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景明帝苍老的面容微露惶恐, 君王的威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有畏惧，仿佛他豢养的一头猛兽，即将将他生吞活剥。

    面如土色。

    楚邕只是靠近了他，瞳孔有些失焦, 须臾又笑了，只是有些凉薄：“儿臣怎敢弑君, 既然父皇已经替儿臣图谋好了一切，那儿臣自然是安然上位。”

    御书房有些大，景明帝和楚邕是在御书房的内殿中，皆是背对着门口的, 出了内殿便是正殿, 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整个空旷的内殿有些僻静, 接着便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自外面的正殿传进来。

    楚邕的面色变得更加冷峻。

    景明帝神色一僵，显然也是不知道还有人在，楚邕冷眼一瞥景明帝，又将视线投向门口, 便见玄色绘金纹的靴子跨进来，楚邺冷漠苍白的脸瞬间出现在两人面前。

    他孤身一人，面上不辨喜怒, 只是那双瞳孔像是失去焦距, 像是个丢失灵魂的行尸走肉。

    连楚邕都忘了言语, 楚邺这副神色还是这个节点突然跨过门槛进来, 很显然不该听的他全都听到了。

    楚邺面色本就偏白，纯妃死之后多年服药所致，常年没有血色，此刻在烛光的映衬下，竟惨白的有些可怖。

    他视线在楚邕和景明帝之间逡巡，而后他突然笑出声，从嗓子里唱出来，又哑又低，听着似乎像是有些开怀，但又叫人有些毛骨悚然，楚邕深深地拧起眉头，景明帝扶着案几的双手都在颤抖。

    楚邺虽是在笑，但面上却没有什么夸张大笑的神情，相反泪光闪烁，反而满脸湿漉漉，反射着光，显得有些迷蒙，然后他轻鼓了鼓掌，在寂静的夜里叫人不自觉精神紧绷：“父皇如此一番苦心，不拊掌赞叹着实可惜。”

    楚邕嗫嚅着，这些事本非他所愿，只是他如今卷入其中，他也难以独善其身，这些年楚邺的处境，宛如夹缝求生，安皇后死了景明帝也不想放过楚邺。

    “朕——”景明帝被楚邺的这副模样给吓到了，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开口。

    “父皇想说甚么，怎么能叫您一句父皇？打从我出生起，你似乎从未正眼瞧过我，若不是母妃总是说你，你几时配当父皇二字，我常以为你只是身为君主，不擅长表达感情，等母妃死之后，我便被丢到了偏僻的宫殿，平日里都不得接近储秀宫半步，多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不，你明明是过分关注，我宫里的老虔婆和那几个婢女哪一个不是你的眼线？若不是为了母妃苟活于世，我又岂会自损，如今竟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故意而为之？就连母妃都是假的？”

    楚邺冷着脸逼近楚邕和景明帝。

    景明帝一张老脸绷得紧紧地，此刻强行维持住自己的威严，几乎是跌坐在那高位之上，紧紧捏住了扶手，额上青筋毕露地爆吼：“孽障！这一切还是朕的错了？你的出生注定就是安毒妇的棋子，朕岂能如她的意，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己做个摄政太后，我大景百年基业岂能毁于一旦？”

    “朕没将你处死，便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朕给的，你而今竟敢来质问朕？”

    景明帝手指指向楚邺，盯着他那张跟楚邕有几分相似，跟他更是相似，丝毫不像安皇后的脸，勃然大怒。

    “身为一国之君，为了自己的私欲，竟做出这样的事，为何不可质问？此等丑闻传出去，未必不叫天下人耻笑？”

    “孽障！你给朕——咳咳——住口！”景明帝剧烈的咳嗽起来，气得不轻。

    “住口？”楚邺继续靠近，面上依旧冷笑。

    景明帝面上有些仓皇，看一旁神色莫辨的楚邕：“邕儿！给朕杀了他！快！——咳咳——此等妖言惑众之徒——咳咳咳——即便是贬为庶人也是我大景江山社稷之祸患，唯有赐死！朕这就拟一道奏折！”

    说话间便立时提起笔就要书写，楚邕一把摁在那明黄的圣旨上，景明帝大惊失色，额头上青筋暴起，竟是愤怒之色：“混账！现在连你也要抗旨吗！”

    “父皇方才已将玉玺和虎符交给儿臣了，又岂能叫做抗旨？”想比楚邺来说，楚邕此刻十分冷静，甚至十分冷酷，甚至连最后一丝骨肉亲情都消失殆尽。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楚邕同楚邺对视一眼，都是冷漠异常。

    “有人来救朕了，你们两个混账！快来人啊！”

