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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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霖仿佛觉得时间突然被拉长了。
他眼前的血是慢慢地止住了,但许一霖知道,还不够,远远不够,他仍是救不过来。
他处理不了这个伤口,也没有合适的药。
该怎么办?
他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一个程度,在他那完全空白了的大脑里,一个声音在说,必须去医院。而且必须是趁着今晚去。
脑海里那个声音无比的诱惑:秦兆煜的伤必须要得到专业的处理。而以之前秦承煜火车站遇刺的情况看,今晚造成的骚动要波及全城,至少也得六个小时。如果利用好这个时间差,他是可以把秦兆煜带去医院做些紧急处理,并且将他带回来藏好的……
可是去哪家医院呢?用什么借口?这可是枪伤!
去你上次就诊的那家洋人医院,洋大夫,那些兵多半不敢得罪。至于借口,你不是看见秦兆煜的那把勃朗宁了吗?就说你们是兄弟,晚上拿着枪玩,不小心走火了……
许一霖问,可那些人会信吗?
那个声音答道:会信的,带上足够多的钱。戏文里,父亲,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许一霖看着秦兆煜,他想,他必须试一试。
必须试试。
这是唯一的生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9
秦兆煜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外界的声音。
只一两声,并不真切。
不过以他头沉脑昏的模样,如今他身上唯一够得上真真切切这几个字的,估计就是那从胸腹上漫开的剧痛了。哦,还有从四肢慢慢传过来的,如磕着碰着般的钝痛。
秦兆煜恍惚间,似乎还闻着了消□□水那股子令人不舒服的味。
他听到钢制器械发出的叮叮的碰撞声,还有仿佛包裹在云雾里的询问声。
这是……到医院了?
他立刻挣扎着想要醒来。这太冒险了!秦兆煜奋力地想要睁开眼,但那飘飘浮浮的神志却始终不能突破那层黑暗的藩篱。
这一步棋太险,不全赢,则全输。不但容不得一丝错,而且是非大运气不足以过关。可如果秦氏祖坟上还有这份运力,那他的父亲长兄何至于被暗算了去?!
秦兆煜想,是他大意了。他找上许一霖,是临时起意,但也做过一番短暂的权衡。他大哥秦承煜本身便是医生,耳濡目染之下,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妙。他之所以中途让秦荣放他下车,便是知道要真到了无人缺药的郊外,他想活下来,除非是戏文里的菩萨显灵了。
只是在他最侥幸的料想里,也从来没想过,那个单薄病弱的小少爷竟有胆子敢把他弄到医院来处理伤口。
许一霖不善撒谎。
他磕磕绊绊地回答着医生的询问:“……是家兄……什么是血型……不,我不知道病史……也不知道有什么过敏……我们不是一个母亲……大哥是太太生的,我们从小就不亲近……”
“我们父亲外出做生意去了,我大哥偷了他的枪玩,我再偷拿了大哥的……然后不知道怎么了,枪就突然响了……”
“我只是想摆弄一下的……不知道怎么了……枪突然就响了……大哥就突然倒下来了……”
“不,父亲还在外地,我们不能让他知道……我和大哥是偷拿的枪……出了这种事,动起家法来,我和大哥全讨不了好……”
这句子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但他声音里的焦急,彷徨,哀恸,还有害怕都不掺揉一丝假意。
这一出荒了腔,走了板的《空城计》。
没有了镇定自若的老生,只一个苍白着脸,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全的少爷,他的惊慌与失措全摆在脸上,半点都瞒不了人,但也正合了他勾勒出的这番意外的情境。少了那曲潇洒悠闲的琴音,可言辞间切切真情,倒也堪堪能取信于人。
从不冒险的人冒起险来,能空城吓退十万兵。而在许一霖这,至少是打消了诊所报警的念头,并且让医生同意给病人做好缝合后,开药让他带回家里去休息。
当然钱是一分也不能少给。
许一霖懵懂地点头,然后他把从家里带出来的银元全部拿了出来问:“这些够吗?”
那医生看了一眼,他估摸了个数,写了缴费单据扔给许一霖:“去缴费吧。”
先是治疗费用,等秦兆煜的伤处理好了之后,他又被叫去买了一堆药。许一霖捧着那一堆的药,顺着走廊慢慢走着,就听到身后的门厅内一阵喧哗。
巡逻的兵到了。
许一霖脚像是灌了铅般,动弹不得,他就站在那里听巡逻的两三个士兵在那里盘问护士。因为是顶着洋人的名和脸开的医院,那些巡逻的士兵也比不得能在川清医院里耍威风的军官,这次盘问倒是客气得很。
那些士兵大概的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护士左右看了看,指着许一霖道:“就是他的哥哥,没有可疑的人!”
那几个兵顺着护士指的方向看了过来,一个人道:“领着我们去病房看看。”
那护士皱眉道:“大夫还在给病人做处理!”
