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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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母亲走了。

    陈志伟原本以为,自己经历了巨大的生活的磨难,经历了北河港的炼狱,已经是一个不会哭的铁骨铮铮的汉子了,可是在送别母亲的日子里,他还是哭了,而且哭得那么彻底,哭得那么义无反顾,哭得人皆动容。没有能够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没有听到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成了他内心深处永远的伤痛。

    听姐姐说,母亲是微笑着走的。虽然受伤病的折磨,她已经无法说出一句清晰的话,但她的眼神里明显是带着放心和满意而幸福地离开的,这也许也可以称为“喜丧”吧?据说这样离开的人,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受到一点点的苦,而是早早地就升入了天堂。但愿如此吧!确实,母亲太善良了,善良得如同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慈祥的婆婆;母亲又太平凡了,平凡得如同路边一颗无声无息的小草。母亲是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走的,是平静而放心地离开的,每每想到这里,才多多少少地让他的伤心和难过减轻一些。

    母亲入土为安了。熬过了极度伤心的日子,陈志伟的心终于逐渐归于平静。生活还是要继续,他在家里住了十几天,料理完了母亲的后事,便又辞别了姐姐,返回了北河港。佘老板问明了情况,向他表示了慰问,这也使他很是感动。

    打工的生活是平静的。他吃住在机关楼里,每天到财务科去上班。现在他处理起财务业务来已经是信手拈来,很是熟练,收入也算可观。时间已经到了五月份,春天的气息早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吹遍了每一个角落。

    这天业务很少,比较轻松,下午两点多钟,陈志伟正坐在办公室里看资料,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听筒里是林玉熟悉的声音:

    “是志伟吗?”

    “对,是我,你好小林。”

    “你有时间吗?咱们,出去走一走吧!”

    “好的!”

    他放下电话,脱下工作服,换上了一身米色的西装。春天的气息永远都是美好的,人们脱离了冬天的臃肿和繁重,感觉身体都轻灵了许多。

    他离开办公楼来到港外面,林玉正站在不远处等着他。她今天是便装,穿了一件深红色的毛裙,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很是好看。

    “你来了!”她热情地打着招呼。

    他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他们沿着滨海大道向前走去。

    一边走,林玉一边偷眼看了看他。他又黑瘦了不少,但是精神依旧还是那么好,还是那么乐观。每每想到他遭受的那么多磨难,她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难过,同情,但更多的还是崇敬和赞叹!尽管她知道他真的并不需要别人为他做什么,但她其实还是很想把他轻轻的揽入自己的怀里,给他爱抚,给他关怀,给他女性的温柔!但是……她克制住了内心深处的那么一丝丝冲动和渴望,平静地对他说道:“最近还好吗!”

    “啊,很好,工作不忙!”他也是极为平静地回答道。

    海风轻轻地吹过来,咸咸的,带着一丝腥涩的味道。

    他们来到海岸边的一座高台上向远处眺望,宽阔坦荡的海面上,高大的轮船,轻盈的帆船,小小的渔船星罗棋布,遥远的海平线似抹着一抹彤云,让人思忖而神往;脚下,一排排海浪袭来,撞碎了,飞崩出万朵水花。

    少顷,陈志伟说道:“你看大海,它多宽广,能包容下天下一切东西。”

    林玉并没有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他自己的思想?还是指他的感受?抑或是……不过这句话倒是触到了林玉心中的隐痛之处,她有感而发地反问了一句:

    “也包括人的情感吗?”

    没有回答。

    林玉偷眼看了看他,他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大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宛如一尊玉雕石刻的塑像。

    她真想马上脱口而出,把心中的感觉一股脑地说给他听,她真想把那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全部告诉他,甚至,扑进他的怀里,让他紧紧地拥着自己,去体验一下那憧憬已久的激情与幸福……但她终于还是理智地克制住了,她平静了一下心绪,轻轻地说道:

    “我,要回市里去了。”

    “是吗?”他反问道,“这很好嘛,怎么着市里的条件也比开发区要好。”

    “局里来了几名警校实习生,这里有人接我的班了,明天我就回到七处去了。”

    “我看这么安排是对的,你在七处工作很有经验,那里需要你。”

    又是沉默。海风吹过来,在耳边“呼呼”地响。

    “你现在好多了吧?”林玉又问道。

    陈志伟并没有明白林玉这句话是指自己的感受,还是指自己的身体,抑或是母亲离开后自己的心情,大概是兼而有之吧?于是他也兼而有之地回答道:“好多了!”

    少顷,林玉又说:“我看,你应该回到监狱去,别在这里干了!”

