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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他想了许多许多,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有想。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不再重要了...
他身上布满了潮湿的虚汗,连头发丝里都透出水汽来,站在明朗的阳光下,又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那么站着。
倒是地上,偏偏还躺着一个,被打得人事不知的侍女,她身下渗出了些许血迹,蜿蜒流开,怪吓人的。芳枝便只当他是吓着了,一边拿着块香帕替他擦汗,一边又轻轻摇晃着他。
“ 夫人欸,夫人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奴婢啊,夫人”
“ 吾无事...芳枝,你去看一看,云娇还有气没有。有气的话,叫几个仆人把她抬下去,等她醒了就把她撵出府去。”
芳枝有些害怕,拿着帕子的手也止不住轻颤,在殢府里,她还没见过哪家主子如此狠毒的对待自己的侍女,不把人命当人命看的。
尽管如此,她还是顺从的拂开了云娇脸上的乱发,探了一下她的鼻息,才舒了口气道:“ 夫人,还有气呢,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天热,您先去房里待着吧,一会又该...”话还未说完,她就被一只素手抓住了脚踝。
“ 啊啊啊啊啊啊”芳枝顿时大骇,心惊肉跳的大叫起来。
“ 叫什么,现下是白天,况且吾还在这呢”无衣不免失笑,不过是云娇醒了而已,有必要大呼小叫吗他有些不解,遂偏过头去。
地上伏着的女人满脸血迹,长发纠结成一团乱麻,只在发丝间隙里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神,还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谄媚又略带些讨好,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味道。
她看着他,嗓子里面发出极其缓慢的嘶嘶声。无衣努力的分辨着,才从那单调的口型中猜到那两个字。
“ 救我...救我...”
她一边无声的说着,一边拖着身子朝他爬来,像是一株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她如斯卑微,如斯落魄,可她却在用眼神,用声音,甚至是用生命告诉他,她想要活下去。
无衣难免有些动容,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吾会让你活下去。”他吩咐下去,很快侍从们便抬来了一张挺括的草席,将她卷起了抬到柴房去。做完这些之后,他身子疲惫,心里却疏通了很多。
他无衣师尹,由来富贵。这富贵,托起了他的头,也缠住了他的脚,让他总认为,他和别的人,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他听着慈光境内大大小小的声音,看着他们虔诚而敬仰的目光,他在这些目光里思考着,存活着,并且承诺让他们过得更好一些。
这富贵,让他得到了上达天听的能力。可是这富贵,也遮住了他的眼,捂住了他的耳朵。
哈原来他一直像一个瞎子,一个聋子那样,跌跌撞撞转了这么久,却忘了他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他没有忘,他告诉他自己,我也要活下去。只要我想,大概可以活的比这些人更好些。
蝼蚁都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呢
其实在这个世上,活着才是最难的一件事。
他无衣师尹,如果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活着吗
他倚着芳枝的素手,从花树的阴影下迈出。沐浴着澄澈而温暖的日光,他又觉得自己是全新的一个人了。
