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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多年,他只拜托过我一件事,便是照看你和东方谷……诸般苦难,爱别离,怨憎会,我苦其一,不苦其二,也是造化修行。”

    性自如来,即心即佛,元修如天性如此,恐怕只有东方素的情意让他抛解不开,对于旁人,只有一怀慈悲。

    “可惜你从未见过阿哥的孩子,他走的时候,太子妃正要临盆。”东方玄即位之初不敢把这个孩子公诸于众,但痛失爱子之后,却常常去看望他,待之如同己出,“恒儿,样貌像萧氏,性情却像他父亲。”

    元修如用手指在地上写着“恒”字,“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君子以立不易方,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好名字。”

    “原来有这么多说辞,只是想让他长命无忧罢了。”东方玄说完便怅然,青阳一陷,神京危如累卵,若契胡入城,必又是一番屠戮,那时嗷嗷稚子,哪里还有命在?身旁的元修如倒似没有多虑,渐渐睡去。

    次日清晨,元修如寻了庙中器皿去村外河边取水,回来时引了一众人马,为首的将领走到庙中对东方玄行礼,“臣救驾来迟!”

    “郭将军!”东方玄喜出望外,“卿何以到此?”

    “臣听闻中军回撤青阳,遭到夹击,便往青阳方向增援,谁知到了城中,未见圣驾,便派人出城搜寻,听一个行脚游僧说,见一人形貌颇似修如公子,因此寻来。”

    “这么说,青阳还在,那神京也无忧了。”

    “眼下神京是定王监国,慕容雄镇守,还算安稳。”

    “慕容雄这个叛徒!如此误国……”东方玄这才彻底明白过来,慕容雄杳无音讯,原来是想弃天子,立新君。

    “想必是权宜之计,陛下莫急。”

    郭方命人到村中寻出一架破旧的马车,一番修整后,将东方玄请到车上,东方玄看着元修如,对郭方道,“神京情势难测,还是派人送他到元证量军中吧。”

    “臣适才忘禀,契胡军已经撤回冀州,具体原因还不清楚,但是一直都没有再进攻的迹象。此处到冀州路远,难保不再生变故,还是让修如公子与我们一起回去吧。”

    开隆三年八月,亲军司指挥使郭方护送圣驾回銮,监国定王开城相迎,还政天子。郭方救驾有功,但虑北患为除,不加职封,仍领亲军司指挥使,特赐万金,沃壤千顷,各地宽广田庄十余所,良驹美姬无数。郭方欣然而纳,谢曰:“人生何必功爵权位,有此富贵足矣。”

    不久,定王东方谷与天下兵马元帅慕容雄谋反事败,慕容雄削爵流放,妻子贬为庶民。东方玄又下诏称东方谷非高皇帝血脉,乃昔日府中保姆之子,窃据东方之姓,又妄窥伺神器,本罪无可恕,但念多年情同手足,法外开恩,削其宗籍,贬为庐阳县侯,徐州安置。

    东方谷在徐州形同□□,忧病交加,次年亡故,年仅二十二岁。东方玄复悯其亡,命以王礼陪葬高皇帝陵,墓在武孝太子之侧,又同时收其襁褓孤儿东方朴及武孝太子遗脉东方恒为养子。东方玄为长子失母夭折哀恸不已,后又于高河之战颇受惊吓,此后多年竟再无所出,遂立东方恒为嫡嗣,居东宫,为一国储君。

    第14章 14 元修如

    禁宫深阁,一灯如豆,元修如提笔缀文,倚马可待。他的文采向来颇受称道,可此封寄赠至亲之书,却让他感到腕悬千钧:

    “不肖侄修如敬拜仲父尊前。忆昔承平之日,仲父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侄深蒙辅保之恩,愧受庭前之教,今日思之,自然流涕,言犹在耳,何敢忘耶?

    不幸乱盗移国,神京瓦解。英慈之主见弑,天潢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见戮于蛮匪。朽尸积于河干,殇魂游于市井。追其根脉,实乃萧墙之内起,岂独归罪于外兵?当是时也,仲父远使番邦,身陷夷境,持节南望,无地可归。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囚相逢,泣将何及!