    陈志伟看了一下林玉,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肯定和关怀,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和港里的合同还没有到期……”

    “这些都是次要的,”林玉说,“我已经通过开发区分局贺局长和港务局柳总给你打了招呼,你的合同和押金都不成问题,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只要你愿意。监狱那里需要你快一些回去,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办理……我听说,前不久省监狱局调查组到一监狱来了一次,针对你们的事件展开了调查处理……”

    “是吗?结果怎么样?”陈志伟很急切地问道。

    “王鼎副监狱长的努力没有成功,调查组最终的结论是这件事情没有违反规定之处,维持对那名犯人的保外就医和对你的处理决定!”

    “哼!”陈志伟恨恨地捶了一下拳头,“这肯定又是一场幕后安排……”

    “所以,你应该回到监狱去,”林玉说,“王鼎副监狱长需要你回去,形势需要你回去,还有,有一个人,她,也需要你回去……”

    陈志伟看着大海,静静地思考着。末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好吧,这一两天我就去向佘老板辞行。是到了和这些**行径决战的时候了!”

    海鸥在不远处盘旋着,时而从人的头顶上掠过,显得轻盈而妩媚。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阵冗长而深沉的汽笛声从港里传来,又一艘船满载了货物,向着遥远的国度了。

    “四点多了,咱们去吃点饭吧!”陈志伟说。

    “好吧!”

    他们离开海岸,沿着滨海公路来到了开发区的一家饭店里。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向外面看,开发区市场的纷繁喧哗就在眼前。正是下班的时间,市场上人很多,商贩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你看这里发展多快,”陈志伟说,“我听说,前几年这里就是一个小渔村……”

    “五年前还没有一点城市的样子呢,”林玉说,“五年时间就建设得这么繁华,规模简直可以和小半个市区相比……”

    “还有北河港,也只是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就建起来了,现在它是全国二十大港口之一,年吞吐量在三千万吨以上。听说明年的目标是实现吞吐量超过四千万吨。以港兴市是北河市的口号,看来北河市的发展是越来越快了!”

    “是啊!”

    菜上来了,陈志伟特意点了好几样海鲜。他们边吃边谈。

    “我小时候常和同学们到这里来玩,”林玉说,“那时候这里只有几十户人家,海港那儿基本就是一片乱石岗,只有很小很小很破旧的几个码头,以及几个又矮又破的老楼房,这十多年的功夫,变化多大呀!”

    “可不是嘛!对了,你弟弟现在念高几了?是不是该高考了?学习怎么样?”

    “念高二了,还有一年呢。唉,又淘气又贪玩,不好好学习,让人操心。”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都这样,再大一点就好了。”

    陈志伟把一只大螃蟹夹进林玉的碗里,说:“多吃一点。海边的海鲜,比市区里的新鲜……”

    “谢谢!”

    林玉一边吃一边偷眼看了看陈志伟,他现在显得既成熟又稳健,还有傲岸。短短半年多的功夫,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真的很难相信这仅仅是一个刚刚二十多岁、离开校门还不到一年的大男孩子。他的肩膀变宽了,变厚了,胸膛变阔了,胳膊粗壮了,连气质都变得刚诚而沉稳了。他正在低着头专心地吃着一只海螺,双臂支在桌子上。真的很难想象,这原本稚弱的肩头承担了怎样的重压与磨难啊!为了维护法律而遭受打击报复,被勒令下岗,母亲辞世,北河港的炼狱……就在同龄人还生活在父母亲的百般呵护下的时候,他,已经独自肩起了一片天空,经历了风风雨雨,依然刚强而执着地前进着!

    这就是那个一直让自己倾心爱恋着的人吗?这就是那个曾经令自己魂牵梦萦的汉子吗?他,明明就是近在眼前啊!可是,为什么却又远得如同天涯海角?为什么满腹的话不能说出来?为什么自己要遭受这样的情感折磨?她觉得委屈,她觉得不公平,毕竟,她也只是一个刚刚二十多岁的花季少女,她,也是一个渴望得到爱情和幸运垂青的女人哪!

    唉,人生,真的很难预测,也真的很难琢磨。莫非,这一切真的是命中注定?不,她不相信。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坏女人,她相信自己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她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是能够成功的!她压了压怦怦跳动的心,轻轻地说道:

    “回到市里以后,什么时候有时间,到我家里去玩吧!我爸爸妈妈很欢迎你的!”

    他笑了:“是吗?那谢谢了!方便的话一定造访。对了,我还没有向你表示感谢呢,在港里这些日子你没少帮我的忙,尤其是送电报那次!真的应该好好感谢你呀!”