那些士兵不理,直接往里走,目光似有似无地往许一霖身上看。在经过许一霖身边时,还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许一霖愣愣地,竟直接被撞倒在地。那几个士兵看撞倒了人,也不扶,只嬉笑着看着。倒是那个护士看到这情况,哎呀一声,跑过来扶许一霖。
许一霖像是被这一撞撞醒了,他勉强自己抬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简直都木了:“这几位军官,医生还在里面给我大哥处理……”
他把交完费口袋里还剩下的那点银元全掏了出来:“这么晚了,还劳累各位辛苦,这些是我和我大哥的一点心意……一点馄饨水的钱,不值得什么……”
他手里的那堆零钱足有十多块,银元,贫苦一些的人家,足够一个月花销了。这些兵眼都直了,他们本只想敲个跑腿钱,但一下子就看见这么多打赏,本能地就想要再敲些,可又怕是这出手大方的公子哥背后有什么要紧的干系,忙客客气气地道:“哟,您心善,可怜我们这些跑腿的。瞧您的样子就知道是城里的好人家,不知贵姓?”
许一霖道:“许……”
这川清城里倒真有几家姓许的大户,那些兵油子决定见好就收,忙忙地收了钱,拱手道:“看许少爷这样子,就知道是秀气的读书人家。是我们瞎了眼,许家两位少爷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和跟那个偷了人还害死自己老子的通缉犯有什么瓜葛。”
许一霖身子一震,他上前一步问:“什么?”
那人道:“就是我们大帅的小儿子!啧啧啧,那真是个畜生!偷人偷到家里的姨太太身上去了,还怕事情暴露,给大帅换了药,害得大帅中了风,至今躺在医院里……这不,医生才刚刚查到大帅中风的原因,我们参谋长派了人围了那小子家里,哪知道那畜生的耳报神比谁都快,早溜得不见了……”
那人笑道:“不过也溜不了多远了,现在全城通缉!哼!我们参谋长说了,秦二少狐朋狗友多,但这等灭人伦的畜生,一旦发现有谁收留了他,连人带家,有一个算一个,全抓了再说,我们这是命不好,没轮上搜他那朋友的家,不然也不用叨扰许少爷您了!嗨!也不知道上面说要查医院作甚?!秦二少还能藏到这医院里来?这里可没他的熟人!”
那些个士兵说笑着就走了。旁边的护士气不过,道:“我呸!什么东西!一进来就看着人的衣服料子,哪里是查人分明是敲诈!”她转过头对着许一霖道:“你……嗯?你怎么了?受凉了?”
许一霖背靠着墙,他脸色惨白,额头上的汗此时全冒出来了。他勉强抬头朝那护士笑了笑,然后右手扶着墙走回病房。
房间里,医生早不见了。白色的病床上,秦兆煜坐了起来,他靠在床头,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许一霖。那双凤眼一眼不错地盯着他。
他虚弱地只能用气声道:“现在知道你惹到什么麻烦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10
许一霖倚门站着,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他脸色白如墙灰,胸口一阵恶心,这通常是他快要发病了的预兆。
但如今他怎么敢病!
许一霖咬住下唇,拿出随身带的药。他的每件衣服,每个荷包里全部被装了药,许一霖就着被咬出来的满腔血腥把那药咽了下去。
此时,他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就剩下了一个念头: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回家!这是他做出来的事,他不能把许家扯进来。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病人:“……他们说……你私通父妾,谋害亲父……”
许一霖一步步地过去,问:“是真的吗?”
秦兆煜抬头看站在咫尺的许一霖,道:“要是真的,你打算如何?”
许一霖怔怔地看着他,他从那乌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狭长的凤目,笑中带讽,仍是他当初撞见的那双眼目。
那时,戏台上的吕真人正醉卧风流,亵玩牡丹,望着花精的那双眼里,傲意与不甘,像一根刺,孤零零地扎在眼底。坐在台下的他突然想到,稼轩绝望于仕途,以愤慨失志之情写下“自断此生休问天,倩何人,说与乘轩鹤。吾有志,在丘壑。”时,注视笔墨的就该是这双眼,就该是这样的眼神。
“不,你不会做……你不是这样的人……”
秦兆煜冷笑。如今他困在末路里,虚弱又狼狈,又自知眼前之人无害纯良,便无力去收敛那骨子里的尖刻。他撑起自己,抬头,凑到许一霖跟前,飘飘的呼吸吹到许一霖的脸上,他轻声道:“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你又知道?”
那轻佻的尾音刮过许一霖长长的睫毛。许一霖怔了许久,他呆呆地答道:“是孟圣人说的,君子所性……见于面,不言而喻……你不是那样的人。”
纵然是许一霖不涉交际,不知人事,但他并不蠢。自古权位就是一笔血账,书中笔笔尽载,刚刚那兵的话语里并不知道秦兆煜受伤了,在下令时隐瞒了人犯这么重要的信息,只可能是秦兆煜中枪的事由不能说出口。而且当初,在茶楼上,秦兆煜那句话的意思……
许一霖道:“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睟然见于面,不言而喻……十恶不赦的人,不会有你眼中的东西。”
秦兆煜愣住。
这番话,若是换一个人来说,秦兆煜早就笑出来了。但这人不同,秦兆煜混迹梨园,不至于分不出真情与假意,这人的纯真出自天然,情真真,意切切,他是真信,也真的这么认为,故而言语坦荡直接。
他张出来的所有的刺,就像一个成人百般挑剔着幼童,背后是说不出的外厉内荏,虚弱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