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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思一番,又徐徐言道:“ 芳枝之事,你多带几人在附近寻找,必要时可动用吾之暗卫;她一单身女子,在外飘零多日,吾亦是心下难安。她犯了此等大事,吾已是一肩担下了,找她回来之后,也断没有再另行处罚的道理,此事还须你着紧进行,迟则生变。”说完,又将调遣暗卫的玉竹牌递予了绿萼。

    绿萼忙小心接过了,又沉声回道:“ 夫人如此宽待芳枝,奴婢先替她谢过夫人大恩大德了。此事奴婢自会着紧进行,夫人尽管放心便是。”说完,又对他福了一福,便下去安排了。

    晚上也没什么别的事,用过饭之后,他便叫了绿萼陪他下棋解闷。两人琢磨了一盘,他便推说累了早早歇下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思及守夜的侍女也睡下了,便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嗯果然说和做真是两回事,可他要的不是一时的爱,便也只能忍着了。

    他心中长叹一声,眼泪却是不由自主的流下,渐渐打湿了枕巾。一想到此时此刻,殢无伤自是温香软玉在怀;他就更觉自己薄衾凄寒,孤枕难眠。

    他一向是最好面子的,就算心里爱得要死,恨得要死,表面上却还是无动于衷。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处于何种境地,他永远都该是无衣师尹。

    无衣师尹又该是什么样子呢永远都该是一副高高在上,受众人顶礼膜拜的样子,若是脱去了身上这层光鲜亮丽的皮囊,他又该如何自处呢明明心里嫉妒得发狂,嫉妒殢无伤对即鹿的永世不忘;嫉妒殢无伤对击珊瑚的疼惜怜爱;甚至是嫉妒殢无伤为了封光不惜偶尔表现出来的讨好。

    明明不想笑的,可面上还是得微笑起来;而人只有在笑着的时候,别人才不会清楚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个府里,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只因不想留下个善妒的恶名,他便只能端着样子,年年笑,日日笑,时时笑,笑着看殢无伤身边姹紫嫣红开遍。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片秋愁待酒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人活着,可不就是为了个名声么我爱你,可我更爱我面上这张脸皮。

    若是连脸皮都没有了,我又该拿什么去爱你呢

    愁去有心还惜别这是个秋字,独自垂泪到天明。无衣正在感慨间,却听到外间传来了敲门声,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呢他心中疑惑,忙扯过枕巾,将眼泪擦尽了,有侍女起身去开了门,他便只做不知的朝内躺着。

    正在装睡间,却听到了打帘子的声音,他装作刚醒的回头一看,却见殢无伤面色不虞的走了进来。似是发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这他怕被看出流过泪的痕迹,忙带了笑颜问道:“ 你怎么来了三夫人还好么”

    殢无伤点了点头,略带疑惑的说道:“ 封光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怕我。”

    封光封光,又是封光,含着这个词,他满心苦涩,表面上却只微垂了眼,温和说道:“ 她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心里难过,自是有些改变,平日里你多安慰安慰她便也是了。”

    其实小哥已经发现老师哭过了,很无声的温柔,所以他才动作那么慢的脱衣。

    殢无伤沉默的盯着他,眼神里带着些不知名的情绪;他心中忐忑,深怕被发现已是哭过了;只得偷偷将枕头塞进了衾被下,小心的扯住了准备翻面。

    谁知殢无伤却是突然伸手过来,将他紧紧抱住;他不好动作,便只能一动不动的僵在那里,任由殢无伤抱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殢无伤渐渐松开了他,开始脱身上的罩衣,许是心里有事的缘故,殢无伤脱得极慢,他心神一松,终于顺利将枕头翻过了面去。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各自安寝。无衣背对着殢无伤躺下,慢慢闭上了眼,一想起殢无伤应该是守着封光睡着了才过来,他心里就疼痛的无法自抑,连带着眼睑也开始湿润起来。

    他极沉默的睡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殢无伤也沉默的在他身旁躺下,温柔的将他搂在怀里。他不自觉的僵了一下,却听见谁略微低沉的声音:“ 别动。”他害怕开口时听得到哽咽,便毫不理睬,只顾埋头装睡。没过多久,却被殢无伤板正了身子抱住,他察觉到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脸上,就更不敢睁开眼。

