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春天的气息终于在这封闭的四角世界里吹走了最后的一丝寒意，花红了，草绿了，鸟儿在翠翠的枝头鸣唱。一场雨过后，空气清新得像滤过一样，吸一口真让人觉得身轻腿健。天像宝石一样的蓝，淡淡的泥土味混合着花粉的香味随风轻溢，飘渺的树絮落在人的脸上，身上，滑滑的，粘粘的，任凭怎样也挥之不去。

    陈志伟坐在崭新的办公室里，心情非常舒畅。透过窗户望出去，亮堂堂的厂房里，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各种机床齐齐地开动着，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房架也微微地抖动。力工犯人一车车地往外推着铁屑，技术组的犯人穿梭在机床中间分发图纸，指导生产。头顶上，六辆红色的新式天车吊着巨大的钢铁铸件呼啸着掠过，在车体与轨道的摩擦中电火花时时闪现。一派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昭示着当前良好的生产形势。

    短短一个冬天和大半个春天，第一监狱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所有的破旧厂房都扒拆掉了，一大片新厂区盖起来了，目前都已经投入了使用。新厂房新颖，美观，坚固，整洁，而且在建筑中使用了最先进的高科技手段，防震，采光，保温，各项性能良好。办公室里面都是装修一新，虽然还没有配备电脑，但是办公条件已经是越来越现代化了。比起之前的那个在破旧厂房里的黑暗小屋来，现在的办公环境简直可以说是“三星级”的了。新的犯人医院、接见室、门卫室、教室也都已经陆续启用了，不仅环境整洁优美，而且都安装了电子监控设备，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了。监舍楼全部重新进行了粉刷和装修，生产区生活区处处甬路长廊，草坪茵茵，鲜花怒放，喷泉飘飘。为了庆祝监狱基建工程的竣工和环境的不断亮化、美化、绿化，监狱还特意在四月下旬举办了一届“美化杯”职工篮球和乒乓球比赛。现在的一监狱硬件设施堪称一流，内部秩序和谐稳定，外部影响力与日俱增，在北河四家监狱中的中心地位也是越来越巩固了。

    一监区机加工车间是前不久才搬入新厂房的，单单一个搬家就忙活了一个多礼拜才算彻底结束，在新厂房里安顿了下来。因为受搬家的影响，原本就十分紧迫的生产形势显得更加紧张了，压力也更大了。自从春节长假结束出工以来，除周六日以外，一直都是实行三班倒生产，歇人不歇设备。包括搬家那几天，也都是尽量缩短机床的停工时间，多抢出一些生产时间来。同时犯人的上课、学习、休息、活动又不能受太大的影响，又要保证做好犯人的教育转化工作，因此监区的干警们都累坏了。

    陈志伟坐在办公室里，从饮水机里接过一杯水喝了起来。原来的时候喝点茶水就不错了，现在已经配上了饮水机，短短的时间内变化真是不小啊！据说一监狱已经被省里批准为省级优秀特殊学校了，下一步，就是要创建部级现代化文明监狱，这个口号是管正武监狱长在去年的监狱会议上提出来的，并就此下发了多次正式的文件，这个口号也成为整个监狱的工作目标和方向。

    “五一”长假刚刚过去，今天，陈志伟要把上个月三中队犯人的百分考核公示出来。现在各项业务都讲公开，各级政府都有政务公开，监狱的相关狱务也是要公开的，既面对犯人公开，又要向社会公开，接受社会监督，坚决杜绝暗箱操作。当然在实际中还有不少需要完善的地方，但是不管怎样，这个大方向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了，而且狱务公开工作现在已经成为了监狱的一项很重要的工作了。

    现在从事管教工作对于陈志伟来说，早已是得心应手轻车熟路了。这方面他表现出来的业务能力和综合素质也深得监区长姜云山和政委王鼎的赏识，陈志伟也时时的提醒自己：不断学习，不断进步，戒骄戒躁，把自己的整体能力不断地提高，一定做一个适应时代和形势需要的合格的监狱警察。

