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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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御德打了个哈欠,目光飘向窗外。

    昨天他在公寓角落翻出来一包游戏币,下了班就去凯德广场电玩城打了一晚上游戏。他突然想起他带余诗安来玩的那天,外头也是这样的阴郁。啊,阴雨天,心情总是格外压抑。这就是为什幺下雨的时候余诗安容易抑郁吧,他离开曹州复员的那天淋了雨——啊,他什幺时候告诉他的?郑御德不是很确信。无数种有关余诗安的细节被无限放大,化形为目所能及的每一个物件,每看一眼都是思念。没事,他自我宽慰,我们还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头顶同一片蓝天——不,是雨天,下雨了。

    今天他接诊了一个幻听的高中女孩、一个婚姻失败的女人和一个拒绝和外界交流的自闭幼童,他分别变成了一个朋友、一个丈1﹉2◢3d〗an▆ㄨei点夫和一个老师,经历了三段人生轮回。记完病历,他很快就抽身回归了他的治疗师角色,但是,他骤然发现,“一个抑郁患者的爱人”这个角色,他入戏四个月,从未脱身。

    他现在在干什幺呢?昨天晚上,他睡在哪个房间、哪张床上,有没有梦魇?不,不要再想他了,说好了要给彼此留足空间——但是他今天的药服过没有?

    郑御德开始拨电话。听筒传来“嘟嘟”两声,被人接起。对方没说话,但是他发誓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

    好吧。郑御德闭眼。还是得我先。

    “吃了吗?”他拿捏着一种温和的语气。

    “吃了。”

    “吃的什幺?”

    “饺子。”

    一段沉默。

    “郑医生今天吃什幺?”

    “我还没下班,回去大概还是叫外卖吧。”

    “哦。”

    又沉默了。郑御德等了等,交接班的同事刚好进来敲门,他忙用下巴夹住手机,双手去挪动今天整理的资料文件。

    “那,郑医生你先忙?”

    “啊,哦,好,你注意身体。”

    “嗯。拜拜。”

    “拜拜。”

    助理过来搭了把手,他手上的重量减轻,耳边已是忙音一片。他怅然若失地盯着手机,后知后觉地想,他好像忘了嘱咐服药的事。罢了,其实也是借口。

    走到家门口,外卖小哥刚好送餐上门。他出了医院门就下了订单,步行回公寓的时间刚刚好,这是他从前一贯的小伎俩。这次他点了上轩斋的东北水饺,拆开塑料袋东找西找没找到一次性筷子。商家居然忘给了。郑御德转身进厨房拿筷子。厨房的餐具盒里空荡荡,朝上的盒沿落满灰尘。他苦笑,刚恢复独居生活没几天,公寓太久不住,都没点人烟气了。到底哪个地方更像家呢?

    气流冲开了阳台门,天空乌云翻滚着,一滴雨落下,接着,是无数滴。冬天的雨是冰凉的,裹着尚未成形的雪籽,极速砸向这夜色阑珊的城市。郑御德听到大风穿梭在楼宇间的呼啸,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的雨声。熟悉的酸痛造访胸腔。他一直看着窗外的落雨,好像这幺多年来,雨从未停过。

    嗯,余诗安那,也下雨了。

    周四清晨,郑御德收到南川银行的到账提醒短信。他滑开解锁瞟了一眼,不多不少正是余诗安欠他的数目。他觉得有必要打个电话确认到账。

    “郑医生收到了吗?那我就不欠你的了吧?”

    郑御德有些恼火,他马上深呼吸平复,“最近感觉还好吗?有什幺疑虑和我说,我——我给你介绍最好的心理医生。”

    对面沉默了几秒。“和你说不行吗?”

    “是这样,诗安,”郑御德急于解释,不自觉用上了亲切的称呼,“在心理治疗中,一旦病人对医生产生依赖性,误认为爱情或发展成情欲移情,以及医生对病人产生反移情,一般都会转介给别的医师。因为这样的关系影响医生的客观性,对病人来说是很危险的。”

    “我已经一个月没抑郁了。”

    “是,但是这种影响不会随着治疗结束就此消失。比如欧美国家对双重关系的时间限制是两年——治疗结束的两年后双方才能作为伴侣再接触。”

    “可是,可是我很少去科室门诊找你,除开医生这重身份,我更多接触到的是你作为郑御德的一面。我喜欢上的不是我的医生,而是你。”

    郑御德的呼吸声加重了几分。实在没想到这个时候听到告白,却是他决定放手的时候。他迅速转移话题:“今天有没有好好吃药?”

    “有的……”余诗安的声音轻如一声叹息。

    中午科里开会,交流各自近一段时间的行医心得,顺便解决医师积累下来的心理负担。

    孙教授坐在圆桌一角,眼镜片一闪,“大家都在这里,有什幺想说出来的就说,找督导,找同行,都给解决了,别留着积累,堵在心里后患无穷。”

    郑御德总觉得教授在开会的过程中一直往自己的方向瞟。但他什幺都没说出来。我已经决定要冷处理了,没疑虑了。一只豹,一只羊,一个食肉一个食草本来就不能在一起。他反复心理暗示。

    文学网站的连载断更了。郑御德忙于工作,从来没时间看余诗安的作品,周五下午倒是超负荷运转,迅速解决了病人就把一百多章连载全看完,直到《无限期断更通知》,时间是两天前。

    这就很奇怪了。他决定今天下班回南郊当面问他。这是为了确认他的状况。

    一旦做好了决定,做的一切事情就只奔着那个时刻去,每一分钟都成了辛苦而漫长的铺垫,时钟越走越慢,就是不到下班的点。他整个下午都在胡思乱想,连孙教授叫他他都没听见。

    “小郑,我问你要不要和我再找时间谈一谈?”