    就这样僵了大半天,殢无伤似乎是毫无动静,只紧紧抱着他,温热的呼吸晕着了他的眼睫,他心神一松,终于是睡了过去。

    这个歌词因与本文不合,so被我改了,是苏州夜曲。

    投君怀抱里,无限缠绵意;船歌似春梦,流莺婉转啼。慈光旧梦,叶落秋去;惜相思长堤,细柳依依。

    落花顺水流,流水长悠悠;昨日飘何处,问君还记否。倒映双影,半喜半悲;叹暮鼓晨钟,疏桐缕缕。

    第30章 旧欢上

    雾散琼枝,日斜铅粉;微微动了一下,无衣终于醒了。昨夜睡得太好,整个人竟是软绵绵的,全身上下似是脱胎换骨,无一处不舒坦,就连心口处都是暖洋洋的,他心下安然,便闭了眼在床上继续躺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一声闷笑,睁开眼一看,却见绿萼侧身斜靠于床柱上,一边上来拉他,一边掩嘴轻笑道:“ 夫人,昨夜睡得可好奴婢不忍心叫您,可要是再睡下去,奴婢真怕您会睡出毛病来。”

    他便借力坐起身来,微眯了眼道:“ 现下几时了”

    绿萼却不忙回答,先扶着他在镜台前坐下了。又亲自去打了水来,一边伺候他梳洗,一边娇笑道:“ 夫人猜猜”

    他微闭了眼,只装恼恨的叹道:“ 你这懒骨头,忘记叫吾就算了,怎的还好意思叫吾猜时辰”

    “ 夫人误会奴婢了,是将军不让奴婢叫您的,说让您自己醒来。可您睡到日上三杆还不醒,奴婢便只能进来叫您了。另外,将军还说今日要去练武场操练,会晚些回来。”

    无衣便轻嗯一声,不再答言。用过饭之后,他略略坐了一会,便叫了绿萼随他去夏珖院一行。绿萼虽不知此行目的,却也聪慧的没有多问。

    他刚进了夏珖院,玉痕忙迎上来道:“大夫人怎么过来了,是来看夫人的吗”那语气说不出的谄媚,无衣便微皱了眉,只淡淡回道:“ 嗯近日吾也大病了一场,这么多天没来看望,三夫人她还好吗药都按时吃了么”

    “ 大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这事的轻重,每日的药都是熬好了,再看着夫人喝下去的。”

    “ 嗯行了,你在外间守着罢,吾进去看看你家夫人。”玉痕听闻,只得状似恭谨的立在一旁。他心中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便带着绿萼进了内堂。

    露染胭脂,流云醉卧;半掩窗下一株晚瑶木樨,正在静静盛开;室内一派舒雅娴静,芳香弥漫。无衣刚进得门去,便见封光侧卧于雕花躺椅之上,幽含暗香,粉黛淡抹;却依旧掩不住那抹殊丽艳色。

    他轻轻咳了一声,封光才转过了头,见他来了,只恬淡如水的说道:“ 姐姐来了,坐罢。”他便安然在一旁坐下了,又使个眼色将绿萼支开了,才婉言道:“ 妹妹近日可好日前吾也病了一场,如此看来,吾等倒算是同病相怜了。至于肇事的丫鬟...”他心下难安,面上就更带了几分愧色道:“ 府中发生大火之后,竟是失踪了,管事带人找过多次,愣是不见其踪影;此事吾实在是有愧,但凭良心说,此事真不是吾指使。就不知那天发生何事,妹妹可否告知一二呢”

    封光听闻,却是面色极沉静的说道:“ 姐姐是希望侬好还是希望侬不好呢至于肇事的丫鬟,侬只悔恨当初不该轻易饶过她,若是早日将她作死,怎会有往后这一遭姐姐现在还问侬当日发生之事,难道侬的人没和姐姐说明白”

    这无衣心中疑窦丛生,总觉得封光确是有哪里不同了,可是具体又说不上来,便只得强笑着答道:“ 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是吾没考虑到你之心情。吾...哎吾虽叫了你的丫鬟问话,但并非是推脱罪责,只是觉得问清楚较为妥当,日后才好防范于未然。吾之丫鬟,平日里是决计不会做这种事的,一个大活人,说疯就疯了,妹妹难道不觉得奇怪”

