护之功——梅兰芳特意 留起一撇小胡子;梨园行蓄此与”剁网巾”,皆是不再唱戏的 决绝表示。倘非”北平李丽”不能任他”蓄髭明志”。
再有一个便是影后胡蝶;据说是日本军方曾特别下令保 护。她亦经常出现在矢崎的公馆中,终于获得通行上的方便, 悄悄潜返内地了。
除了颜惠庆坐船以外,其余香港大酒店中的高级俘虏,都 坐日本所派的专机,飞抵上海。平时正是”江南三月,草长 莺飞”的时候。
这些名流到达上海的消息,已在日本军部控制之下的报 纸,是不准登载的;但在私底下——汪政府的要员及上海的 “上流社会”中,却很引起了一番热闹;访客陆续登门,细叙 契阔、悲欢杂陈。一阵接风压惊的应酬过后,情绪慢慢平静, 便有许多正事要谈了。
其中最重要的是3个人,亦都是银行家,一个金城银行 的董事长周作民;一个是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还有一个 是久任银行公会秘书长的林康侯。周、唐二人是周佛海的旧 交,与周作民的关系,更为密切,当然无话不可谈。
“太平洋战争一起,首蒙迫害的就是我们东南财赋之区; 军需供应,尤其是粮食,日本人搜括得很厉害,自己划定了 一个’军米区’。民以食为天,如果一旦民食供应不上,不知 会成为什么局面?”周佛海问说,”作民兄,你有什么好办法?”
“在这种一面倒,又是军事大帽子往下压的情况之下,能 想出办法来,已经很好了;哪里还谈得到好办法;我看,唯 一的办法是:与其你来做,不如我自己来做?自己做,总还 有腾挪闪避,甚至暗中掣肘的余地。不过,”周作民特别强调, “不管怎么做,总要先取得重庆的谅解。”
“那是一定的。”周佛海点点头说:”你的原则很好;我让 他们去拟好了办法,再跟你来请教。”
周佛海召集专家,拟定了一个”全国商业统制委员会”的 组织规程;下面又分米粮、纱布、日用品等等专业委员会。所 谓”统制”,对日本人的说法是配给之意;以有限的物资,作 最经济的分配。日本方面不但表示同意,而且要求尽快成立; 因为对”统制”二字,各有会心,在他们看,可以利用这个 委员会有效达成搜刮的目的,何乐不为。
依照组织规程的精神,此一统制会是商界自动自发的组 织,因此,负责人便须从商界中去找。上海从杜月笙、虞洽 卿、王晓籁等人一走,崛起了另一批闻人,其中年高德劭,以 闻兰亭为首。
他是江苏常州人,这年高寿已七十有三,但精神矍铄;清 癯的身材,撇一部银髯,真有仙风道骨之概。他的本行是纱 布,民国10年以前,便已崭露头角,担任华商纱布交易所的 理事长;又是上海最大的一家交易所,虞洽卿所办的证券物 品交易所的常务事理。一生敬业乐群,赋性淡泊,但对社会 福利事业,颇为热心,所以物望甚高。只是以前有杜月笙、虞 洽卿在,声光不免被掩而已。
周佛海根据上海商界巨子的反应,决定请闻兰亭出山。他 是茹素念佛的,周佛海特地精治了一席素筵,而且请了好些 有名的”居士”作陪,提出要求,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 狱”这句话作个敦劝的总讲;闻兰亭慨诺不辞,不过他有个 附带条件,要请两个人帮他的忙,至少也得是两个之中的一 个。
一个就是刚由香港回上海的林康侯。他是上海本地人,进 过学,即是一名秀才,前清末年,做过南洋公学小学部的校 长,以后又参加《上海时报》,做过主笔。平时各省都在提倡 自办铁路,林康侯与当时一班立宪派的名流,创办苏州铁路, 又跟”梁财神”——梁士诒组织新华储蓄银行,自此弃儒习 贾,在交通金融事业上,有过一番作为。
民国17年开始,林康侯一直担任上海银行公会的秘书 长,金融巨子,无一不熟,而且做事任劳任怨,不矜不伐。有 此两项长处,闻兰亭觉得他是最理想的助手。
再一个是大陆银行的叶扶霄,与闻兰亭的交情极好;但 交情是交情,做人是做人,叶扶霄不愿淌浑水。所以最后是 林康侯经不住各方劝驾,觉得盛情难却,做了”商统会”的 秘书长。
秘书长有了,便须物色所属的5个专业委员会的负责人; 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米粮统制委员会。闻兰亭与林康侯,不 约而同地都看中了一个人。
此人叫袁履登,籍隶浙江宁波,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第一 届的毕业生,除了创办宁绍轮船公司、宁绍保险公司以外,一 直担任公职,并有两个头衔,一个是纳税华人会的理事,仿 佛民意代表;一个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华籍董事,对于公共 租界的设施,是有发言权的。这两个公职,造成了他在上海 滩上的特殊地位。加以为人和平敦厚,乐于助人,所以声望 很高。
及至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公共租界,工部局当然 要改组,英美籍的董事,一律送入集中营;原来的日籍董事 冈崎,成为总董;袁履登也水涨船高,被推为副总董,但权 力却反不如前,因为工部局的董事会已经有名无实,难得开 会,就开会亦只是听冈崎一个人大放厥词,根本无他人置喙 的余地。
袁履登之出任米粮统制委员会主任委员,自须先谋之于 冈崎;同时提出条件,必须按起配给”户口米”。冈崎表示, 这个条件他也同意,然而无法作主,要取得”登部队”的许 诺。
冈崎又提出一个要求,想请袁履登出任保甲委员会主任 委员,彻底清查上海的户口。这件事与食米配给有密切关系; 袁履登是无法推辞的。不过,趁此机会,却可以提出一个条 件,不得再有封锁的情事发生。
原来当日军刚入租界时,常有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或 者只是激于义愤的爱国情绪,每每伏击”皇军”及汉奸,只 要某一地区发生暗杀事件,预先安设好的警铃一响,日本宪 兵立即出动,用麻绳圈出事地点四周,成为局部封锁地区。真 所谓”画地为牢”,在”牢”中的住户商品,不准有人外出; 路人则在原地停止,听候检查”良民证”。无辜被捕的不知凡 几;幸而通过检查的,也并不能立刻恢复自由;对锁自几小 时至几星期不定,甚至”真凶”既获,犹不解除封锁。这是 从纳粹那里学来的残酷的惩罚手段;目的是要使得爱国志士, 想到一出了事,便会连累无辜、同胞,饱受失却行动自由,以 及生活必需品无从补给的痛苦,因而踟蹰罢手。
袁履登所提出的两个条件,日本军方自非允许不可;因 为他们亦已看出来,中国人适应环境的本事最大,任何高压 手段,只有引其中国人更多的痛恨,更坚持不屈,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