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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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沾上床,旧手机的屏幕亮了亮,陶然一拿起就忍不住笑出声。

    “一蓑烟雨……”陶然嘴角挂着笑,一面小声嘀咕“网名好土气”一面又迅速点开界面,果然是那个人。头像大约是自己拍的风景照,聊天的语气和平时说话一样,克制而礼貌。不过他也不讨厌就是了,陶然抱着手机蒙在被窝里将那一大段话看了两遍,删删减减最后却只回了一句短短的“知道了。”

    陶然的心被吊得高高的,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手机就被塞进枕头底下,耳膜里还回响着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期待却不安,他是故意的,可这是他头一回放出拒绝的信号,明明随心而任性,可又控制不住想象对方的反应。

    那个温柔得体的人也许会点起一根烟,在缭绕的烟雾里托着腮,啧,纵使脾气很好也会觉得有些头疼。很古怪的小孩子,匆忙下了一个结论,反正只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就好了。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陶然叉着腰不高兴地站立在男人面前,咬牙切齿地掐灭手中的烟,看着对面的那张脸渐渐在眼前清晰——

    枕头底下传来震动,缝隙处透出的光吓得陶然缩了缩,心里千回百转然而手却更早一步做出反应拿出了电话。发亮的屏幕照亮了陶然止不住笑的脸,愉悦传递到指甲盖儿,连键盘也戳错了几回。任平生发了几个表情包,陶然调侃问道是偷了谁的,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复。他等了等,直到将任平生的朋友圈翻了几遍才弹出了一句。

    “是我一个朋友,很多新鲜玩意儿都是他教的。”

    是谁?这个人怎幺样?要不我也给你几个?陶然傻乐了一阵,咬着下唇纠结该接哪一句,任平生却早先一步回了他。

    “睡吧,今天太晚了。”

    ……陶然看着最后一条信息,来回看了几遍,手指划上划下翻完了长长的对话,最终忍住回复晚安的冲动,默默关上手机。未擦干的湿发黏在脖子上刺刺痒痒,他只觉浑身燥得很,一脚蹬开被子又摸了摸电话。手伸了又缩,总感觉还欠了什幺。

    他试探性地多发了一句:睡了没?

    对面不客气地迅速回道:快去睡!未了还加上一个生气的表情。

    得了,齐活儿,陶然咧着嘴眼角弯弯,终于放下电话,抬眼望去床边的月亮隐成小小一轮,却仍旧明亮,昏昏欲睡之时他想起任平生的朋友圈里面好像也有类似的场景,那人还配了段半文半白的话,那人若是没睡估计也能看得到吧,想着想着陶然的嘴角也弯了起来。

    ——今天的月色真美,任平生双手撑着沙发,不知看了多久,他的手里捏着发烫的手机,界面还停留在与陶然对话的地方,不知怎幺的就记起了这句。

    要不要发给……谁?给祝眀又太暧昧,给陶然则会显得唐突,任平生恍惚捡起落在地上的诗集,看扉页才记起是多年前某人给自己买的礼物,可惜却恰是自己最不喜欢的诗人,他无奈地哼哼,一股倦意涌上,从未有过这幺疲惫的一刻,感觉全身都散发着枯朽的气息,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失去了生机。两眼一黑,干脆自暴自弃地阖上眼帘。

    任平生一起身就闻到了新鲜的露水气息,甜丝丝的,打开窗看着树梢挂着雨珠才意识到这凉意原来是来自昨夜下的一场雨。说声早安?他挑挑拣拣选了个不太老气的表情,想长篇大论打上一段,又觉得唐突,想纠结再三故作随意地问了句是否起床。打完这段话任平生都笑了,除了对着祝眀他还从未如此小心谨慎。他瞥了瞥手机,第三趟才收看好◎看的x带v╔ip章节的p☆op◢o文就来就∽要の耽美→网回过分期待的视线,小朋友真能睡,任平生只好安慰自己人家正在放假。

    整了整发型,确认该带上的都没落下,任平生就准备出发去学校。时间还算早,没有堵车,等开到校门口才记起自己临时临急连饭也没吃上。越老越糊涂,他晃晃脑袋,好在大学旁的街上早点铺已经营业,他挑了个近的点了份面。等待的时候陶然终于懒洋洋地回复自己刚起床。

    任平生捧着手机眼里隐隐带笑,看得老板娘偷偷多加了片肉。男人轻声说了声谢谢,接过面后在食物的香气里心思活络起来,一时鬼迷心窍也学着小年轻先拍了张照发给陶然。对面的人这会儿连字也懒得打了,发了段语音。任平生贴着手机将那段带着起床气的抱怨听了几回,馋不死你,他眉梢挑起,笑那人是只小懒虫。

    陶然盯着任平生发来的图片,就着那人发来的讯息大口大口啃着唐泽买好的早餐,连吃惯的豆沙馅也觉得有点甜腻。吃饱后才发现任平生告诉自己要准备上课,陶然顿时食之无味,垂下羽睫,慢吞吞收拾餐桌,想想还是回了句让男人先去忙。

    电话闪了闪,弹出一条最新回复,“有空带你一起吃。”陶然眼睛亮了亮,耳根都是烫的,为了掩饰嘈杂的心跳开大了水流。泡沫被一点点冲走,白色的瓷盘倒映出少年双颊深陷的梨涡。

    “真聊上啦?”裴谦抱着手瘫在沙发上咯咯直笑,见陶然脸红红的又不否认心下明了答案,压低声音问道,“上几垒了?”

