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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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停下来之后,景明帝又继续喃喃:“那一年, 朕应了太后亲去游龙寺参拜, 临行前便安排好一切, 纯儿体弱不便远行, 朕思虑着不过三四日, 安毒妇应当是不会做什么的,又有良妃在宫中打点着, 哪成想, 朕回来时只剩纯儿冰冷的棺椁。”
苍老的皇帝跌坐在鎏金座椅上, 老泪纵横。
楚邕冷眼睨着景明帝,分明是大不敬的举动, 但他此刻却全无畏惧, 除了冷笑、愤懑却连一点惊诧都没有。
“这些年朕严苛于你, 自然是因为你是朕与纯儿的骨肉,安毒妇一心想叫自己的儿子坐朕这个位置,朕又岂能如她意。她终究是死在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棋子手中,邕儿自小便同她不甚亲近,朕的一番苦心差点付之东流, 便只能对你百般苛责, 免得叫那毒妇醒悟, 朕时日无多, 今日便将这虎符和玉玺交给你, 你可原谅朕?”
景明帝苍老的脸庞, 在这夜里越发显得阴暗, 他见楚邕不说话,只当他是惊着了,遂打开了那匣子,里面放着成色极好的玉玺,景明帝有些吃力的把玉玺拿出来些,下面便是一枚虎符。
楚邕久久不曾开口。
这大概算是二十年来景明帝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同他说话。
从小安皇后便对他事无巨细,但又对他十分苛求,样样都希望他最好的那个,好博得景明帝的青睐,即便是不喜欢她这个母亲,也要让他楚邕出类拔萃,夺人眼球。
只是因着安皇后多年来对后宫的把持,以及安氏对朝堂的掌控,宫中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甚至能用害怕来形容,没有一个人同他亲近。
楚邕年少的日子十分孤独,纯妃那里有跟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五哥楚邺,每日都过得很开心,纯母妃对楚邺极好,嘘寒问暖,楚邕曾无数次看到纯妃为楚邺送羹汤衣物,若是习武,便蹲下身子为他拭汗。
楚邕总是暗暗羡慕,因为安皇后除了考校他的学业,灌输他要登上皇位的思想以外,其他的都十分冷漠,都是吩咐人来打点。
倒是良母妃总是随着纯母妃一道过来,看看他们,良母妃总是对楚邺兴致缺缺,相反她总会冲他温和的笑笑。
以至于同她交好的纯母妃才发觉,安皇后对他这个“亲儿子”有多么严苛,又碍着她们之间的不和,纯母妃总是悄悄等所有人都走了,甚至是楚邺也回了宫,她才悄悄的出来,弄些好吃的给他。
也像替楚邺擦汗那般为他擦汗。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貌且温柔的女子。
楚邕觉得幸福极了,但他不敢跟安皇后提起纯母妃,因为她憎恶的眼光,或许会将他凌迟。
后来他八岁那年,京城实在很热,宫中更是燥热难耐,冰压根不够各个宫里使用,便一同去别园避暑,他下了学偏爱从细密的林子里走,这样便可以避些暑气,省得伤了自己。
那条小路正巧能到良妃的寝宫后门,良母妃总会在那小门等着他,送他些小玩意儿,然后摸摸他的脑袋,楚邕喜欢这样的照顾。
可那日良母妃竟然不在,门开着,楚邕瞧见了父皇的御撵,原想离开的,但一想到景明帝平日里对他十分严苛,同安皇后一般喜欢考校他的功课,其余的半点不关心,他就有些难过,想着不如叫良母妃替他求求情。
良母妃那样好的人必然会答应他的。
可奇怪的是,内殿竟没有人把守,楚邕只看到门口有人,楚邕便偷偷摸摸地窜进去,哪曾想却听到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的话,良母妃和景明帝在内室争吵——
“陛下,如今朝中大局既然已定,自然该让一切回到原位,当初臣妾也只是不满于皇后娘娘对纯妃姐姐所做的一切,这才答应同陛下制造了这荒唐的一出。”
“邕儿本该是纯妃姐姐的儿子,是陛下和姐姐的心头肉,如今却是这般日子,即便有这太子的虚名又有何用?终归是苦了邕儿啊,臣妾愧对姐姐,日日寝食难安,请陛下明鉴。”
良母妃哽咽的声音,一阵阵地传入楚邕的耳朵里,难怪无人把守!