    景明帝显然也听到了，方才有些弱下去的气势，又瞬间回炉，此刻看向窗外，有些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救？来得分明是吃人的虎，父皇似乎并不太清楚。”楚邕冷眼瞥向景明帝。

    突见窗外火光漫天，楚邺瞥了一眼窗外，突然没有了说话的兴致，抿着唇保持沉默。

    “陛下，您在里面么？”却是景明帝的贴身主管太监的声音，带着些哭腔。

    “方才昭阳宫传出有刺客的消息，老奴带人过来看看，陛下可还好？”

    “方才庄亲王一听宫中进了刺客，这便连夜进了宫，带人过来，为保陛下万事无虞，陛下可要见见？”

    “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外面似乎是楚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只是外面的火光有些明亮，显然不太像是救人的阵仗。

    景明帝面色一僵，知道楚邕说的是真的，方才同楚邕和楚邺争辩的力气已经消失殆尽，此刻得知一个个都是想篡位的，两眼一翻便瞬间晕了过去。

    “真是可笑。”楚邺唇上皲裂整个人显得有些虚弱。

    楚邕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在这儿的，也毫无想问的兴趣。

    只是看他这副病容，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好好待佳宁。”

    御书房的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了，外面的人趁势要涌上来，却见两个并肩的身影一道走出来，却是楚邺和楚邕，总管太监和楚煜皆是一惊。

    “来人啊！将这两个弑君的乱臣贼子给本王抓起来！”

    楚煜突然朝人群发令，立时便有将士涌过来。

    “三哥这是甚么意思？孤被父皇宣进宫侍疾，怎的就成乱臣贼子了？”楚邕面上丝毫不惊慌，冷眼睇着楚煜，不怒自威。

    “三哥这是以为，本王和太子爷二人一道弑君？真是天大的笑话。”楚邺突然笑出声，只是毫无温度，楚邕亦是没想到楚邺竟是这副反应，有些意外，不过他也趁势接话：

    “还不赶紧宣太医，父皇旧疾复发了，三哥如此模样不像救驾，反而才像是弑君的那个。”

    总管太监看了看全副武装的将士，突然面色诡异，然后连忙道：“还不赶紧宣太医？没听到太子爷的话，都是死人吗？！”

    楚煜看楚邕那副面色不是作伪，此刻他若执意将楚邕拿下，之后景明帝若真只是病了，耽误了病情，他便是有大罪的那个了，而且还名不正言不顺。

    楚煜心中这般计较，面上竟也多了几分惶然：“还不宣太医？”

    楚邺头也不回地一个人走了，楚邕摩挲着手指，不辨喜怒。

    太医来的很快，替景明帝诊了脉，也只说她旧疾复发，之后得好好静养，切不可动怒，等那御医一走，就只剩楚煜和楚邕两个人了，楚煜盯着楚邕：“父皇跟你说了什么？”

    楚邕面色有几分顽劣：“自然是将玉玺和虎符交给孤，叫孤继位，父皇舒舒服服做个太上皇。”

    楚煜面上不信，毕竟景明帝向来不喜欢楚邕：“你——”

    “皇后娘娘到——！”

    楚煜的声音戛然而止，景明帝也慢悠悠地醒过来，一眼看见楚煜和楚邕两个，方才被揭了丑，如今一个都不想见，楚煜也是个不安定的，张皇后进了殿，楚煜和楚邕见了礼，她便突然卸了皇后的威仪，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不顾及形象的小声啜泣起来。

    景明帝如今正心烦，气得大骂，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哭甚么？朕没死！都给朕滚！”

    张皇后被吓得不轻，楚邕倒是最先替景明帝顺气的，景明帝反而双唇抖动起来，楚邕一点都不恼，反而好脾气道：“儿臣等告退。”

    “臣妾告退。”

    张皇后见此时显然不好凑到景明帝的枪口上，便将楚煜一并带走，只到了门口差人好好照顾景明帝。

    等楚邕出了宫门，面色瞬间阴鸷下来。

    他想起了楚邺放下咋推开门时同他说的话：“朝露在你进宫之后便立刻寻了本王，还想叫本王带她入宫，本王只身前往，没成想竟是这般大的丑事，她大概是怕你被楚煜的人暗算。”

    楚邕有些怒气。

    尽管楚邺后来说的话不无道理。

    子规看主子的神色十分阴沉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今天这事儿就这般了解了，他以为主子出来之时应当便荣登大宝了。

    若不能平安出来，便是身首异处。

    唯独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景明帝竟然无事，不过只是病了。

    子规不知道楚邕怎么回事，不敢贸然开口。

    接着便听楚邕问：“孤出来之后，朝露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