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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此事的那天也是烈日灼阳,他坐在和室外的縁侧上,膝上摊着拆开的信笺。从正午坐到夜深,又从夜深坐到破晓,檐上的玻璃风铃几声呓语,他侧耳听了,轻声说:

    “今晚的月色真美,承志哥。”

    今夜の月が绮丽ですね。

    (二)

    天气好,下课才没一会儿,几个女同学就从后面追上乐倩文,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问:

    “今天你的那位先生来不来?”

    乐倩文不答,笑着拿书卷作势要打。几个学生就惊呼一声跑远了。

    乐倩文摇摇头,转身向校门走去,家里的黄包车停在那儿,车夫见她出来,拽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车棚皮座。

    “赵叔,今儿挺早啊。”

    “甭提了,和平门桥儿那又让日本人禁了,我绕道走灵境儿,嘿,过来的爷们儿说那也设了卡子,茬了几条窄胡同儿才过来。得亏了赶早儿。”

    “哦,”乐倩文点头,上了车又问:“这又出什么岔子了,昨儿个晚上我听见街北面儿打枪呢。”

    赵叔脚背一挑把那车把捞在手里,将车在街上转了个弯,嘴里不停:

    “哟,您听着了?可不嘛,就咱前面那中央影院,死了个日本的什么来着,叫米汤?谷堆?嗨,我也记不住,反正死了。”

    “可能是个当官的吧,阿诚哥又有的忙了,”乐倩文拢了拢头发,抬头却笑了:“赵叔,最近滋润了嘛,还抽玉堂春?”

    “大小姐打趣我了,哪儿啊,客人给的。”

    走到大耳胡同口,赵叔撂了车把,回头道:

    “大小姐,我在这儿等你。”

    眼见着女孩子开了一家空宅的门锁进去,赵叔长叹了口气,取下耳后的烟点燃,坐进车棚歇脚了。

    院子还是老样子,天井中央的那木棉树落了一地叶子,乐倩文把书袋挂在低垂的树枝上,从墙边拿了扫帚,从院子一头认真的扫起来。扫罢了地,又进屋子取了锈迹斑斑的铁皮水桶,在院中的方井里打了水,擦亮落灰的窗子。

    最后是一架靠在西厢角落的自行车,车轮的辐条已经锈蚀将折,胎也瘪了。乐倩文小心翼翼的清理,生怕损坏了它。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腰,把被冷水激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气,她索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在西厢的这个角落满意的看重新齐整了的院子。院子里特别安静,它已经这样安静了四年,乐倩文的到来也并不能打扰它。

    乐倩文用嘴唇暖自己冻透了的手指,“噗嗤”一声笑了。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像个长工一样给他家扫房子,还给他擦车。

    她于是狠狠拍了一下鞍座,就像当初他载着她骑过长街时故意摇晃车把后讨来的打。然而灰尘呛了她一个喷嚏。

    那时候前门儿谁都知道老林家的易哥儿,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还死皮赖脸的追求乐老爷子的宝贝孙女。送去上学也不好好上,偷偷报名去当什么学员兵,净跟着大兵们瞎闹。彼时小倩文觉得自己并不喜欢他,她喜欢自己堂哥那种风雅俊俏的,只是家里无聊,不正经的林易又总有新鲜玩意儿,对骄纵的她也耐心哄。

    这人短暂的一辈子都不正经,终了却给了自己一个特别正经的死法。

    “看哥给你来一出儿辕门射戟,将那日本人吓回去。”他逗她。

    可南苑不是辕门,南苑是数万学生兵的白门楼。

    林家是书香之家,在林易阵亡后就举家迁往西南投奔亲戚,老屋一夜间就空了,临走时林母把钥匙交在乐倩文手上,痛失爱子的妇人紧抓着她的手:

    易哥儿心里你是最好的,你在这儿,他也算还有家。

    赵叔在墙外喊她,时候不早了,今天日本人五点就封街。

    乐倩文看了看天色,是要晚了,她出神许久,脚尖发麻。从摇摇欲坠的自行车上站起来原地跺了跺脚,她去木棉树上取了包,往门口走去。

    好天气的傍晚常有小风,被乐倩文扫做一堆的落叶让风打着旋儿吹散了几片,乐倩文站住看了看,抄起扫帚一把截住叶子,轻喊:

    “林易!不许捣乱!”

