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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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玄想一个人走走,就让柯平带着侍从先回去了。

    他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觉得自己像一个多余的人。他已经很久没有独自上街了,他对热闹的市井生活感到新奇和格格不入。

    去哪儿呢?他想去找齐晖了解一下效鲁的情况,但他不知道齐晖家在哪里,于是他就往锦园走去。

    这两天美成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她一直独坐在阁楼上发呆。目光偶然落在那架蒙尘的焦尾琴上,方想起好久没有动过丝竹了,遂用干布轻轻将灰尘拭去。

    然后端坐于琴后,勾抹劈打,琴声在手底荡漾。

    一曲完毕,忽听门口有人叫好,美成一抬头,正是敬玄。美成起身施礼,脸上勉强露出礼貌的笑容:敬大人驾到,未曾远迎,万望恕罪。

    敬玄一摆手,说:是在下唐突了,循声而来,打扰了姑娘的雅兴。

    说着走至琴前,用手一拨,说,好琴,音色深沉,余音悠远;姑娘弹得也好,是吧。说着他竟不自觉地吟唱起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美成说:大人好记性,竟能随口吟出。

    敬玄说:读过罢了。说着敬玄将琴身翻起,露出琴底的铭文,指着铭文说,这才叫好词。脱口念道:

    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宣其声兮;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流兮。

    美成说:大人果然是见多识广,知道这琴下有铭文。

    敬玄淡淡一笑说:焦尾嘛,古琴流传百年,哪能没有铭文呢?

    美成说,大人既有如此雅兴,不妨弹奏一曲,也让小女子饱一饱耳福,如何?

    敬玄说:遇高人不能失之交臂,遇好琴又岂能失之交臂呢?

    说着轻舒广袖,双手轻抹,琴声细腻清脆,如在人的心田上跳跃。弹至动情处,敬玄竟然唱起了: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唱的又是一首,作者正是大名鼎鼎的汉武帝。美成叹道:大人琴艺高妙,学识渊博,真是风雅中人。

    敬玄说:雕虫小技,哪及姑娘十分之一,姑娘何不再来一曲?

    美成无力地摇摇头说:心里不静哪能抚琴呢?

    敬玄说:是因为效鲁公子吗?

    美成一愣说:大人怎么知道?提到效鲁,美成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她心情黯淡的征兆是她那双眼睛的无光。

    敬玄苦笑一声说:一言难尽,我来就是想问问效鲁公子的情况,我想帮他找出凶手,替他报仇。

    美成喃喃地说:找到凶手有什么用,效鲁已经是这样了,我只希望能找到一个好郎中,能妙手回春,起死回生,让效鲁醒过来。

    敬玄叹道:这也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男人只想着报仇,而女人只想着去弥补。

    美成泪眼婆娑,说:这两天我日夜难眠,痛苦不堪,感觉自己一天老却十岁。

    敬玄说:我看姑娘的确憔悴了许多,敬某略通医道,能否让敬某为姑娘把一把脉?

    美成将皓腕伸出,敬某刚把手搭上她的手臂,美成“啊”地叫了一声。

    敬玄说:姑娘不要紧张,敬某可不是淫邪小人呀。

    美成慌忙说:大人说笑了,美成只是有些不适罢了。

    敬玄闭目把脉一会儿,睁开眼说,我为姑娘开两幅安神镇静的药吧。说罢提起笔写了一个药方。

    美成接过药方,不停道谢,说:如果能让我睡着,可是救了我的命了。

    敬玄说:姑娘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整日沉迷于往事中,难免思旧伤身,我那里有几张好琴,改日我请姑娘去试一试手,如何?