    “ 姐姐说这话,难道不觉得好笑侬倒觉得她是装疯卖傻,故意将侬绊倒好给她的好姐妹报仇。”封光说完,又倏然冷笑道:“ 呵侬只恨自己,当初一时心软,酿下如此大祸。背后也有小人说,是姐姐嫉妒侬如此得宠,故意叫芳枝弄掉了侬的孩子,侬觉得...关于此点,姐姐怎么说呢”

    无衣愣了一下,只语带寥落的说道:“ 吾若有心害了妹妹去,何必等到今日说出来也不怕妹妹笑话,吾与将军,是因为利益才绑在一起。他的心中,一直只有吾妹即鹿,当初界主赐婚之事,本与吾无关。只是吾妹逃婚之后,界主金口玉言,不容更改。吾才不得不委身下嫁。殢无伤从来只爱红妆,若不是迫于界主威势,又怎会娶了一男子做正妻吾所为慈光,亦是心甘情愿,又怎谈得上嫉恨呢吾若是嫉恨,又该嫉恨谁去呢”

    封光听闻,扬唇一笑道:“ 呵侬听闻侬的吊命药还是姐姐给的,所以侬愿意相信姐姐,不曾指使芳枝暗害了侬去。至于嫉妒一说,侬本就是不信的,姐姐这么说,就更是打消了侬之疑虑。姐姐的妹子名唤即鹿是殢无伤曾经喜欢过的女人侬倒是从未听他提起过呢”

    嗯无衣心中失笑,殢无伤怎可能主动和她提起,不但是自己不提,平日里也极其反感他人提起,即鹿这个名字,似乎已成为殢无伤心中一道伤痕。永远不能碰触,永远不会愈合。

    新欢虽好,但旧欢却更是难忘,特别是一个死了很久,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旧欢。就是因为失去了,才会想念;就是因为得不到,才会念念不忘。不但是此时得不到,永生永世更是不可能得到。

    活人始终是争不过死人的,人死如灯灭,万事已成烟。谁为一尺盈雪,寂然百年;谁为魂梦困锁,百年不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旧欢如云,时光如水,卷走一切求不得与难再续的哀切。

    嗯就不知在殢无伤心中,到底孰轻孰重。他心中微微一动,略带哀戚言道:“ 妹妹有所不知,吾之小妹已逝去多时。原是吾这个做兄长的,政务繁忙,对她疏于照顾,致使她早早病故。就为此事,殢无伤对吾一直怀有一份不能淡去的敌意。吾作为即鹿的嫡亲兄长,在殢无伤面前,从来不敢提起即鹿;不小心提到之时,他却是屡次与吾翻脸。今儿原是吾多嘴了,妹妹就当没听到,忘了罢。”

    封光眼神里闪过一丝火光,面上却不甚在意的说道:“ 姐姐不必担心,侬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侬今日想小睡一会,姐姐若是没别的事,侬就不招待了。”

    无衣听闻,忙站起身来妥贴回道:“ 那妹妹好生修养着,吾过阵子再来看你。”说完便外叫了绿萼进来,神情舒畅的转身离开了。

    因今日起的较晚,他自是不打算睡午觉了,下午闲来无事,便找了绿萼陪他对弈。绿萼却是不允,只笑着推拒道:“ 人都说下棋要棋逢对手,奴婢与夫人的水平,那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昨儿夜里下围棋,奴婢可是输的够呛,再不敢与夫人来了。不知夫人有没有听过五子棋呢近日慈光很流行这种游戏,规则简单,一学便会。夫人试试”

    他便瞟了绿萼一眼,才舒然一笑道:“ 好,就依你,将规则说来罢。”

    绿萼便将五子棋的规则细细说与他听了,末了又拿了棋盘棋子过来,才眉眼弯弯道:“ 夫人,吾们试试”

    他轻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绿萼先坐下。绿萼也不推脱,轻轻坐下,又执一黑子落于天元位上,他眼神一闪,挽了袖子执一白子紧贴黑子旁,姿态优雅,动作流畅,执棋的手指竟显得比白玉棋子还要光润洁白。

    许是规则不熟的缘故,一上来就让绿萼连赢了两局。赢便赢了,她还要隐含得意的问道:“ 夫人,奴婢的五子棋下得还行吧夫人若是不认真的话,又要输了。”

    说完,便轻落一黑子在棋盘上,无衣仔细一看,又是两线齐进,四中缺一。他心中失笑,却是从容言道:“ 现在先让你得意得意,等下你就知晓吾之厉害了。”说完,便将棋子收回,重新落子。

