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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长,元证观年事愈高愈沉迷佛法,东方皇后因屡屡劝阻而遭疏远,虽居中宫而难见天颜,倒是已故桓后之妹桓妃,久蒙圣眷,又诞下一子,取名修浮,比元修如年幼三岁。桓氏位属五门,桓老太师三朝元老,名望甚重,近年族中青年才俊迭出,大有取代崔氏而总领五门之势。桓氏一直不满元证观立庶妃为后,碍于桓后无嗣而不发。与元修如的好静甚至略显木讷不同,元修浮极为好动,小小年纪就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十四岁就能赤手与幼虎相搏。元修如喜好诗书,能通经义,兼修诗文音律,平日最爱与高僧论道,与诗友唱和。元修浮读书虽然囫囵吞枣,但在朝政上颇有天赋,在元证观身边总有惊人独到之论,更引得青眼。元修浮的成长与东方皇后失宠,益发助长了桓氏野心。
昙照二十年秋,山东大旱,青州乱起,起义军直逼神京。桓氏联合五门诬告太子与北疆冀州军镇勾结,煽动青州军民,意图不轨。元证观大怒之下将太子幽禁赐死,将东方式削爵召回,失宠多年的东方皇后惊惧自尽。消息传到北疆,东方式怒斩钦差,挥兵南下,欲清君侧。
云旌将军用他二十三年的泪水擦亮那七星纯钧,提领前锋营,剑锋所指,攻无不克。他几度挫败挡路的青州乱军,三月后神京在望。正当东方素与部将商讨进攻神京方略时,却传来东方式领主力大军自后赶来。
东方式令全军就地扎营,囤积粮草,切勿渡河,所夺州府也无须拦截乱军。东方素颇感疑惑,东方式道,“隔岸观火,方能洞明。逝者不返,活着就得立于不败之地。”
昙照二十一年二月,神京围城,不久粮绝,元证观多次向东方式谢罪求援,许以太师之位,并放还扣留在京的东方玄和东方谷以取信。东方式无动于衷,仍旧按兵不动。三月二十三日,青州乱军攻破神京,缢死元证观于安如寺,并将安如寺塔中宝物洗劫一空,桓氏携新太子元修浮出逃。四月,乱军驱赶满朝文武至汉水之滨,遂即大开杀戒,将五门公卿屠戮殆尽,汉水春潮,血流百里,尸臭熏天。
这群青州屠夫开始从屠杀的迷醉中逐渐苏醒时,就发现他们刚刚包围占领的神京已经又被围个水泄不通。乱军本是乌合之众,因元证观调青兖军主力牵制冀州军,才使得他们能够突进神京。在东方式猛攻之下,乱军弃城而逃,突围中大部损伤,小股乱军突围后也被追击剿灭。
冀州军进城后,东方式一边派人寻访元修浮,一边以“平灭乱军,匡扶皇室”为名,招抚各地军镇,降者无数,不降者则派东方素以劲旅击之,一时九州宾服。
九月,东方式登基称帝,国号曰燕,改元神道。
天下人都不知道的是,冀州军冲进神京的那一日,东方素在天牢的角落中寻到了奄奄一息的元修如。
第4章 04 元修如
苍穹如盖,一刹清明,元修如于饥寒污秽之中游于南方无垢世界,龙女成佛之处,见千叶莲华,千珠宝塔,三十三天雨天曼陀罗华,琉璃为地,玫瑰为衣,宝树婆娑,栴檀香满。元修如情正流连,又见一座雄狮,周身毛发鬣鬣百万里,口如血盆,忽地雷音大动,身毛耸竖,威怒哮吼,具足万行。
他骇得惊醒,方醒时一阵晕天眩地,遂即周身痛楚都席卷而来。他在天牢中并未受皮肉之苦,但自幼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了那等阴冷龌龊,乱军入城后守备也逃得精光,十天半月间连水米都不曾供应,冬日严寒里依然只有单衣覆体,不知多久前,最后一丝意识离开了他,他闭上眼,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