回到屋里,身上已是汗湿透了。绿萼伶俐,忙赶巴巴去准备沐浴事宜。无衣懒懒的往圈椅上一靠,将就着用了些清淡的饮食,又吩咐芳枝把剩下的全撤了。
吃过饭,他先用香茶簌了口,自顾自的坐了一会,方听到绿萼进来报热水已备下。这个时候他素来不喜旁人伺候着,也就随性说道:“ 吾自己来就可以了,嗯芳枝,吾的药抓好了么”
“ 抓好了,夫人,正在火上煎着呢。”
“ 嗯,煎药的事就交给绿萼,煎好了就叫吾。芳枝去外面请个郎中,最好要口风紧一点的,去看看云娇,吾现下也没什么事,你们都散了吧。”
“ 是夫人。”侍女们很快鱼贯而出,随后又带上了门。
无衣慢慢转到屏风后面,先试了一下水温,感觉差不多了,才相继脱下华贵的外袍和繁重的佩饰。
他一只手轻掬了如瀑般的长发,另一只手悠闲的展开了雪白的衬袍,才将自己一点点埋进了香汤里。先是修长的玉雕般的小腿,随后是劲瘦的瓷瓶般的腰肢,最后是精致的玉镇纸似的锁骨。
他慢慢抱住腰身,从水面的倒影里,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惨白而柔弱的脸,底下的皮肤却依旧细腻光滑。斜飞入鬓的长眉下面,是一双半开半阖的桃花眼,迷离的眼波,多情的眼角,浓密的眼睫,藏着许多深不见底的哀愁。那唇色,鲜红润泽,那嘴唇,柔软饱满,还带着许多细密而深邃的沟壑。唇纹
色如春花,心似坚铁。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以软弱,还一直软弱下去呢
以前每一个人都要他做无衣师尹,他可以笑得寂寞,也可以哭的从容,只是不能轻易动感情。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会有了弱点。他如斯狠毒,如斯狠毒,对别人,也对他自己。
只是慢慢的,无衣师尹已不再被人需要了。
哈他捞起了水中湿润的绢帕,轻轻盖在脸上,假装自己没有流泪。其实皇宫里发生的那些事,他并非完全不知。只是,他这一生看对了许多人,也看错了许多人。即鹿如是,殢无伤如是,就连珥淳亦如是。
或许也不是看错了,只是...不相信会被那样薄待罢了。
曾经的他像一株沉香塔里供奉的青莲青莲是紫色的,深紫浓艳,蜿蜒曲折的长了这么多年。
只有在别人纯然信任,谨然敬慕的目光里,他才能获得那种长久的,无所畏惧的力量。
只是,这力量却渐渐消失了。消失在那瓦房砖墙的欢声笑语里,消失在那沉沉叠叠,遮天蔽日的宫墙后面。
飞鸟尽,良弓藏,这个道理他并不是不懂。他从珥淳单纯歆慕的眼神里,看出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他想告诉那个孩子的是是什么那个时候他拉着珥淳的手,站在杳蔼的城楼上面,望着脚下那片深沉的土地,百里,千里,万里。
那个时候他可以笑着,笑着跟那个孩子说:不管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一个皇帝,别忘了去仔细倾听这片土地所发出的声音。
珥淳听了他的话,也做的很好。谁只是忘记了,忘记了曾经有一个人在昏暗的烛火下教他读书;忘记了曾经有一个人在打雷的夜里将他抱在怀里;也忘记了当年谁第一次看到他时,那种略带敌意,却又饱含渴望的眼神。
他想告诉那个孩子的是,这天下始终都是皇家的。他不会挡着他的路,他只是...想等它好一些,再好一些,然后再亲手交到那个孩子手里,只是...怎么就那么等不及了呢
后来,他就着微暗的烛火,一笔一划的写着奏折:微臣身体不适,怕今后难堪朝廷重托,还望皇上悯恤微臣,另选良相。
心里居然是很平静的,他对自己说:你要的,我都会给你,你不说,我也明白。
后来他就一直在家里装病,可装着装着,却真的病了。如何能不病呢,自从失去国事天下事的牵绊,他心里那根弦就慢慢断了。
每天就是喝喝茶下下棋,看一群莺莺燕燕们撒泼弄痴。待在这个荣华的将军府里,就像是一个最高贵的囚徒,他的心从来都不在他自己身上,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不由自主的围绕着另一个人打转,这样子转着转着,自然就生出了许多烦恼。
所幸他不过是忘了自己,又被自己的心所囚禁住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原来是我想得错了,我喜欢他,我就很努力去做他喜欢的那种人。做他想象中的即鹿,那种单纯的近乎痴愚的女子。