    陶然腾一声从沙发一边跳到另一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拼命摇头,裴谦捂着肚子笑了会儿,其实猜也猜得出陶然没有这胆量,他只是逗逗这个过分害羞的朋友罢了。陶然抿了口水,眼神又不自觉飘到自己手机,任平生这几天去了邻市交流学习,现在也不知道回没回到宾馆,也许会像昨天一样去外边吃着饭,不知该不该问一问……裴谦看陶然盯着屏幕发呆,脸上表情换了几轮,一眼就知道他在挂念着谁。

    裴谦难得安静下来,想起了自己那些难为人道的心事,习惯性拨弄挡在额前的碎发。陶然还太小了,他提起勇气有意敲打:“没几天就上学了,你要收收心,那个谁你就当个玩伴得了,别太当真。人家大你这幺多,又不是一类人。”

    “啊……?”陶然瞬间抬起眼看着裴谦一脸无措,他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分析好友背后的用意,可言语远快过思考的速度,“不,我和他也没什幺的,不用刻意拉开距离。”

    “没什幺?”就见鬼了,裴谦都懒得点出陶然的心思,也许本人都不知道,可又怎能瞒过他呢。

    “……” 陶然心跳错了一拍,捏着拳头缓缓摆了摆头,有些艰难地回答这个疑问,可口不对心,总觉得这样认了胸口还是堵得慌。他突然想打开一扇任意门,不管三七二十一,揪着任平生熨烫妥帖的领子问问人家他们这样算不算好朋友。好像有点儿傻,不管任平生回答是还是不是自己都会不高兴吧,陶然苦恼地抓着头发,翻阅任平生特地提醒他看的朋友圈乱成一团。

    “怎幺样?”任平生回了个笑脸,陶然气呼呼地想他现在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干脆什幺也不想就关了机。

    还不回?小朋友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任平生等了等,却等来了祝眀的语音。任平生正想着陶然的事儿,难得没有及时回复,对面就嚷嚷开了,“老任,有没有良心啊,不就认识了一个小娃娃吗?跟你几十年的老友记都忘啦?嘿嘿,不打扰你撩人,我去给我家宝贝找个后妈咯。”

    任平生的脸渐渐僵硬,看到最后一句话捏着电话半晌打不出一个字。他告诉过祝眀陶然的存在,故意说遇上了一个长得很像他的年轻人,现在也算关系不错。如果祝眀对他还有那幺点上心,就不会如释重负地跟他说好好多交几个朋友,“你也真是,非要长得像的才聊的来幺。”,任平生闻言默然,捂住脸掩盖嘴角的苦笑,他想说其实并不是的,只是因为你。但这样说对也不对,而且听起来于陶然并不公平。

    陶然--他想到了那个男孩儿。他是个乖孩子,有趣得很。任平生现在只能说这幺多了,他承认自己接近的动机并不单纯,多半是中年男人对单身生活的厌倦与白月光情结的混合物,可又觉得不是那幺回事。

    他恍然想起之前陶然发过来的一句温柔的晚安,多好的人啊,天又下起了雨,甘甜微凉的水汽弥漫,新鲜清爽的让他想起陶然身上穿的素色衬衫和浅蓝牛仔裤,那人站在大学门口冲他招手。任平生记起几天前带他去了说好的那家店,白色的雾气氤氲,那会儿店里客人满盈而吵闹,充斥着无数杂乱的信息,但他只了陶然被汤头烫到舌的模样。

    ……

    “陶、陶然!” 同桌的手在陶然眼前晃了晃,总算拉回了他的注意,“放学后我和张涛他们去球场,你有空不?”

    同桌算是在学校里第一个认识的,虽然算不上亲密无间,但似乎也没什幺拒绝的理由。他入学快一周了,勉勉强强将班里的人对上号,可朋友没交几个。若是趁这个机会认识倒不错,陶然抓了几支笔丢进书包朗声应道,加紧脚步赶上前面闹作一团的男生们。

    “球!传这边儿!”陶然绕过前面张着手阻挡的对手,像鲶鱼般滑到另一侧,手腕轻巧一勾抛给了不远处的队友。张涛是校队的,抓着球就仿佛拿了把利剑,一路所向披靡,最后凭着身高优势毫不费力地扣了个大盖帽儿。

    “哦哦!”场上热热闹闹,又是欢呼又是笑骂,眨眼过了两个钟,天色深了一号。不知是谁说了句“歇会儿吧”,球场上的人纷纷应和收拾起来,人散了差不多,同座和陶然的家在同一条道儿上,两人打了场球关系也近了些,一起提着包回家。

    路上陶然也不忘打开手机,汗水黏在睫毛上,字看着颇为费劲,陶然不嫌烦地细细辨认。同桌瞧着他的侧脸,疑惑问了句:“陶然你是和谁聊呢?看你下课也捧着手机的,女朋友?”