自出生之日就是太子,这多灾多难的人世向来对他予取予求,元修如甚至曾天真的认为自己当真处在佛陀的境遇,总有一天会离却眼前无数荣华,去品尝世间苦难。他不怨天,不尤人,面对陷害连一句“冤枉”也不曾喊出。妙法圆通,一切都自有因果,又何必凡人多费心力。他也并不在乎能否证觉成道,大千之中已有世尊,尘世已传菩提箴言,如此足矣。
曾经所有人都觉得有一天元修如会登上至尊之位,以慈悲拥抱天下,为尘埃众生降下福祉。元证观也不能例外地承认,即便元修如在朝政上略显笨拙,这位深居东宫养德近二十年的太子看起来仍然是这个莲祚佛国最理想的君主。
若江山无恙。
元修如生命的前二十年都从未听闻干戈之声,北疆冀州护国公旗在,胡马在阴山之外来往徘徊就一直只是个遥远传说。没人会想到护国公手中让胡人闻风丧胆的利刃,有朝一日会叉向佛国的心脏。更没人会相信,一团蝗虫般的悍匪竟会断送五门簪缨百年社稷。
阿鼻地狱人间毕现。
天牢中度日如年的煎熬倒让他躲过了一场残杀,元修如终于还是醒了过来,醒来时已是乾坤倒转,山河易色。
他睁开眼,眼前的帘幕梁宇如此熟悉,熟悉到以为自己只是与东方素一夜温存。
两个陌生的宫娥走了进来,见他醒转,喜出望外,“太子殿下去内廷议事,回来咱们便去禀报,殿下定然欢喜。”
“太子殿下?”元修如听出她们并不是说自己,“你说的是阿浮?”
宫娥不解,便道,“公子昏迷了这么久,还是先好生休息一会儿,殿下说话儿就回来了。”
不及须臾,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的主人玄衣赤带,头戴金冠,带下垂着两枚光润的玉环,与当日御前银甲白袍的羽林卫判若两人。
他坐到榻边,一把将元修如紧紧抱住,良久无言。元修如感到贴着他的脸颊上一阵湿润,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泪水。
“我是不是该恭贺太子殿下?”元修如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喜极而泣的人耳边抛出这句不冷不热的话,但他竟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
东方素闻言直起身,盯了他半晌,“你若这么说……”他猛的摇头,“修如,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也猜到了。”
“我以为你死了……从冀州到神京,我每天每夜都想着杀了害你的人,然后随你而去。”
“可那是我父皇和亲兄弟!”
“不,不是,”东方素忽然闪开目光,沉吟道,“你父皇是被乱匪所杀,元修浮还潜逃在外……”
“那……尸体呢?还在么?”元修如心头一阵绞痛。
“我们没找到他的尸体,据说被安如寺的老方丈葬在寺中树下,父皇已经答应明年择吉日请出,跟姑母合葬皇陵。”
“我要为他超度。”
“现在还不行。”东方素温言宽慰,“你还虚弱,先养一阵子。”
“身为人子,我不能……”元修如几近恳求,“你陪我去,可以么?”
东方素摇摇头,他从前不曾拒绝过元修如的任何要求,但如今不行,“你还是不要离开东宫。”
“你要把我关在这儿?”
“修如,我父皇已经登基了,他不会容你……”
“他难道容得前朝太子还躺在东宫寝殿里?”
