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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跟你说什么?”
“他瞧见我,却没敢说话,兀自去了。”
元修浮心里虽存不甘,但听闻元修如在宫中受尽苦楚,却断无快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知道东方玄对元修如既有欲望,也有仇恨,而在面对自己弑父逼兄的恶行和权臣胁迫无法释怀之时,大可将一腔愤恨发泄在毫无反抗之力的元修如身上。
畜生!元修浮心里暗暗骂道,但一想到自幼养尊处优,气宇雍容,风华绝代的兄长如今惨状,心中不免浮出一丝好奇,那样一个金羽凤凰般的人儿啊,即便身在牢狱也不曾低头,褪去华贵的外表,被折磨到怯缩畏惧之时,是个什么模样?那一丝好奇转而被满怀悲凉带走,大概这才是真的国破家亡吧……
开隆三年,天子东方玄诱杀权臣范骁,夷其族,皇后范氏步前朝东方皇后之尘,在柔慈殿中悬梁自尽,不久,皇子夭折。
范骁之侄范起率雍州所部投靠契胡兵马元帅元证量,二人在汗帐中大言中原废德,内乱不止,国力衰微,北疆松弛,宜兴师讨之。阿善可汗以为替父报仇时机已到,命元证量统领全军,兵分三路,长驱直入,直取中原。
神京闻讯,群臣变色。危急存亡之间,东方玄决定御驾亲征,命天下兵马元帅领京兆营主将慕容雄为左,亲军司指挥使郭方为右,迎战契胡大军。五月,两军会战于高河之畔,元证量势如破竹,两翼包抄天子所率主力,将燕军杀散,东方玄生死无踪。
群臣惊惧之际,左翼统帅慕容雄率京兆营回防神京,请定王东方谷摄政监国,调豫州备操军、徐州运粮军驰援京师,坚壁清野,准备与元证量决一死战。
元修浮站在不断加固工事的神京城墙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他等着见到自己久违的亲人——哪怕是曾经憎恶他的亲人。听说元证量在高河阵前曾为元修如鸣金收兵,今日我在城头,叔父是不是也能退避三舍?
他终于看到原野的尽头出现密密麻麻的兵丁,他发现马上骑兵穿着的不是胡服,莫非是各州援军先行赶到?再近些,他们的旗杆上不是“元”字,而是“郭”字。
郭方。
天子之军被冲散后,右翼郭方便失去了消息,甚至有人怀疑他已然率军投降,慕容雄为坚定士气,只宣言郭方军正绕道回援,不敢让士卒知晓元证量军力可能变得更加庞大。
待郭方军走近,派人叩门之时,元修浮定睛看清为首之人……
不是郭方!
“不能开门!”
“快派人去告诉定王,不能开门!”元修浮用平生的力气爆出一声狂吼。
宣武殿中,东方谷坐在天子位上泪流满面,“让他们开门吧。”
“阿谷,你听我说,你今日已经坐在这儿了,东方玄回来,我们这么久的谋划前功尽弃!”
“可他们会被饿死在城外,会被你叔父歼而灭之!阿浮,你也有哥哥,你会看着他被敌军所杀吗?”
我看着他在天牢中奄奄待毙,看着他被你父兄囚脔□□,看着他被带到阵前九死一生。
“派人去谈判,让东方玄禅位与你,进城称太上皇。”元修浮吸了口气,想强作镇定说服东方谷。
“他是我哥哥!他带着我去你父皇面前求死求饶,他跟我一起囚禁在府让我知道还有活着的希望,他带我深夜潜出神京到父亲军中……”
“他杀了你父亲,你大哥!你若开门,他也会杀了你!”
“你说过,天家无情……可他毕竟没有害过我!而我呢?我竟然谋划让他身陷敌军,让神京再度蒙难,让大燕几于灭亡……这阵子我日思夜想,他若真死于敌手,我不会原谅自己的!”东方谷转身阔步走出殿门,喊出他留给元修浮的最后一句话,“开城门!”