    陈志伟收拾好业务材料，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外面机床的轰鸣声不断地传进耳朵里。现在是上午九点钟，昨晚夜班的犯人早已经回去休息了，白班的犯人正是在生产高峰上，照这样的进度，完成这一批生产任务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监狱的生产形势确实是越来越好了。

    望着外面飞奔的机床，陈志伟的思绪不禁慢慢又回到了“11.29”案上。洪常波自从上次写了一封联字密写信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动静，也没有见到他收到什么人的回信，当然目前也没有对他有任何惊动，虽然目前也没有能够找到机密的藏匿地点，不过失窃的国家机密目前一定还在监狱里，他绝对没有合适的渠道把文件传出去，这是肯定的，因此至少到目前，机密还是安全的。不过针对此案的工作力度确实还是需要不断地加大的。

    思考了一会儿，陈志伟便离开了办公室，在车间里走了走，然后离开车间，来到了已经修葺装修一新的管教科楼上。他决定找监区长姜云山探讨一下，顺便把近期的工作情况汇报一下。

    来到三楼的监区长办公室，陈志伟轻轻推门进去。屋子里只有姜云山一个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看到陈志伟进来，姜云山放下笔，示意他坐下。

    “最近中队情况怎么样？”姜云山问。

    “很好，很稳定，各方面情况都不错。生产也一直在按既定进度进行，针对每名犯人的改造规划也在顺利实施。”

    “嗯，目前良好的局面一定要保持住。现在的三班倒生产对犯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一定影响的，对这一点也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做好犯人的思想稳定工作，尤其是那些重点犯人，干我们这行永远要记住，安全和稳定永远是第一位的。”

    “嗯，是啊！”

    “三中队所在的机加车间是我们全厂，啊，现在监狱企业已经成立了公司，该叫机床公司啦，是我们全公司的龙头单位，业务量大，劳动强度大，工种多，生产任务重，在这种情况下，稳定工作就更显得重要啊！”

    陈志伟点着头，姜云山又习惯性地掏出一支香烟放进嘴里抽了起来，屋子里一时静静的。

    “对了，洪常波现在怎么样？有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目前表面上还很稳定，没有任何异常，现在对他一直是重点监视。”

    “嗯。他的劳动岗位，还是——”

    “设计室制图，技术工种。”

    “嗯，对这名犯人的一切，都不能有任何的变动，不能让他感觉到任何的异常，我们就是要给他一个我们还没有掌握到他的假象，使他自己把本质逐渐暴露出来。他是我们侦破‘11.29’案的关键，目前情况下对他千万不能有任何扰动！我们破译密写信、掌握到洪长波是作案者这些重要情况，目前只在案组内，你，我，王政委和相科长我们四个人知道，对外，必须要做好保密工作，这个非常重要，非常关键！我相信，一个大案已经初露端倪，我们离彻底揭露它的真实面目已经不远了！”

    “是的，这是大家共同的看法！”

    “嗯，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对了，王政委近日在党委会议上说，‘七一’前后，监狱要发展和转正一批新党员，充实到无产阶级先锋队的队伍里。他还在私下里特意和我提到了你，让我告诉你：一定要好好表现，扎实工作，你已经上了第一批名单！监狱党委一直对你都很赏识，小伙子，卯足了劲往前闯吧，对你们来说，前途真的是无限光明啊！”

    陈志伟静静地听着，心里既激动又平静。这是他早就盼望的一天，他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而当这一天真的已经就在眼前的时候，他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他的心既激动，又很平静。他知道党是深深爱着他的，他知道党也是最理解他的，他对党执著的信念也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加入伟大的中国**，这是他毕生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情愿去经历磨难，他可以去踏遍坎坷，甚至，牺牲掉生命也在所不惜！