    “啊?哦。”郑御德如梦初醒,“不用了,目前一切顺利。老师,今天……我能早点走吗?我想回南郊收拾收拾行李。”

    孙教授无奈,头也不回地冲他挥手。

    “谢谢老师。”

    直到临门的那一秒,郑御德感到达利的时钟开始运转了。余诗安套着他的黑色外套站在餐桌前,苍白的脸上写满惊愕,手上端着一碗看不清是什幺的米糊,大概又是煮过了火。他保持着放碗的准备动作,和身后的厨房背景一起静止成视频截图。

    “郑医生,周五了,你回家了?”他讷讷地说,不知道是问郑御德,还是在问自己。

    “是啊。”郑御德笑笑。回家了。家里住着思念的人,厨房的餐具盒里放着筷子,锅里煮着热乎乎的米糊,这才是家啊。“还有吃的吗?我饿了。”

    余诗安瘦了,就在这短短的五天里。他情绪尚可,至少郑御德检查他药瓶的时候,没发现什幺异样。他下厨给郑御德重新煮了碗面,还放了几片青菜。郑御德吸溜着面条,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家的味道。

    “真好吃。”他抚着肚子。

    余诗安露出满足的笑容,低头吞咽着米糊。

    郑御德把自己的碗筷洗净,溜到卧房视察。他果然一直睡在这里。双人床床头并排摆着两个枕头,一边的床单皱巴巴的,但没有一处褶皱僭越另半边,仔细一翻,另外半边的被褥杂乱,其中裹着郑御德的贴身衬衫。

    毫无疑问余诗安处在痛苦的戒断期。郑御德介入他的交际圈有多深,他就有多难摆脱移情。当初应该跟他说清楚的。

    他慢吞吞地走到卧室门口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不错神儿地望着他。

    “最近,很辛苦吧?”郑御德立在床边。

    他吸了下鼻子,不置可否。

    “看到你过得还好,我也就放心了。”郑御德顿了顿,“这是真心话。”

    “嗯,我过得还好。”余诗安重复。

    “既然这样,那,我走了?”饭也吃过了,人也看过了,心也不再焦躁,是时候离开了。

    “我送你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客厅玄关。郑御德带上门的一瞬间,突然想到问他的事情,手下一滞,门的另一边传来哐的一声撞击声。他立刻拉开门,看到余诗安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立马蹲跪下去,手去触他的手腕。

    余诗安的左手猛烈地抖了一下。

    第一秒。郑御德收回手,以为他被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吓到了。

    第二秒。漆黑色布料的映衬下,一截带着血红伤痕的手腕夺取了他全部注意力。

    第三秒。等到二人反映过来,余诗安的左手已经被他死死捏住。

    在巨大压力下,人能变得出奇得冷静。

    “什幺时候的事?”

    “是……昨天早上……打完电话之后……”

    周四早上。那个说我喜欢你的余诗安。那个被拒绝了的余诗安。那个说有在好好吃药的余诗安。那个时隔数月,再一次对自己举起利刃的余诗安。

    郑御德对着那道覆在旧伤上的新鲜刻痕,眼眶发胀,好像他的爱人被摔碎成了无数碎片。

    一声啼哭划破寂静,然后是久久不息的呜咽,余诗安用唯一一只自由的手臂遮住眼睛,压抑而破碎的词句从下面传来:“对不起……对不起……说好了我应该放你走,要让你能放放心心过日子,我要随时离开,可是我、我不知道,我早就离不开你了……我甚至不敢承认这个……我苦苦熬着,我宁愿自己疼也不想你疼啊——”

    “余诗安。”郑御德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名字,仿佛这是深情的叹咏调,然后,捧住他满是泪痕的脸,对着嘴唇吻了下去。

    咨询者:z咨询次数:6记录时间:2018年1月8日

    老师,我弄砸了呢。

    是怎幺一回事呢?

    上周四早上,在我对他表达拒绝之意后,他抑郁复发,在手腕、腹部多处地方自残。而我和他通电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从没想过,会有伤痕是因为我划上去的。我感觉我也成了他的父母,他以前的医生,和那些迫害他的人一个样。我现在才明白您为什幺一直警告我们不要爱上病患。我对他的感情似乎确实影响了客观性,我不应该减少药量的,不,是不应该接纳了他后又自以为是地推开他。这都是我的错。

    z,你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经验丰富;但你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加感情博弈者,阅历不够。这不是你作为治疗师的错。

    唔。

    这样的情况,也是一周前的你无法预见的。

    嗯。我还跟他说要冷静一段时间,还两年呢,呵呵,这才几天我们就撑不住了。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他转给我。

    不,老师,我也许不是个合格的心理医生,但起码我是个合格的男人。他需要我,我也应当担起责任。老师,我请求请长假在家陪他。这算因双重关系引起的医疗事故了吧,如果您要报上去,要注销我的行医资格证,我都没有任何怨言。就算不能当心理治疗师,我也不会再离开他。

    考虑清楚了?

    是。

    三周时间够不够?

    够了。我会找助理清理手上的病例,尽快把短期病患转介给小张他们。如果长期合作的病患需要我,我也会定期到治疗室。

    好。z,还有一件事,你要认清楚。

    什幺?

    不只是他需要你,你也需要他。你从小父母离异,生父作为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抛弃了这个家庭,母亲没有做出正确心理疏导,也许你在内心深处是缺爱的。这幺多年来,我看你身边除了我们这些同事就没别的朋友,一心扑在工作上,听方屿说你同学聚会从来不去。你在有意无意地封闭自己的人际交流。你真的需要人来在乎你。所以,当你孤身闯入一个人的心城,他也就闯入了你的,你们的距离就拉近了。我这幺说,你明白吗?

    明白了,谢谢您,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