    今仲父提枭夷之兵,有复社稷之志,戈戟所向,望风而靡,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中兴之日,似可待也。然侄闻自古有亡国有亡天下,其奚辨乎?易其一姓,改其国号,谓之亡国;仁义不施,率兽食人,谓之亡天下。是故丈夫保天下,然后保其国。仲父生乎宗室,长于汉地,目濡素王之书,耳聆圣人之教,当闻孔子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今独忍见九州黔首被发左衽乎?

    时维九月,塞草枯黄,羌笛乱耳,胡笳断肠,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往日,登陴远眺,悲夫怆悢!乡关明月,何时可掇?落木归根,人之情也。侄于桑梓依依相盼,愿仲父天年永乐,寿体安康。侄再拜顿首。”

    元修如想这大概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文字,他反复阅看,直至心中再无波澜。

    当时元证量破天子中军,进逼青阳之时,却得王廷传信,阿善可汗暴毙,其子也岩继位。新可汗年仅五岁,其母真丹可敦掌政,其叔柯殷王子与雅蛮可汗之弟镇北王莫沙联手辅国。王廷命元证量撤兵冀州,回朝参拜新可汗,并再议战事。真丹可敦实乃元证量幼女,汉名红玉,元证观加封其为公主,远嫁番邦,派元证量送亲至契胡王廷。红玉为阿善可汗所钟爱,赐名“真丹”,取“珠玉”之意。也正因如此,元证量归降后,在契胡王廷的地位举足轻重。

    阿善可汗死后,孤儿寡母,主少国疑,此时契胡朝中分为战、和两派,争执不休。镇北王坚持主战,发誓为兄长雅蛮可汗报仇,柯殷王子则虑及契胡国力,主张议和。真丹可敦亦不愿老父沙场久战,更担心穷兵黩武,王廷虚空,遭致觊觎,徒生变乱,便支持议和,调元证量火速回转王廷。

    元证量撤兵不久,契胡王廷派出使团,与大燕和议。东方玄求之不得,隆礼相待。镇北王莫沙不肯坐视和议,要求加入使团,因其年辈资历最高,担当正使,柯殷王子为副,一同前往神京。

    柯殷王子进退有度,几番和谈之后,达成共见:大燕与契胡国君从此兄弟相称,大燕每年厚赠契胡金银织锦、盐铁茶叶,契胡则停止对冀州北疆的骚扰,向大燕贩卖骏马。此时,对和议条款一直不感兴趣的莫沙突然提出在其中加入一项,否则作为正使,他拒不用印。而这一项的内容令四座皆惊——

    他要求大燕诛杀元修如。

    他明言元修如曾在阵前妖音惑众,贻误军机,以是要求诛杀。事实上,谁人看不清楚,莫沙此举意在让和议陷入两难。东方玄若不准,则和议不成;若准,元修如一死,元证量必定怒不可遏,再起战事。

    东方玄曾经将元修如握在手中,当作与元证量博弈的砝码,如今有用的砝码却成了烫手的山芋——

    杀与不杀,都无法挽回。

    何况元修如已不再是砝码。

    回到神京后,东方玄待他与往日不同,虽仍居禁宫,但渐渐能够耳闻朝中之事。当此之时,元修如自请修书与元证量,晓之以义,动之以情,又请重铸金钟,召开法会,为两国阵亡将士超度英灵。

    众皆以其为求自保而为之,议论纷纷。

    “一封书信可教元证量罢兵?当真奇谈。”

    “元证量每以君臣之礼事其侄,或能用其言,亦未可知。”

    “元氏子孙凋零,一个隔绝塞外,一个幽闭神京,卒不能相保,当真可怜……”

    “元修如不死,和议便不成,契胡军顷刻踏破神京,你我还有心可怜他人?”

    “当年诛杀范骁之时,陛下何等英决果断,如今何以此等犹豫不决?”

    元修如听了满耳讥谈,却不以为意。他见东方玄亲征归来后,理政行事都少了凌厉急躁,增了忠恕宽让,款款有仁君之风。这天下虽不甚美,天子如此,倒足以慰藉人心。至于叔父……若真不能相保,孩儿还有一死可成全天下。

    开隆三年十月初九,承天子之令,安如寺广聚九州僧众,设水陆道场,开坛斋僧,是为大燕开国以来首次皇家法会。元修如以居士之身登坛讲法,万众争睹。昔日为太子时,元修如就以解经辩法闻名,于佛门义学造诣颇深,虽未摩顶出家,亦不逊于得道之僧。

    而今日斋坛之上,元修如久默不语,庄严刹那,森罗万象,寂静湛然,百千僧众,无数信善男女,合十顶礼涅盘妙心,正法眼藏。

    寂默之中,安如寺暮钟又响,天边夕阳殷红如血,元修如感极而泣。

    ……东方素,你听见了吗?