    美成说:我等着大人的邀请。

    回去的路上敬玄的心情不错,当然是因为美成。美成能引起所有男人的兴致,不管是她高兴时还是伤悲时。像敬玄这样的中年男人早已经过了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年纪,一般的所谓美色早已经入不了他的法眼,他现在追求的是味道,是风情万种,是善解人意。这样的聪明女人不是光有漂亮的脸蛋就行的。

    而他发现这些美成都具备。

    齐晖决定潜入南京刑部。那里保存着所有大案要案的案底。如果敬玄的父亲是一名钦犯,那么他的案底一定在南京刑部有案底。

    入夜齐晖独自骑马来到刑部旁边的一片小树林,他将马栓好,从马鞍上掏出一身夜行服。换好之后,他飞身上墙,进入刑部院内。

    齐晖不止一次来过刑部,对里面的格局很熟悉。他三拐两拐就到了后面的藏书楼,藏书楼里少部分是书籍,大部分是卷宗。齐晖正要顺台阶上去,忽然灯光一闪,两个人从角落里出来。齐晖赶忙贴着墙角,大气也不敢出。那两个人打着灯笼摇摇晃晃走了一圈,边走边说,今天手气真背,耍了七把输了六把。等他们走远,齐晖才猫腰走到门前,好在顺利打开了大门上的锁,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这要得益于他经常接触的盗窃犯。

    一排又一排的书架整齐排列房间里。面对浩如烟的卷宗如何找呢?幸好书架上标有年号,齐晖大致估算着敬玄的年龄以及他父亲的年龄,在接近的书架上查找。房间里只有一缕微弱的月光,齐晖找得很慢,后来他用火石点亮了蜡烛,因为他推测现在当值的人应该早睡了。

    有了灯光的帮助齐晖找得非常快,很快他就在一份卷宗的封面上找到了敬文灿的名字,不过敬文灿已经被写成了苟文灿,题目是:苟文灿狂悖无礼之罪状。齐晖用手捏了捏厚度,估计一时半会读不完,于是将文案揣入怀中,按原路返回。

    等他搬鞍上马时正好是鸡叫二遍,齐晖听听附近无人,才骑着马缓缓出了树林,等到了大路才两脚踹蹬,跨下的马箭一样飞驰而去。

    回到家时月亮已经落山而太阳还没有露面。齐晖悄悄将马栓好,回到屋子躺在床上眯了一觉,天光放亮的时候他走向衙门。

    为了避嫌他决定今天故意在众人面前出现。

    他的出现马上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和同情。这得益于许衡在知府门口的闹事,大家都知道效鲁出事了。

    王捕快拉住齐晖说:老齐,家里出事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齐晖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必让大家跟着难受。

    王捕快说:你看你这就见外了,这两天你歇着吧,闹鬼案我就替你盯着,有进展了我就给你说。

    齐晖说:好的,谢了。

    两人合作了很多年,王捕快一直在齐晖的光环中生活,这也养成了他的惰性,很多问题他就不爱多想,反正身边有一颗聪明的脑袋在运转,自己只要等着出结果就行了。这次难得他勇挑重担,可是齐晖心里倒真的不太放心了。

    到了自己的房间,小捕快说,敬大人找过你好几次了。齐晖心里一紧,问有什么事吗?小捕快摇摇头,说不过他这两天在衙门里,你赶快去吧。

    敬玄很少在衙门里的办公,但是衙门里一直为他保留着一家公房。齐晖往他的房间去的时候心里有点忐忑。这就叫做贼心虚吧。

    敬玄的房间朴素到了极点,只有一张案子和两把椅子。敬玄把一张椅子让给齐晖,说:多一个人只能站着了。

    齐晖说:敬大人找我有事?

    敬玄说:我还是想问一下效鲁出事的具体情况。

    齐晖心里稍稍安定,就把效鲁出事那晚的情形又说了一遍。敬玄听得很仔细,眼睛一直转个不停。

    敬玄问:你是这方面的行家,你认为效鲁这个案子是谁所为?

    齐晖想了一下说:可能是我的仇人,这些年我干这行可能得罪一些人;也可能是街头的混混地痞,文德桥一带一直不太平,这些人经常在这一带出没,打劫伤人这类事不断发生。

    敬玄笑着说:也可能是我,沈子贞不就是我杀了吗?

    齐晖忙说:大人说笑了,没有人会这么认为。

    敬玄说:至少许老夫子这么认为,所以我得帮你把凶手找到,要不然大家心里就会认为是我干的。

    齐晖心想我也这么认为,只不过我手头还没有证据罢了。

    敬玄继续说:这样吧,齐大人,我们分一下工,你呢,去查一下你的仇人,我让人去排查一下最近在文德桥出没的形迹可疑的人,你看怎么样?