    第四局却是难了,只见棋盘上黑白交错,纵横密布;双方乃是旗鼓相当,胜负难分。他下哪,绿萼便堵哪,一味的围追堵截;他笑一笑,也不说话,只是轻轻落定一子。彼时棋盘之上,四线并进,三星连四目,未知凡几。

    绿萼见他赢了,拍手笑道:“ 呀,夫人赢了一盘,接下去奴婢也该努力了,再来”一时间屋内极静,只听到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绿萼是落子无声,随遇而安;无衣却是落子无悔,安之若素。

    第31章 旧欢下

    吃饭之时,绿萼才把棋盘收了,又端了饭菜上来伺候着。用过饭之后,他先是用香茶簌了口,才缓缓言道:“ 绿萼,你的棋下得本不错。只是你太急功近利,反倒是失了稳重,才会被吾压制住。其实做人嘛,也和下棋一样;稳中才能求变,须知一子错满盘皆输。”

    绿萼听闻,忙吐一吐舌头道:“ 夫人说的是,奴婢受教了 ,夫人是教奴婢以后,要更稳妥一些”

    “ 嗯吾的丫鬟里面,还是你最灵慧,一点就通,倒省了吾不少事去了。”

    “ 夫人快别这么说,都夸得吾不好意思了。”两人正在说笑着,却见殢无伤沉着脸色从外面进来,一语不发往他身旁一坐。

    无衣心中暗詂,定是今日已去见过封光了,料想谁果真中了他之激将法,已在殢无伤面前提了即鹿这茬。哈他倒要看看,到底是新欢难失,还是旧欢难忘。

    他使了个眼色将绿萼支开,才故作不知的问道:“ 嗯你如何了难不成在武场上受了气一回来就给吾脸色看。”

    殢无伤听闻,只冷冷说道:“ 问题,在你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吗”

    “ 嗯吾又做了什么了吗今日吾只去看过封光,见她精神尚佳,才放下心来。难道吾去看过之后,她的身子又不好了”

    “ 你”殢无伤似是怒火无处发作,半响才憋出一句:“ 你为何要在她面前提起即鹿,即鹿已亡,你不觉得你这样做...”说完,便重重一掌拍在案桌上,只听砰地一声,案桌顿时四分五裂。

    无衣只得无奈的笑笑,满目悲凉道:“ 即鹿一生,受众人排挤,终至成疾,抑郁而终。是吾护妹不周,才会让她误入歧途,她一生中受尽冷眼与嘲讽,是吾无能...吾...无能你当吾愿意提起即鹿么即鹿自小体弱,她死时身上挂着的长生锁,是吾曾经为祈求她福寿绵长,专门请匠师打造。而她之性命,却是吾...是吾令她早衰而亡。即鹿这个名字,已成了吾一生中最大的讽刺。”他微闭了眼,只低了头慢慢说道:“ 今日确是吾说漏了嘴,封光不知从何处听了传言,认定吾嫉恨于她,吾一时气急,才不慎在解释时带出了即鹿的名字。”

    殢无伤却是不言不语,只拧着眉毛坐在那里。无衣轻抚过自己心口,只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你若不信,那便算了;反正在你心里,吾说什么你都当作假话。吾说真话之时,无人当真;说的假话,却是个个都要相信。哈”轻嘲声中,微带一丝自怜;说完之后,他也不管殢无伤什么反应,只强自起身朝内间走去。

    月华如练,时光如水,那些湮氲往事在月色中漂浮,沉淀;只留下些欲说还休的影子。他掀了帘子,在镜台前坐下了,先慢慢脱下了身上绛紫色的常服,又细细卸下了头上花样繁复的金簪。

    他披头散发的坐在那里,只穿着一件素白色单衣。身形飘忽,形容憔悴;慢慢端正了视线,对上了铜镜里的那个男子:谁有一张惨白而疲倦的脸,像是无时无刻都能深深的睡去,而且永远不会再醒来。

    在奔流的时光面前,一切美妙的东西都显得伶仃而苍白;不管新欢还是旧欢,没有什么能抵得过时光的侵袭。

    可是,已然逝去的旧欢,却是和时光一起慢慢腐朽着,容不得人诋毁,容不得人碰触,甚至是容不得人想念。

    因为每一次的想念,都会从记忆里,拿走一部分弥足珍贵的细节,最后一次想起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的回忆原来如此,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