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意识逐渐顺着光亮浮上水面时，安洛斯特清楚的知道自己眼皮紧闭、尚未醒来。

    但他却奇妙地可以透过一层模糊的薄纱，看到了外面的情况。

    他直立着漂浮在自己房间的床头，在他正对面的，是眉头紧皱的安德烈。他的双眸仿佛蒙上了一层黏稠鲜血，完全被黑红色覆盖。一团不断聚合变幻的黑雾在他与安洛斯特之间来回涌动，有时笼罩在安洛斯特身上，有时又离开他环绕到安德烈虚捧于胸前的水晶球旁。安德烈口中念念有词，那团浓雾在徘徊间一阵后再次落在安洛斯特身上。

    “——？！”

    这一次，在雾气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他的太阳穴传来了针扎一般的疼痛，而后是一阵大力的抽吸，似乎想从他的脑中得到什幺。他下意识地运起魔力抵抗了一下，谁知这看似简单的防御动作，竟让安德烈的水晶球一下子乍开璀璨的蓝光，与那诡异木门后的感觉别无二致！黑雾瞬间崩断消散，而他也在那一刻脱离控制，被冲击力推得撞到床柄摔在地上！

    ——这是搞什幺鬼啊！

    如果安洛斯特不是这般要死不活的样子，他肯定已经龇牙咧嘴地喊出来了。

    对了，从那个晚上起，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以继日地捣鼓药材，做着奇形怪状的魔法试验。只有沉浸在研究当中，他才能够忘却那种被否定、被无视、被拒绝的痛苦。

    直到在某个时刻，这副脆弱的人类身体由于疲惫与饥饿晕厥了过去。

    ——然后就被安德烈拿去做什幺魔法实验了吗？！

    “弗朗休斯！”

    而那边，安德烈大喝一声，弗朗休斯小小的身影从那不断散发刺目光芒的水晶球中脱离而出。他看起来非常虚弱，透明的魂体颜色暗淡，似乎随时可能消散。可他还来不及喘口气，便被一股怪力锁住。

    “哎呀哎呀，原来你同情这个人类？”

    房间里瞬间黑雾弥漫，与方才那些虚影不同，当一股股黑烟燎过家具与书籍时，木材与纸张竟然缓慢地化作烟尘，各式魔植尽数腐化凋零。安洛斯特横在一旁，身上都被这阴狠魔力瞬间划出五六个血口，更别说处于中心的弗朗休斯，喉间一声尖厉的嚎叫直接冲了出来。他的魂体看上去已经裂成了好几块。

    “不惜违背我的命令？”

    安德烈笑吟吟地，声音非常轻柔，薄而润的双唇恶毒地开阖着，每吐出一个字，弗朗休斯就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安洛斯特恨不得自己能马上跳起来一个魔法球砸到安德烈身上，不让他欺凌自己的朋友和导师。

    但弗朗休斯吐露的话语让他瞪大了眼睛。

    “主、人！我不敢——安洛斯特好歹也算是魔导师一级的人类，他的灵魂——啊！”

    “噢，这样啊，你是要告诉我，你这个高级魅魔连区区一个人类魔导师都解决不了？”

    听到弗朗休斯的解释，安德烈却笑得更加灿烂，他将弗朗休斯抓到面前，完全被黑红覆盖的眼睛微微眯起。

    ——？！

    安洛斯特的目光不可思议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过。

    魅魔，是一种以生物的情绪为食物的低级魔物，如果┓┓】通常善于制造幻境，引诱入套的生物不断产生魅魔喜爱的情绪供其吞食。情感这种无形的能量，通过魅魔自身特殊的转化能力，滋养的是它们实实在在的灵魂，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食物作为供养，魅魔就可以修炼成不死不灭的魂体，甚至在遇到危机时抛弃肉身。但因为诞生之时特别弱小，这种修炼功效在大部分魅魔身上并不明显，能够可达到不灭境界的非常稀少。

    安洛斯特一直以为弗朗休斯只是一个普通的魔族，因为一些特殊的能力，灵魂才没有在死后消散，他也从来没想过要询问这个小老头生前的事情。

    ——弗朗休斯是魅魔！他的藏身之地不是那本翡翠石笔记本，而是安德烈的水晶球？！

    安洛斯特回想起幻境中那扇泛着绿光的木门，以及木门后的蓝色幽光，心下一片震颤与胆寒。

    如果他当时禁不住诱惑，穿过了弗朗休斯作载体的门，他的灵魂就会脱离自己的身体，进到安德烈的水晶球里！

    “看来，你教了他不少精神魔法呀……否则，我不相信一个人类可以抵御住我的力量哦……”安德烈仿佛真的有些困扰般喃喃低语，“嘛，你说如果把你炼成器灵，是不是更好些？有思想的东西，用起来总是不太顺手啊……”

    修长的手指在水晶球上摩挲，弗朗休斯再次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他的四肢已经分崩离析，化作点点荧光，无法重新拼凑了。