“他还不知道。我们在冀州得到消息说你和姑母都被赐死了,后来玄儿告诉我你可能还在天牢,我才寻着。我察觉父皇本就有自立之意,并不准备匡扶元氏。”
“我并非贪恋权位,不是不可以对他俯首称臣。”元修如苦笑。
“可天下人若知你还在,必会人心浮动,再起变乱……你不知道父皇这个人,他宁舍了母亲还有玄儿、谷儿也要得到皇位,那时未必念及与你骨肉之情。”
“我已死过一次,没什么好怕了。”
“不行……我怕!”东方素忽地紧紧抓住他,抓得他刚从镣铐中解脱的手腕又疼了起来,“我好怕!你不能死,就算是为我。没有你,我什么指望都没了。听到你的死讯,一心里除了报仇什么都没有。越是逼近神京,我越害怕,我害怕看到你的尸体,也害怕看不到。我害怕帮你报了仇,我不知道该想什么、做什么,更害怕就算我那时死了,在黄泉路上也赶不上你。”
元修如见他如此,垂头默默,半晌轻道,“我还以为,若我死了,你每年清明,只会对着我的坟墓说一句‘安好勿念’。”
“对不起……”东方素轻轻揽过他在肩头,亲吻着他的长发,“本以为你加冠成婚,你我之间就只有君臣再无恩爱,经此一遭我才明白,我是非如此不可。”
元修如八岁入学,十岁的东方素便做了他的伴读,二人从六书的一笔一划学到“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元修如怕黑怕冷,夜里时常赖着东方素陪他。东方素十六岁开始担任羽林卫,生辰那晚,两人一同在东宫喝个烂醉,醒时赤条条地拥在一起,东方素向太子赔罪,元修如却笑着亲吻了他。
与侍卫的私情称不上禁忌,但于太子之德仍是有损。尽管二人一直小心翼翼,他们的关系在旁人眼里还是变得越来越不寻常。东方素二十岁加冠后便如期与五门中的萧氏女举行婚礼,元修如非但不亲临祝贺甚至连贺礼都没准备,东方家和萧家都颇为失望,东方素倒是不以为意。但自此以后,元修如便不会特地在他当班时去寻他,东方素也不敢擅自前往东宫,直到不久后东方素远调冀州。
东方素启程那天清晨,元修如第一次遭到元证观的训斥,不仅责他辱损德业荒唐行事,更指责东方家族不敬佛法,别修邪术。这段私情被桓氏大做文章,诬告元修如教而不改,在东方素远调后跟东宫多个侍卫有染,元证观于是下令搜查东宫,不仅查出许多淫邪之物,更发现太子在东宫施用巫蛊。元证观怒极,将太子幽禁,而元修如则在一封封“安好勿念”的书信中日益绝望,不出一言申辩。
桓氏见元证观仍无废黜太子之意,便借青州兵乱之机,炮制元修如与护国公勾结的罪证,并称青州天旱乃东方式指使丹符之士大施邪术所致,元证观终于不得不将太子下狱。怕黑又怕冷的元修如就在又黑又冷的天牢中戴着冷冰冰的镣铐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他等到的是元修浮。
新太子带着贬黜赐死的圣旨而来,他告诉元修如自己有多恨那个懦弱平庸但一生下来就是太子的皇兄,还告诉他自己有多爱阿哥。元修浮把鸩酒一滴不剩地倒在地上,“阿哥,你现在只能指望我了。等一切都过去,我登上大宝那天,会带你出去。”
他转身而去,东方素走后就一直少言寡语的元修如开口叫住他,“阿浮,你若能保东方玄和东方谷平安,我在泉下也会感激你。”
“事到如今,你还是念念不忘,东方素给你施了什么咒!”元修浮不再理会,径直离去。
东方素是非如此不可,元修如又何尝不是?
“父皇命我去徐州平叛,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东方素用他宽厚温暖的掌按住怀中人冰凉的指尖,“修如,答应我,这段日子不要离开东宫,也不要见外人。求你……等我回来……再多等一阵子,等到我继位登基,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好,我等。”
四个月后,等着东方素平叛凯旋的却是空空如也的东宫。
第5章 05 东方玄
东方素远调后的第二年,东方玄年满十六岁,接替兄长任职羽林卫,被安排守卫东宫。
第一次来拜见太子时,元修如正准备外出,随意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一句,“东方玄?你倒是愈发像你阿哥了。”
东方玄不喜欢别人说他像兄长。他却从不像其他子弟那般,以自己的兄长为榜样。
“阿哥,你觉得天下该是什么样子?”
“嗯?天下就是这个样子啊。”
“我听说京兆尹府在京郊纵容悍僧强占民田。”
“这样的事非我们可以议论的。”
“凭什么崔、桓、萧、卢、范五姓子弟可以进太学,而我们就算读了诗书也只能任武职?”
“我们家起于行伍,世代为将,马革裹尸,忠勇二字也是家门荣光。”
“阿哥所愿就是为太子殿下马革裹尸?”
“今日效忠陛下,来日效忠太子,都是我们本分。”
话音刚落,耳边安如寺暮钟又起,那天当是东方素入宫值夜。东方玄眼见自己那位优秀的兄长整日奔波于君命、父命之间,到头来也不过是忠臣孝子罢了……
东方玄不想做忠臣孝子,不要为他人所用,而是为自己。他的离经叛道一直使东方素忧心忡忡,就在不久前他还收到长兄来信,千叮万嘱叫他在宫里务必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