剩下元修浮独自一人立于宣武殿中,他看着雕梁画栋,曾经如此熟悉如今又如此陌生的宫室,走上御阶,绕过龙案,走到天子之位前,卸下全部的支撑之力,瘫坐在他梦寐以求只有一步之遥却永不可得的龙椅上……
他输光了所有的牌,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元2就是爽……
第13章 13 东方玄
五月的高河水草丰美,若是平年,本当有鸡犬穿行,曼妙少女在河边嬉戏,而今除了荒无人烟的村落,就只有严阵以待的甲兵。
血战一触即发,两军阵前,东方玄邀元证量对饮。
“大燕天子拜会成王殿下。”东方玄举酒为寿,以昔日封号称之。
“家国已去,我乃契胡靖南王。”华夷殊俗,怕军心思变,元证量在契胡军中从不敢以汉人自居。
“也罢,靖南王,你在胡多年,就没有思归之心?大燕平乱立国,你乃忠志之士,奈何率夷伐夏?若此时归降,朕必加王号之封,富贵利禄,受享不尽。”
“哆!黄口小儿,休在阵前狺狺狂言!你东方家毫无仁义之心,此天丧尔!”
“也罢。既然足下无意回头,朕也只能憾然。不过还有一份见面礼相赠,请足下一闻乡音。”东方玄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此时身后不远处传来琴音低鸣。
元修如乘坐的战车被拉到阵前,让元证量依约可闻可见之处,琴声一起,身后兵勇以歌相和。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文姬归汉,骨肉分离,乃作《胡笳十八拍》,咏嗼喟叹,哀怨浩然。千百将士之歌如滚滚浪涛不绝,将本就微弱的琴声被湮没无闻。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愁客归。元证量听闻此曲,神色如悲从中来,深卷眉目,强忍眶中之泪。
“故音故人,不知靖南王足下可有所感?”
元证量倏然拔出利剑,“竖子!我今日便破尔军阵,来日陷彼神京,复我社稷!”
“全家皆被乱匪所杀,如今又要弃你侄儿的性命不顾?他现在可是你兄长唯一的儿子,元氏最后的宗子!”元氏皇亲皆死神京匪乱,元修浮葬身火海,元证量上了年纪,又事戎行,性命朝夕难料,恐怕也再难有所出,元修如看来的确是元氏香火唯一的希望。
“你还我侄儿来!”
“好!我要你勒马束卒,息兵三日,朕定会将元修如送到贵军之中,决不食言。”东方玄的主力骤然与元证量相遇,他不曾亲自指挥战阵,心下忐忑不定,听闻左翼慕容雄已经遏制住范起所部南下,便派人调他火速前来支援,如今他需要时间等候慕容雄。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
角声悲歌响作一片,元证量以剑切掌,鲜血滴入樽酒,仰首而尽,下令鸣金收兵。
三日限期已至,慕容雄却迟迟不到,东方玄派人沿路探听也杳无音讯。他下令全营回撤青阳就粮守城,并派出使臣,携元修如前往契胡军中,他知道元证量天潢贵胄,君子操行,见他信守承诺,说不定还有谈判之机,再宽一日,待主力回撤,两翼来援。
临行前,他将东方素留下的银白战甲披在元修如身上,递给他那柄染过东方素颈上鲜血的七星龙泉,“再无相见了,各自保重。”
使臣刚刚领命离营,东方玄便闻营中兵戈沸喧,契胡军竟趁夜包抄,燕军溃散不堪。东方玄在数十甲士保护下回奔青阳城,一路或死或散,最终只剩下东方玄一人,膝间中箭,跑到一个荒野孤落村口的破庙之中。
他倒在庙中凋烂的佛像之下,依稀可以见佛像上残存的漆色,前朝大弘佛法,即便荒郊野村也有这等重彩造像,而大燕开国以来虽不曾灭佛,却兵事连年,中原十室九空,庙宇佛像也再无人供奉。