    高风永夜,宝铎铿鸣,前朝太子身着储君全礼冠带,拾级登上百丈安如寺塔。天边皓月高悬,照得千山冷冥,元修如张开手臂,从塔顶倏然而下,仿佛拥抱塔下的朽骨孤魂,安然地死在世人面前。

    一月后,那封书信随着和议盟约与元修如的死讯一起来到元证量的面前,元证量读罢沉吟久之,终是仰天长叹,老泪横流。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元证量卸下兵权,与他南北两王之封的赫赫声威一起消失在大漠秋草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结局……写得有点累,停更几天再放

    第15章 15 晏文殊

    晏文殊自秋试点了探花之后就在京城做起了翰林。翰林院是清贵之地,镇日埋首经籍书卷,有暇便四处闲游。在炉火边窝了一冬,终于等到春暖花开时节,晏文殊歇了班,也不骑马乘轿,换上常服,悠然漫步在神京街头。

    十年前,天子下令撤坊市之禁,自此,神京大小巷陌,贩夫盈路,勾栏林立,买卖不休,运送不止,歌舞拍遍,欢饮达旦。

    晏文殊寒窗十年方得功名,而在京日久,竟也为此繁华目眩。他见前面人群聚集,簇拥着一个说书人在内,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列位,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今儿咱讲的是一本新出传奇《龙虎斗天王杀权贼》,你道此事出在何地何处?就是本朝开隆年间神京城中。这可不是一般人讲得出的故事,乃是禁宫里头一段奇案,实人实事,有凭有据,只我一家能说,管教列位听了,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

    晏文殊听得有趣,知是讲当今天子即位之初诛杀权臣范骁之事,虽然事过境迁已有二十余年,但当事之人尚未亡故便写入书中,实在大胆,也正因如此,引来一众人围听。他走到说书人旁边的面摊上寻了位子坐下,叫小二烫上一壶好酒,准备慢慢听来。

    “……这范骁不知有计,兴冲冲进宫去给小太子爷过周岁,走到崇文殿廊下,忽见陈玄度陈老尚书迎面而来,老朋友相见一番贺喜,这才发现老尚书手里拎着一卷公文露布。这范骁心里边就犯了琢磨,什么事儿赶在今儿个要昭告天下呀?他就眯缝着眼儿问陈玄度,眼瞅着就开席了,老尚书往外头去有何贵干呐?到底还是陈老尚书,换了旁人,早就吓尿了裤子。只见老尚书一笑,嘿嘿,圣上嘉赏翰林院的敕文而已。范骁一个粗人,提起翰林院头疼,那帮人整天在圣上耳边嘀嘀咕咕磨磨唧唧,烦人!旁的事儿他还拿过来瞧瞧,赶上翰林院的事儿,两眼珠子一翻,行行行,那您可快去快回吧。这么着,他可算是把自己救命稻草给放走咯!”

    故事虽讲得有鼻子有眼,晏文殊却听出诸多不实之处,崇文殿从前一直叫做宣武殿,近来才改,再则又把如今的东宫与当年那个刚满月的皇子混为一谈。那人讲了半晌仍不停歇,“范骁死了可不算完呐,你要给人咔嚓,杀了,你儿子不得给你报仇哇!这范骁也有个儿子,名叫范起……”他又将高河会战敷演一番,“契胡里的头号汉奸元证量,施展妖术,摆下迷魂法阵,教天子大军寸步不能向前,这时只见官军中冲出一员小将,银甲白袍,□□骑着西域泪痣白龙马,手提刚刃七星刀,嗖地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元证量回过神来,就已冲到他身前,拔出宝刀。你道此人是谁?就是这元证量的亲生侄儿,前朝亡了国的皇爷元证观的头一个儿子,也就是后来从庙里高塔上跳下来摔成浆糊的那位昭怀太子,名叫元修如。列位,天色晚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俺下回一一分解。”

    晏文殊越听越觉此人胡言乱语,前朝昭怀太子文采风流,不事兵戈,怎么就成了军中一将?他方怔怔时,小二凑上前来,“怎么客官?没听够吧?”