    齐晖当然不能拒绝。说麻烦大人了。

    这次见面齐晖对敬玄的印象依然不错,和善,睿智,他有点不愿相信敬玄是凶手。

    回到家里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昨晚偷出的文案阅读起来。文案从头到尾记录的都是敬玄的父亲敬文灿的顶撞皇帝的“罪行”。根据年号,齐晖推算出这份文案已经有二十年了,当时敬文灿官居左拾遗,这是一个谏官。齐晖翻看着敬文灿对皇帝提的意见,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如果自己是皇帝也会想办法除掉这种人,因为他管得太宽了。敬文灿在职期间的主要工作就是找皇帝的茬,从皇帝倚重宦官不似仁君,到皇帝宠爱妃子纵欲无度,从皇帝大修宫苑铺张浪费到醉心炼丹荒废朝政,可谓林林总总,面面俱到。

    看到最后当然是皇帝忍无可忍,找了个借口把他流放到边疆,可能是皇帝对他恨之入骨,觉得这样还不够解气,竟把他的姓给改了。在对他进行处置的章节里,齐晖发现除了敬玄的名字。敬玄连带他的母亲和三个姐弟一同充入官府为奴。看到此齐晖心里有点沉重,他推算了一下,那年敬玄应该只有十五六岁。

    不过令齐晖惊喜的是,在文案结尾并案处理一同被贬的人名当中,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许衡。文案中这么评价许衡这些人,“与苟文灿暗中勾通,狼狈为奸,目无主上,罪无可恕。”也就是说许衡和敬文灿是熟识的。

    这令齐晖找到了继续追查下去的线索。

    回到抱云山房,敬玄叫来了柯平,对柯平说,你洒下人去查一下最近在文德桥甚至是整个应天活动频繁的人。他说的这种“人”当然不是普通人。不过柯平却说,这应该是那帮捕快干的活,我们干是不是有点牛刀杀鸡了?

    敬玄说:那帮捕快也在查,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咱们这边也要行动,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看敬玄已经下了决心,柯平说:没问题,就是一个一个筛选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柯平刚要出去,敬玄说:你去锦园把美成姑娘接过来,拿上我的名片,就说我请。

    柯平一愣,说:明白。

    柯平办事很利索,拿上名片去锦园请美成,美成正在独自喝酒,听说敬玄请自己,就说好啊,求之不得呢,正好那两副药吃完了,再让他给我开两幅去。

    美成一摇三摆上了抱云轩,等她站在二楼惊得半天没敢动。敬玄问,有什么问题吗?

    美成说:我从没见过那个男人的房间如此干净,是你自己打扫的吗?

    敬玄说:是的,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此时美成正要伸手去那一本书,听他如此说有把手缩回来。敬玄说,当然美成姑娘除外,喜欢什么可以尽情赏玩。

    美成伸手抽出一本书,竟是一本佛经。翻着佛经,美成问,敬大人喜欢读佛经?

    敬玄点点头,说:喜欢,佛可以帮人看清这个世界。

    美成问:这个世界你看清了没有?

    敬玄说:我没有看清,但佛说,这个世界的本真是苦,是孤独和寂寞。佛说,以诸欲因缘,坠堕三恶道,轮回六趣中,备受诸苦毒。

    美成将书还回去,说:那多痛苦,我还是不要读;那敬大人戒色吗?

    敬玄没想到美成会问如此大胆的问题,暧昧地说:那要看这色是美不美?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敬玄说我喜欢以茶代酒,请姑娘尝尝我的茶。美成和敬玄相对而坐,轻轻呷了一口,说茶好,您泡茶的手艺也好,火候把握得还可以。

    敬玄问美成: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美成噗嗤笑了,说:您这不是贡茶毛尖吗?难道还要我说破?

    敬玄更加吃惊,没想到她只轻品一口,就能说出这茶的来历,遂问道:姑娘怎会如此懂茶?

    美成说:我原来是采茶女呀,采摘、杀青、揉搓、焙炕,这些我原来都会的,只是现在我把这些技艺都生疏了。

    敬玄说:姑娘真是奇怪,怎么又变成采茶女了?人们不是传言姑娘出身名门,家道中落,才以卖艺为生吗?