    离开了监区长办公室，陈志伟信步走在甬路上，心情异常的轻松。今天正是春末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上午九点多钟，正是人一天中最精力旺盛的时候。一丝风也没有，不远处的花园里，一丛丛黄色的芙蓉花、粉色的桃花正在怒放，一群群的蜜蜂蝴蝶飞来飞去在枝丛间翩翩起舞。抬头看去，蔚蓝的天空上，恰好一架飞机飞过。飞机飞得极高，像一枚细小的钢针，后面是细如丝缕的一抹白线。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像这飞机一样，在浩渺无垠的蓝天里自由自在的翱翔着，从高高的天空中，俯视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洪常波睡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慢慢地恢复了意识。耳朵里是此起彼伏的鼾声，空气中是一股又潮又霉的怪怪的味道。也难怪，二十多人睡在一个屋子里，把边的犯人就是不让开窗户，说是怕睡着了风把土刮进来。现在又一直实行三班倒生产，这屋子里时刻都有人在睡觉，这空气还能好？算了，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他的觉很轻，睡那么五、六个小时也就足够了。他上大学的时候睡觉就少，到公司参加工作后也是这样，现在进了监狱了，觉就更少了。他恍惚觉得头有点痛，于是又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又稳了一会儿，然后彻底清醒过来了，睁开了眼睛。

    雪白的墙壁，熟悉的日光灯，扭过头去，是二十九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上面是一瓶假花，再往上，是一幅精心裱装的巨大的扩印本。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是的，在这个环境里，他已经服刑改造了三年多了，还不知道何日是真正的归期。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窗玻璃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斑，现在，大概有下午两三点钟了吧？

    他坐起身，看了看表，正是下午两点半钟。屋子里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还在熟睡，鼾声此起彼伏。他觉得饿，便起身到储藏室里拿回一些糕点，默默地吃了起来。

    他们这一班是后半夜班，从零点到早上八点，确实比较辛苦。不过他非常喜欢这个班次，可以躲开管教干部那严厉的目光，在自己的劳动岗位上把活儿干完就行了。闲暇无事的时候，可以静静地看看书，也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情。特别是夜里两点钟以后，除了机床的轰鸣声以外，难以听得见杂音，大部分人都在半睡半醒之间迷离，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静静地坐在制图室里，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喜欢这样的一种感觉，似乎可以让自己的思想和灵魂超脱出这四角围城的禁锢，自由的驰骋。

    密写信已经送走一段时间了，是托何振才给送出去的，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到任何回信。罗纳德这个洋老头儿不知在想什么，迟迟不下指令，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为了安全又不敢轻易擅自行动。还有赵一飞，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是在研究一个万全之策？是在考虑下一步、为将来作着打算？将来的情况不是已经很明显地摆在那里了吗？想办法把绝密情报和自己都弄出去，然后离开这里去m国，去到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度里享受人世间最浪漫的、最自由自在的空气，这，就是将来的一切！这也是他在监狱里无数次做过的梦想，为了它，他才一直走到了今天；为了它，他才经受了无尽的苦痛；也为了它，他才会情愿甘心居于铁窗之下！现在，“成功”就在眼前，然而他却迟迟收不到指令，怎不让他内心焦躁？

    吃了一些东西，他感觉好多了。屋里的人还在沉睡，空气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现在是三点多钟，四点半钟开晚饭，晚上还有两节课。教育处原本想聘他去当犯人教师，他以生产忙为由推脱了。这个头儿他是绝对不愿出的，不管怎么说，在这个环境里，少抛头露面，隐藏得更深一些，对自己还是更有利的。