    “谢什么嘛,你太客气了!”

    沉默。林玉又把目光投向窗外。夕阳下,远处的大海,近处的楼房,人群,都被镶上了一层金边,显得十分绮丽。

    林玉静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道:“下个月的十八号,是我的生日,我准备开个家庭party,很多同学都要去,到时候,你,也来吧!”

    “嗯——,如果情况允许,我会去的!”

    “一定?”

    “一定!”

    林玉显得很开心,她仿佛一个得到了一件称心如意的宝贝玩具的孩子,笑得十分甜蜜。她整个人都已经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吃完了饭,天已经黑了。他们离开饭店,步行向开发区公安分局走去。晚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现在毕竟还是春末,还有一丝冷的感觉。他们加快脚步,很快来到了分局大门前。

    “我走了,”林玉说,“你明天就回监狱去吗?”

    “在这里处理一点手续,估计明天就能回去。”

    “那好,咱们市里再见!”

    “市里见!再见!”

    林玉摆了摆手,进了分局大门。陈志伟直到她看不见了,才回到了北河港里。

    第二天,陈志伟就去向佘老板辞行。得知陈志伟要辞职,佘老板显得十分惋惜,但他还是通知财务科提前结清了他的工资,并把押金全部还给了他,陈志伟表示了感谢。告别了佘老板,他收拾好行李,便来到民工宿舍楼看望表哥,人们纷纷过来探望送行,陈志伟把一些不必要的东西都留给了表哥和民工,人们一直把他送到了港口大门。

    他坐上了一辆小客车,回头望去,北河港依旧历历在目:熟悉的大门,望不到边的粮食垛、钢筋囤,巨大的抓机,高高的轮船桅杆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他在心里轻轻地说道:再见了,这块留下过汗水和泪水的土地!再见了,曾经磨练了我的意志,坚强了我的性格的地方!汽车开动了,陈志伟扭回了身,现在,他终于是以自己的方式昂首挺胸地离开了这里!

    疏港公路上车并不多,汽车越开越快了,不到两个小时,汽车就到达了终点北河客运站。陈志伟下了车,打出租车回到了一监狱。他先到了单身宿舍楼,楼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前用钥匙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屋里,一切如旧。熟悉的办公桌,雪白的床单,豆腐块一样的军被,那双镀得锃亮的哑铃仍然一动不动地放在那里,只不过上面都已经薄薄地落了一层灰尘。他放好东西,换了一身衣服开始收拾卫生,一直到中午终于把屋里收拾得干净透彻,一尘不染。

    他坐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心里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呢?还是去找王鼎副监狱长吧,把目前的情况好好分析研究一下。

    他离开房间下了宿舍楼,向着办公楼走去。楼前广场上,数千盆的鲜花引得蜂蝶飞舞,六七个工人正在忙着浇水;西面,隔着马路,监区里高大的厂房清晰可见,不时有机床的轰鸣声传出来。

    他进了办公楼,正准备上楼,一个身影从他身边过去了,马上又回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他扭头看去,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姜云山!

    “大队长?!”

    “小陈?!”姜云山一把抓住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大队长,你怎么在这?”

    “我现在抓销售了,到机关楼来取两份客户的邮件。你,你这是从哪来呀,准备上哪儿去?”

    “……一言难尽!我准备去找王副狱长,大队长,咱们一起去吧!”

    “好!我刚从王副狱长那儿下来!”

    一边上楼,姜云山一边说道:“好小子,一走就是大半年多,上哪儿去了?也不打个招呼,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王副狱长一直在找你……”

    “唉,让大家跟着担心了……”陈志伟不好意思地说道。

    很快到了二楼王鼎的办公室,他们推门进去。王鼎看到姜云山拉着陈志伟一起进来了,当然是既惊讶又高兴,马上让陈志伟坐下,关切地问这问那。陈志伟简短地向两位老领导汇报了自己大半年来的经历,然后他说道:“王副狱长,我听说前不久省局工作组来了,咱们……”

    “是啊,”王鼎站起来,说道,“我们又失败了,没有能够改变错误决定,没有能够使**行径被揭露出来,使违规脱离刑罚处罚的罪犯受到法律的制裁!”他把香烟放进嘴里使劲地抽了几口。

    “王副狱长,那,下一步,咱们怎么办?”陈志伟问。

    “我们当然要继续上告。我已经决定把举报信直接寄到省纪委和中央去。小陈,你是最基层的管理者,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你最清楚,所以,你一定要写一封详实的举报信一起寄走,这个,很重要,很重要啊!”

    陈志伟站起来,一字一板地有力地说道:“好,我马上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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