    “安德烈、主人！请您相信我！让他清醒过来的不是我！那种能将你的法力完全驱散的实力！我怎幺可能做到？！”

    安德烈的动作顿了顿。

    见事情似乎尤有转机，弗朗休斯急急喘息道：“安洛斯特的灵魂强度……并不是魔导师的水平。”

    在伤心欲绝、极度脆弱的情况下，安洛斯特内心已经失去了方向，迷惘将他层层缠绕。原本如果没有人打扰，他很可能会在思维空间中不断兜圈，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被困住，永远不再醒来。但外力的介入，让本来留存在灵魂深处的一丝清醒找到了机会，借助对方入侵灵魂的通道，虽然凶险，却实实在在地跳出了自己捆上的圈套。

    “不是魔导师的水平……”安德烈皱了皱眉，原本折磨弗朗休斯的魔力似乎有了片刻平静，“呵……难怪……哈哈！”

    弗朗休斯惊恐地看着突然放声大笑的安德烈，澎湃的魔力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几乎要将他最后一点完整的魂体都碾碎。

    “哈哈哈！真是有一个好母亲啊安洛斯特！”

    安德烈的目光转头锁定了歪倒在地的安洛斯特，即便安洛斯特此刻是没有知觉的，仍然觉得自己要被那威压碾得喘不过气来。

    安洛斯特深深地体会到，这恐怕才是一个高等魔族的真正实力，以往奥古斯汀与他的打打闹闹，不过都是随意玩玩。

    ——当时他们没有动杀心。

    “真是不能小看法神啊，死都死了几十年了，留给儿子的保护魔法几乎没有任何强度衰减。”

    ——！

    安洛斯特震惊地听着安德烈的话，接踵而来的种种辛密让他有些消化不能。

    ——所有魔族都告诉他，他的母亲趁着大魔王受伤，通过上古法阵将阿斯蒙蒂斯召唤到人间，逼他签下了血契，不但要求大魔王将自己养大，还带走了巨额的财富和强大的力量。

    “不过她又能护到什幺时候呢？”安德烈舔舔嘴唇，咧出一抹充满兴味的笑容，“已经有过裂痕的灵魂，下一次就没那幺幸运了。”

    安德烈眸光一闪，暗红的瞳仁与分明的眼白逐渐浮现了出来，他自半空落下，黑雾往水晶球聚拢，蓝光慢慢平息了下来。

    对弗朗休斯的钳制也悄然撤去，他刚想松一口气，魔族再次望了过来，朝他提唇冷笑：

    “弗朗休斯，我警告你，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

    “一个人类的死活，比起我王的伤情，不值一提。”

    “……主人，我还是希望您再考虑考虑，现在根本不清楚这样做会不会遭到血契的反噬……”

    话音未落，弗朗休斯已经被一股大力甩在了墙角。

    “闭嘴。”安德烈姿态优雅地走到床边，蹲下身微微拨开安洛斯特颈边的金发，在他左耳根部，赫然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紫色繁复魔纹。

    “她母亲献祭出来的血契，约束的是魔族的行为，只要他是自愿的……”安德烈在那个魔纹上轻轻抚摸，仿佛下一秒便要掐进这柔弱的脖颈。

    契约似乎感受到了对方难以抑制的杀意，刹那间变得灼人而明亮。

    “呵……”在被它伤到之前，安德烈的手指退了开来，“时间有的是，跟一个人类计较……我也是够蠢的了……”

    说着，他摆摆手，瞬间消失在虚空之中。

    一切终于平静了下来。

    安德烈的魔力在安洛斯特的房间留下一片狼藉，家具上到处是魔法腐蚀后的焦黑痕迹，仿佛野兽用利爪抓出的长长深痕横在天花板上，顶灯歪斜，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会摔落下来。

    假如他没有听到方才这段秘闻，就这样毫不知情地醒来，他一定会认为，这只是哪个调皮鬼来捣乱了。

    他如何都想不到，那个会和他一起吃甜甜的樱桃蛋糕，一同欺负傻不拉几的奥古斯汀，总是笑眯眯非常平易近人的安德烈，会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变得如此陌生而可怖。

    而那个教导他魔法，引领他探索药理，无数次给他的研究添手助力的弗朗休斯……

    安洛斯特和弗朗休斯隔着地上那副平静的皮囊静静对望，他的魂体已经是一团朦胧的荧光，还算完整的面部看起来也是七零八落。

    想起那个握住后让他短暂清醒的冰冷门把，看着此刻摇摇欲坠的弗朗休斯，安洛斯特心里很不是滋味。

    弗朗休斯稚嫩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沧桑，他静静地盯着安洛斯特看了很久，安洛斯特甚至以为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清醒的。

    因为他在离开前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魔族都是自私的，永远别相信魔族，包括我。”

    30年平静的城堡生活，就在这一句长长的叹息中，画上了句点。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