可是我忘记了,我不是即鹿,无论曾经我多么努力想要成为。
我只是无衣师尹,也只能是无衣师尹。就算穿着别人的衣服,藏在别人摇曳的影子里,也不会真的...使我变成另一个人。
从何时开始,他想要的东西,别人不给,他就不要了殢无伤不给,他就偷,就抢,就骗,总之最后一定要得到。
“ 你真傻。”他点了点水面那个朦胧的人影,随后就起了身。先用一条柔软的布巾将微湿的长发裹了,才披上了一件雪白的衬袍。
他光着脚从绵密的地毯上踏过,神情松散的向内间走去。他坐在床沿,一点点擦拭着那头深紫色的长发。待干得差不多了,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斜斜靠在软榻之上。
他侧过身,一只手轻轻抬起,压住了那头重幔叠云般的长发。在深紫近黑的浓郁里,便透出一段欺霜赛雪般的瑰丽来。
他就那么躺着,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7章 琉光
屋子里布满了潮湿的暑意,在那样袅袅的热气中,他终于醒了。
他闭着眼睛,听着窗外秋蝉所独有的鸣叫声:寂寂寂寂突然觉得心里无限的空明。
默默又躺了一会,他才坐起身来。先随意整理了一下细密的发丝,又将一只雪白的玉足轻轻搭在另一条腿上。待他觉得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唤了人进来伺候。
绿萼见他醒了,忙去火上端了药过来。见他神情安然,又打趣似的说了一句:“ 夫人今日睡得倒好,奴婢倒不忍心叫您了。药就一直在火上煨着,这药嘛,煨得久点,疗效自然要好一些的。”
无衣端着药捂住鼻子,大口大口喝了,末了才神情扭曲的来了一句:“ 吾知你是好心,只是这药也恁苦了点。”
绿萼慧黠的朝他眨了眨眼,故作天真道:“ 夫人,良药苦口嘛。”说完,端上了一碟腌渍好的黄梅。
他迅速拈了一粒塞进嘴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绿萼见他光着脚,忙备下齐整的鞋袜在一旁放着,临了又赞叹道:“ 夫人真是个精细人物,连脚都长得这般秀气。”
无衣本来在闭目养神中,听得这话,便睁开眼笑了一笑:“ 你原是不知了,吾原先就是被当成个女孩儿养的,”他停顿了一会,状似萧索的开口道: “ 吾和吾妹即鹿,天生心脉不足,吾娘听了海外方士之言,只将吾当个女娃儿,吾妹当个男孩儿来养,这才平安过了许多年。只是吾妹病发的略早,吾还活着,吾妹...却是...”
绿萼见他难过,忙捡了几句话安慰道:“ 夫人这么说,奴婢倒长了见识了。奴婢看夫人也不必过于伤怀,倘若夫人的妹子还在,多半也是希望夫人好的。夫人的面相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奴婢跟着夫人,自然也是大大有福了。”
“ 哈你倒是会说话。”他似笑非笑的瞟了绿萼一眼,便不做声了。绿萼会意,只在旁闲闲打着扇子。
主仆二人就这么静默着,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敞亮。不多时,却见芳枝掀了珠帘从外进来。
他略一定神,忙问道:“ 芳枝,事情办的如何了”
“ 夫人,郎中已经看过了,说是云娇虚阳外浮,伤了心肺。三夫人下手可真狠,这么说来,云娇也是个可怜人了。”
“ 你这话,本不该在吾面前说,在吾面前说,没有用。在将军面前说,也就更没用了。哈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也不必替云娇求情。她原是个什么人,你们不该比吾更清楚么”
芳枝忙看了绿萼一眼,后者只对她摇了摇头。她略一思索,也就释然了。无衣不愿她深想,便又开口道:“ 既你们两个都在,嗯芳枝,你来替绿萼。绿萼去拿那副珍珑棋子来,吾们续一盘,如何”
“ 夫人说好,奴婢焉有不从之理”绿萼笑了笑,忙摆了棋局过来。一时间,屋里三个人或站或卧,皆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棋还没下完,其他侍女便端了饭食上来。芳枝见状,忙赶上去布菜。无衣用了一些,又装作不经意的开了口:“ 将军回来没有,怎的一晚上都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