    美成狡猾地一笑说:那是男人爱听这样的风尘俗套故事,男人想让我变成什么,我就可以变成什么。

    两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敬玄说我请姑娘来是想请姑娘试试我的琴。说着从案子下面抽出一架琴。美成二话没说,先将琴翻过来看有没有铭文,果然有铭文,而且很长,是一首诗:蜀桐木性实,楚丝音韵清。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里。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美成看了看窗外,说真是夜深十数里,亦不要人听。

    敬玄说,我这儿真是弹琴的好地方,尤其是晚上,如果姑娘晚上在这幽谷中弹奏一曲会是什么景象呢?闲夜坐明月,幽人弹素琴。忽闻悲风鸣,宛若寒谷吟。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

    美成说:我的知音可是有的是,我给你弹一曲,一会你再给我把把脉,开副药就成。

    敬玄的琴的确是架古琴,音色古朴沉静,高低缓急音色不变。美成弹奏了一曲古曲,此曲古人赞誉有加,弹奏起来技巧极难,可是美成竟然驾驭得纯熟精练,浑然天成。

    敬玄听得如此如醉,倍感畅快。末了美成又主动伸出玉腕,让敬玄又给她开了两服药。

    敬玄说不要喝酒,酒不是好东西。

    美成说:男人说女人也不是好东西,可是为什么还要找女人呢?

    美成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妩媚。

    沈子贞死了七天了。七天是个祭日,俗称“头七”。

    齐晖一大早去买了一些纸钱,然后去沈府祭奠。没想到陆知府竟然亲自来了,带着一大堆纸马纸钱。随后来的是学政许衡。许衡是必须来的,他不仅代表自己,而且代表学政衙门。他到灵前凭吊一番,落了几滴老泪。

    齐晖见许衡边抹泪从灵棚里出来,就悄悄走过去说,许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进沈家的园子里,顺着鹅卵石小径往花园深处走去,沈家人来人往,但是谁又没有注意他们。

    许衡认识齐晖,但是两人素无交往,他以为齐晖找他是因为效鲁的事,就说:

    齐大人,效鲁的事你放心,我一定会督促知府尽快办案,还效鲁和您一个公道。

    齐晖说:许老夫子古道热肠,前两天还专门去知府门前请愿,我非常感激,但是今天我想请教夫子一个问题,您老认识敬文灿吗?

    许衡一愣,说:你怎么知道他?他早死了。

    齐晖说:老夫子如果认识不妨说来听听,我也有隐情向夫子禀告。

    许衡叹了一声说:敬文灿,现在得叫茍文灿,是二十年前的清流领袖,领着我们一帮谏官骂皇帝,骂太监,骂贪官。后来被他们流放了,死在了边疆,我也被流放了,不过后来又回来了,说起来算我命大。

    齐晖问:您知道敬文灿有后人吗?

    许衡说:有后人,有好几个子女,可是我没有见过,后来自顾不暇,也没有去探视过。

    齐晖说:敬玄是敬文灿的儿子。

    许衡说:不可能,他们长得一点都不一样,而且他应该姓茍,皇帝并没有给敬文灿平反。

    齐晖说: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且我可以告诉您他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

    许衡痛心疾首地说:如果这是真的就太令人痛心,他父亲清正廉明,与阉党势不两立,可是他的儿子竟然依附阉党,认贼作父,古语有云,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可这个逆子竟然如此无耻。

    齐晖马上做手势让许衡小声一点,说:大人息怒,此事千万要保密,以防被小人听去。

    许衡说:我是不怕,我早活够了,我只是不愿连累你,你是不是怀疑他。

    齐晖点点头说:我正在找敬玄杀人的证据,如果找到我想请大人帮忙上奏,除掉此贼。

    许衡说:我义不容辞,可是你要小心,他们可是歹毒的很。

    说完两人分头离开。齐晖没有打听到更多的东西,但是心里一块石头有了着落,原来他一直担心即使自己有真凭实据也扳不倒敬玄,可是现在他不怕了,接下来他要一心一意找证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