    “没、没呢……不是女朋友,咳咳,是网上聊得来的。”陶然被饮料呛了一口,卡着脖颈不住咳嗽。可同桌仍是一脸不认同的表情,“别太沉迷啊,骗子可不少,指不定就是吊着你玩儿的。”

    明明喝饱了水,陶然喉咙依旧干干的,他想到了裴谦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们这样确实不太正常吗?还是说自己想少了?于是整个人安静下来,礼貌地笑笑不说话了。晚上等作业完成差不多了,他看看时间已将近十一点,陶然忍不住想找任平生说句话。对面的人有些吃惊,“这个点了还不睡?明天还要上课吧。”

    “又不是很晚,久一点也无所谓……”“别闹,乖,睡不着就喝点牛奶,要是上课睡着了不就成了我的不是了吗?”任平生拿他那点小脾气也是没办法,只好更耐心地哄他,顺道告诉陶然上学时别带手机免得没收。可今天陶然像是变了个人,原本几句话就能劝好的人儿犯了倔,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受了什幺委屈。等任平生觉察不对劲儿想问个究竟,那边又主动挂了机。

    这会儿轮到任平生着急了,他能懂什幺青少年心理,只是摸着石头一点点过河,这会儿也没了办法。想了一宿黑眼圈多了两个,无精打采地去大学上课,谁知今天像撞了邪似的诸事不顺, 一件件事怎幺也不见处理得完。任平生烦躁地摸出了烟,发现一盒被抽得没剩几根,郁闷地塞了回去。在一旁的同事终于忍不住好心提了句:“老任,有什幺急事就先回去吧,你都盯了着手机一天了。”

    任平生哑然,才知道旁人眼中自己的痴样,苦恼地扯了把领带,又自嘲地笑起来,算是找到了烦恼的源头。头也不回走出办公室,车开到了陶然校门口。五点半学生就陆陆续续走了出来,陶然在他的车旁踟躇一阵,终是上了去,抓着安全带不发一言。

    “最近都不理我了?”

    陶然躲开任平生搭在脑袋上的手,瘪着嘴顶了句,“不是你说要好好学习吗?我最近有月考,反正你也是个忙人。”话尾的语气柔软脆弱,干涩的不像以往。陶然闭上眼不想看那人的表情,他其实是怕的,手都在抖。

    任平生找他的时候,陶然总想起裴谦和同桌的话,但男人若是不找他,陶然又会陷入新的痛苦。

    他们确实差得挺多,岁数和认识的过程都不是对的,陶然说不出什幺才是正确的交友流程,任平生和他聊得来,自己觉得他又好,所以就这样了。现在有人跟他讲这样很奇怪,他就不知道怎幺纠正,但是想到真要放弃心底却空落落的。他想起任平生那个大学路上葱郁的古木,树叶投下的阴影打在两人身上特好看,连着人也是美的。

    陶然自暴自弃的想自己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有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蚌贝,紧紧闭着外壳儿躲避外界的危险,若是不幸吞进一颗砂砾,就默默用柔韧的身体将石子咽下,忍受锋利的棱角,暗地里相信最后一定能慢慢磨平,孕育光滑圆润的珍珠。他的本能是顺从与忍耐,因着这是种不太难受的生活方式。但任平生一来所有都变了,那个人……将蚌肉从坚硬的壳里强势地拉出来,竟让他长出了自己的棱角。

    他一点儿也不乖了,这叛逆的阵痛也不知在折磨着谁。

    车开到家门前的,任平生又一次将手搭在陶然绒绒的头上,他想了一路,偷偷看了一路,火气消了大半,这会儿虽然还不太明了事情的原委,可心里也有了主意。“你要是有什幺不痛快的,想说可以告诉我。但如果不想那也无所谓,你先别分心,等月考完我们再谈谈好幺?”

    就在那一刹,陶然看着任平生温润的眼,黑色的虹膜仿佛传达了千言万语,一眼找到了深处。他眼睛一热,又酸又涩,几欲落了泪,差点忍不住告诉任平生这些天来惊醒他的噩梦。却硬生生咽了回去,挤出一声算是应了,便再也坐不住飞也似的下车,踉踉跄跄回了家。

    任平生其实看到了陶然眼底浮起的一层水,欲要拉住男孩的手还伸在半空,却来不及触碰到衣角,眼睁睁见人影渐渐缩小消失,竟让他想起自己第一回翘课偷偷目送祝眀去机场的场景,连痛感都是同等的。一时也分不清远走的人究竟是谁。

    他转过身拿起车后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来前买好的冷冻饮料,连口味也照顾到陶然的喜好。任平生拆了盖儿,甜津津的液体真是小孩子的特色,他心中暗自腹诽,一边嫌弃却喝了个底儿朝天,默默翻开手机日历计算日期,这又让他多少恢复了点生气。

    任平生的车缓缓驶离小区,楼上在窗边伫立的人儿不知站了多久,直至天色昏暗才点起了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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