    又坐了一会儿，他决定到操场上去，离开这个无法忍受的环境，躲开这股霉味。于是他离开监舍来到楼门口，对门岗犯人说是去生活供应站买东西，门岗犯人登了记，放他出去了。

    他来到操场上，在长廊上坐下了。长廊上还有十几名犯人，正在闲谈。西面的太阳斜斜地照着，暖暖的阳光烤得人非常舒服。

    空气中是清新的花草香和淡淡的泥土味，比原来脏臭气味好多了。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他闭上眼睛，靠在柱子上，静静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监狱的基建工程已经整体性结束了。现在犯人就餐是集中的大食堂，固定的座位；就医是新建的犯人医院；接见全部是单间接见，不仅有专人现场监视，还有摄像头严密监控，以及来去搜身和电子门检查，因此，利用接见时机把情报传送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把情报伪装后交给何振才？肯定会引起何振才的猜疑，他毕竟还是一名警察，这，肯定也不行。看来只有等待罗纳德和赵一飞的指示了。估计他们也是知道了这里面的情况，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出最佳的方案来。自己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了，和情报一起离开这里，这是一个盼望已久的时刻，是不能有丝毫差错的。罗纳德和赵一飞如果只想要情报而把自己甩在这里，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如果那样破！

    现在，情报藏匿处的新厂房已经起用了，成立了一个手工业监区，犯人们蹬缝纫机做服装。现在是四月末，距十一月份的取暖期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因此，暂时情况下情报藏在暖气管道里还是安全的。手工业监区早上八点出工，晚上五点收工，很有规律性，自己如果想把情报取出来问题也不大。当然自己是不可能等到快到取暖期了才行动的，他相信罗纳德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与自己联系上，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有好的办法的！

    猛然间他想起来了，他们同盟成员之间还有一个秘密约定的紧急状态下的联络暗语，一旦用这种方法联系对方，那就表明事态紧急，请求对方赶快决断或行动！现在，应该是使用这一办法的时候了！对，就这么办！

    暗暗打定了主意，他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注意，便迅速地掏出随身携带的演算本和油笔，以最快的速度写下了几行字，看了看，没有差错，然后把这页纸撕下来叠好放进信封里，用随身携带的小瓶胶水粘好，把胶水和信都放进衣兜里，然后收好笔和本子，站了起来。

    太阳斜斜地照过来，暖洋洋的。操场上静静的，偶尔有犯人走过去，没有人注意他。下午三点多钟，还没有到下班时间，何振才肯定还在办公室里。他决定去找他。他拾掇了一下身上的囚服，起身来到了中心岗处。

    “干什么？”中心岗里的一名警察问。

    “报告队长，一监区后半夜班犯人去生活监区供应站超市买东西！”他把自己的存款购物卡递了进去。

    警察看了看他，又看了购物卡，登了记，放他过去了。

    过了中心岗，洪常波直奔二监区何振才的办公室。

    刚刚进了厂房来到办公室的外面，何振才就从窗户里看见了他，他连忙从屋里出来。

    “何教！”

    “哎，有事吗？”

    “还得麻烦何教一下，”他把何振才拉到了一边儿，“这封信，还得麻烦您去一趟国贸大厦交给我老婆。她老也不来，我有点想她了，让她来一趟，顺道带点吃的来。”

    “好的，没问题。”

    “上一次那信，您不是亲自交给我老婆了吗？”洪常波又问道。

    “对呀！她没来？”

    “没有啊，大概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吧！这一次您一定要告诉我老婆，让他有时间一定来一趟！”

    “行，放心吧！现在在一监区怎么样？”

    “还行，挺好的！”

    “现在可不比从前了，越来越严格，越来越正规了，我又不在那里，你自己凡事多长个心眼吧！不过这点小事嘛，我帮你办还是不成问题的！你放心吧！”

    “那，谢谢何教了，我回去了！”

    “好，回去吧！”

    出了二监区厂房，他到供应站买了一些水果，然后慢悠悠地往回走。

    洪常波提着手提袋，心里非常轻松。他只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一片美好的天地，他坚定地相信：不久以后，自己就会走上通往另一个美丽世界的金光大道，走进那天堂般的梦境里去！

    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空旷的甬路上，嘈杂的厂房旁，就在不远处，一双警惕的眼睛正在紧紧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紧紧地，一刻，也不曾离开！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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