    “啊……他说的倒是新奇。”

    “可不是,不过这本我可听过了,后头讲的是元修如大破迷魂阵。”

    晏文殊听了更觉可笑,反问他,“既然如此厉害,后来怎么死了呢?”

    “这才是元证量歹毒之处啊!他假意派人来议和,逼着圣上杀掉元修如,这才有了那篇有名的文章嘛!”

    元修如临终劝降元证量的《呈仲父书》骈散相间,情理相生,笔势摇曳,声韵铿锵,被天下读书人广为传抄,奉为圭皋,甚至有人说,临此文而不泣者,不可谓之忠孝。被这书中如此一解,倒是更添其悲壮了。

    而这毕竟不是事实,说书人信口开河,杜撰故事,捏造人物,不过为了讨听众欢喜,换得几个铜钿度日罢了。元修如声高名重,自然将他刻画得文武双全,用兵如神,而元证量一代不败名将,却因身属敌军,被抹黑得一塌糊涂。晏文殊笑着摇头,小二见他不信,便转了口风道:“说书人嘴里啊最是没个准儿的,不过这昭怀太子死的可不冤,”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这可是宫里当差的兄弟告诉的,我哪里敢跟别人乱说,今日见客官面善又乐意听,我给您再盛碗面,说给您听吧。”晏文殊摊上四下无人,知道他只是为了卖上碗面,想及晚饭还没着落,便答应了。

    “那元修如哪里是说书的说得什么神勇小将,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上天倒叫他长了一副好皮囊。他在位上时,表面满口仁义道德我佛慈悲,背地里最是淫邪,跟侍卫私通。后来前朝因他亡国,他更是使尽了手段,搞得咱们朝中纷争不断,据说从高皇帝到武孝太子再到坏了事儿的定王,都是他挑唆死的。也只有当今圣上福泽深厚,方克死了这怪物。那篇文章,您还别说,多少人看不出来,明着是劝降,暗地里在教元证量怎么救他呢!这话呢也只能爷们儿俩私下讲出来,当街说开了叫孩子家传到老婆们耳朵里,像什么话呢?”

    晏文殊听了这一番说辞,连面也吃不下了。说书人虽然天马行空,但大旨不离劝善惩恶,好歹不伤风化,这小二却是投人所好,专拣些淫恶之事说与人听,还振振有词,洋洋得意,令人作呕。昭怀太子一怀光风霁月,岂是这等不识字的升斗小民能揣测的?他撂了筷子,搁下铜板,一言不答就起身而去。

    夜深了,巷子里的猫叫得人难以入睡,晏文殊点了灯,从几案上捡起一卷书来,没读几页,忽然听见一片吵吵嚷嚷,说安如寺失火了。晏文殊的住处在神京城北,离安如寺不远,他起身支开窗子向外看去,那百丈佛塔的顶端火势熊熊,烧得夜空灿烂,星汉辉煌。

    第二天,晏文殊起了个大早,径自去了安如寺。在京数月,他都不曾往安如寺一看,大火倒是燃起了他的好奇,昨夜之前安如寺的故事都只是故事,一场大火仿佛将陈年旧事重新点燃在人们面前。

    安如寺塔乃是木制,火灾自塔顶而起,塔身过高,僧众也无计可施,只得任由其燃烧直至燃到低处,方用水扑灭。一夜过后,这座屹立神京远近闻名的罗刹宝塔面目全非,不足原来的一半之高,且被烧得焦黑一片。

    前朝留在神京的最后一点念想化为乌有。

    愍帝元证观勒死塔中,武孝太子东方素塔下自刎,昭怀太子元修如堕塔而亡……一座为累积福报祝祷平安而造的佛塔,竟是如此血迹斑斑!

    他绕着木塔踱来踱去,这时寺中又涌出一群人,他见那一班人锦衣华服,为首的贵人身材高挑,面色红润,龙纹素袍,头顶玉冠,站在门廊前的大桃树下,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