膝间疼痛依然麻木,东方玄的意识却还清醒,慕容雄已然背叛了他,孤身一人,伤病之躯,此时若被敌军寻着,后果不堪设想。元证量也许会立刻杀了他,或者……他难以想象一国之君被俘的命运。他更怕敌军不来,此处人烟稀少,难道就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几年后变成一堆无名白骨?五万、十万、三十万,从前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兵众多寡的一个数字,他这时忽然明白过来,多年来权贵相争加诸士卒之身的正是此等痛苦与绝望。
他想伸手将膝上的箭矢拔出,可稍一用力便浑身痛得毫无力气,恰在此时他突然闻得庙外略显沉重的马蹄声,听出来人穿着盔甲。他屏气等着那人进入庙来,心里竟有一丝期待,无论如何他不至于在这破庙中自生自灭了。
脚步越来越近,他望见那人进了庙门,四处张望,穿着略不合身的银白盔甲……是元修如。
“竟然是你?”东方玄怎么也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元修如,“想必你叔父的大军离这里不远吧……想亲手杀了我?也罢,死在你手里,我甘心瞑目。”
“你受伤了?”元修如附下身看他一片血污的伤口。
“你若不想杀我,就帮我把箭□□吧。”
“不能拔,箭头上有倒钩,贸然拔出只会伤势更重,我又毕竟不是大夫……”元修如伸手把箭柄折断,扯下里衣为他包扎。
“元证量军中定有军医,你把他们引过来吧。”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们没去契胡营中?”
“半路上我和使臣被游兵冲散了,叔父的大营也寻不见,有人说在这儿附近望见龙旗,便一路寻来,村口又见了你的马。”
“看来我们俩得一起死在这儿了。”
“我一路上看到这村落还有几户人家,请他们去青阳城中报个信……”
“青阳也不知道在谁人手中,平民百姓,保全性命尚且不易,谁肯冒险报信呢。”
元修如扶东方玄躺好,准备去村里人家寻些粮食果腹,东方玄道,“你这个样子,是抢劫还是乞讨呢?”
元修如看了看手中的宝剑,“它应当还有所值吧。”
“那是大哥的遗物,你也舍得?”
“人已不在了,身外之物,失之得之,有什么要紧。”
东方玄没料到他竟看得如此淡然,由他而去,不久元修如持剑而回,拎着一个粗麻布袋,里面装着几块黑乎乎的干粮。
“没料到此间还有如此慷慨之人。”虽然难以下咽,但对于数日颠簸不曾进食的东方玄而言已是良飨。
“一个老妇人,她说丈夫儿子都在军中,家里只有母女过活,用不着这等凶器,反招祸事,便没收下。”
东方玄握紧了手里又冷又硬的食物,“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是朕愧对苍生……”
转眼天色暗了下来,元修如卸下盔甲,铺平茅草,躺在东方玄之侧。夏夜闷热,蝉鸣更是响得燥人,二人都辗转反侧睡不着。
“为什么不杀了我?”东方玄突然问道,羞辱、强迫、刑囚……他自己都觉得所做的一切近乎疯狂。
“我不会杀人。”对方的答复与当年如出一辙。
东方玄闻言却笑,“你不恨父皇,不恨我,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大哥吧……你心里可曾有过爱憎么?”
“我在乎他,却不敢爱他。”元修如抚摸着那柄七星龙泉,“我们犯了错,想一错到底,却越走越远,直至生死悬隔。倒不如咫尺之间,无情相安。”
“那旁人呢?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元修浮说得没错,无论爱憎,元修如的心里都不曾有过他,东方玄却不甘心,“在东宫看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得到你,当时我自己都不曾察觉,可后来每一次见面,那种感觉就会越来越深,只是我阿哥对你那般用情……我想哪怕教你恨我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