    风听不懂。

    姑娘本也是心血来潮,但那名字一出口就不怎么快乐了,她将扫帚压在落叶堆上,转身离去。

    已经四年了,林易生得寻常,她有点怕记不住他的样子。

    我的那位先生永远不会来。

    (三)

    明台抱着教案快步往教室走去。最后一堂是他的课,今天五点街禁,他赶在四点一刻前结束课程。

    上一堂课的国文老师也急急忙忙的从教室那头小跑过来,这人的家离得远,现在就要赶紧走了。

    “崔先生。”

    他笑着和明台打了声招呼。

    明台点头致意,然后走进教室去。国立女中的学生也减少了很多,女孩们带着长期吃不饱而显出的枯槁面色,她们还是比较喜欢明台的,毕竟他年轻又英俊。

    明台上课的时候一直很认真,不过今天他的学生们显然心不在焉。也是,任谁在这样的氛围里都会感到惶惶。

    快点结束吧。明台在心中这样想着。

    他是教拉丁文的,往往最后要留十分钟来抽考前一天布置的课业,今天破例,课程一结束,他就宣布考试取消了,只交上那篇拉丁文作文。

    学生们兴奋的小声欢呼,掏出课本,由前排的学生收了上去。

    来交课本的女孩是个活跃的,和其他女孩比起来要大胆一些,她将一打课本放在明台的讲桌上,然后并不走,从身后拿出自己的课本翻开,送到明台眼前:

    “老师,我有疑问。”

    课本上有句拉丁文诗歌,用铅笔画了线,旁边标注一个小问号。

    明台心下有些无奈。

    这一句,可能是他用到的最多的拉丁文了,曾经被他写在无数封带着香水味的信笺上,送给无数位漂亮的姑娘,结果和他生命相交的两位姑娘,他都没有给写过。

    他摇摇头,做出并不赞同的样子,却依旧用钢笔将那句话的译文写了上去:

    彼即我 入我心锁 匙已失 彼长留之

    “你学这个语法,过早了。”

    他将课本还给学生,那姑娘做了个调皮的鬼脸,点点头跑回座位,几个女孩子一起传看那个本子。

    明台送走最后一个女学生,自己才收拾好教案离校。走到门口旁边空地时,他照例看了看那株结香——依旧是枯死的。

    这树是一个湖北籍老师带来栽在这儿的,本来能活,偏偏那年冬天太冷,受了冻。明台本来也不认识这树,他闲来虽然也研究花草,但也只是随便看看。

    认识这花的是于曼丽

    她说你看,这是梦花。我学湘绣的时候,曾经在花谱上见过的,传说这种花,相爱的人为它的枝条打一个结就表示永结同心。做了美梦的人打一个结,就可以成真。

    她笑眯眯挽着明台的手臂:

    “我们也凑个热闹好了,打个结吧。”

    好啊,我和你永结同心。时隔许久在北平看到这棵树,明台恍惚的在心里应道。

    可他面前没有于曼丽了。

    那时候他怎么说的?他忘记了,反正自己岔开了这个话题,挣脱她的手叫嚷着去找郭骑云。那个时候的自己仿佛比现在幼稚十岁,于曼丽对他的深情和毫无保留让他胆怯抗拒,所以他觉得自己不爱她。

    他其实只是觉得这爱吸引他泥足深陷,可他又舍不得自由,最后逼紧了自己,慌乱选择了程锦云。

    我是个混蛋。

    学校的老师发现那棵树一夜之间被人打满了结,本就虚弱的枝蔓更蔫了,没过多久,露出大限将至的颓败来。

    “崔先生再打几个结,树都成疙瘩精了。”

    明台是新来的老师,加上他人脾气温和,好样貌,拉丁文老师又紧缺,所以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很受欢迎,见他喜欢那棵树,都开他的玩笑。

    后来那结香真的死了,大家就又笑,说崔先生痴情哪家姑娘,愣是把树都肉麻死了。

    明台面上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着说到别的事情上去。但他每天路过,都要来看一眼。

    他知道再怎么看也没用,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曼丽,原来难的人是我。

    (四)

    阿诚回来得非常晚。

    中央影院已经被戒严,今天五点以后宪兵队就开始上街上挨家挨户的搜索,他走不开。

    他以为明楼已经在东厢睡下了,就自己摸黑去前厅换衣服,刚进屋,就看见沙发上隐约窝着一个人,阿诚紧绷的神经还没松懈,脚步神经反射般的轻轻后跳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