楚邕靠着墙,额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水,只觉得胸腔里所有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他要晕厥在这里,楚邕六神无主,手心已是一片热汗,蹭着墙壁都留下一些湿润的痕迹,但片刻之后便被蒸发的半点痕迹也无。
楚邕发了疯的想,现在就要跪到纯母妃的面前,只管抱着她哭喊着叫“母妃。”
可景明帝的声音浑厚且冷血:“为君者,本该刚强,这些皆是羁绊,成大事者当灭情绝爱。”
“当年知晓此事的,都被朕处决了,若良妃也想如此,朕也可成全你。”
楚邕吞咽着口水,这一刻他被景明帝吓得不清。
“若臣妾以死明志,陛下会成全臣妾遗志吗?”良母妃的声音颤抖起来,楚邕脚下发软,可他不敢进去,景明帝冷冷地声线压着:“不会,在无人知晓,朕会看着邕儿登上无人之巅。”
良母妃似乎瞬间跌坐在地板上,接着便传来脚步声,楚邕强撑着力气,连忙跑出去,一路狂奔,没成想,正巧撞到了纯母妃的身上,楚邕一句话都说不出,抱着纯母妃就是一阵嚎啕大哭,不时看看她的脸。
却不敢开口叫她一声母妃。
楚邺当时便是粉雕玉琢一个孩童,唇红齿白被纯母妃栽培的极好,当时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六弟莫哭,哥哥会护着你,谁欺负你了,只管告诉哥哥。”
楚邕哭得更厉害了,一想到景明帝,他方才冷酷的回答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自那日起,楚邕开始变得混混沌沌,他明明有好好学习,却在景明帝和安皇后面前慢慢显得失去了从前的智慧,泯然众人。
他总是偷偷地去看纯母妃细心照料楚邺的样子。
楚邕每次都眼眶发红,忍不住低下头拭泪。
但纯母妃的身子似乎一直不大好,后来的两年她便不怎么出来了,只听宫人说她病得厉害,楚邕每次都在回宫之前,绕过远路,经过储秀宫,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会看看宫门,有些沮丧的离开。
十岁那年,听说父皇要远行,只是纯母妃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楚邺平日里也有些消沉,直到父皇回宫那日,他将将下学,便听到纯母妃逝世的噩耗。
储秀宫正中已经设了灵台,满目的白,楚邕浑身都在颤抖,尤其是当他发现主事的人都是眼生的,楚邕已经哭得涕泗横流。
良母妃正巧看他出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楚邕靠在她手臂上,一想起之前景明帝的话。
他便什么都不敢多说了。
良妃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连她也未曾见到纯儿最后一面,楚邕如今若是回了原位,那便是一无所有了,除了母妃连母族也没有了,虽没有证据指向,但她心知肚明,安氏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然在景明帝出行之时,秘密将纯儿害死了,还给沈家扣上了篡位谋逆的大罪名。
又拿着当初先帝赐给安氏的尚方宝剑,直接诛杀乱臣贼子。
良妃亲自过目了那些证据,简直□□无缝,加上沈氏已被满门抄斩,竟是死无对证安氏所图一定准备了许久,如今即便要惩治安氏先斩后奏也无法翻案,将安氏赐死。纯儿从未害过她,却叫她如此惨死!
良妃搂着楚邕哭,楚邺跪在灵堂的棺椁前却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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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想儿臣原谅什么?”楚邕的语气不辨喜怒。
景明帝一愣,万万没想到楚邕这副神情,须臾他又明白过来:“邕儿何时知晓的?”
楚邕不打算说出实话:“方才。”
景明帝忽地看着他笑起来:“不愧是朕的儿子。”
楚邕掀起唇角,语气中夹着冷嘲:“鸠占鹊巢。”
“儿臣占了太子之位在父皇眼里,原是鸠占鹊巢。父皇究竟有几分想传位于儿臣,父皇心如明镜,这些年父皇有几分为儿臣和母妃,有几分疑心儿臣篡逆谋反,故而派人监视儿臣,父皇更是清楚,固然父皇心中必然愧对母妃,时至今日,父皇还是如此刚愎自用,自私自利,儿臣只觉得可笑至极,堂堂我朝皇帝,不顾及千秋万代,只管自己黄袍加身,我大景能长久几时?”
“孽障!你放肆!”
景明帝没想到自己培育多年的儿子非但不感恩戴德,反而还敢如此大不敬,当即便狠拍了桌子,镇得案几上的奏折微微离开桌面又落下来,竹简碰触的声音并不清脆,有些嗡哑。
“父皇切莫气恼,儿臣不过是谨记父皇的教导,为君者当刚强,这些都是羁绊,理当灭情绝爱——”楚邕眼眶红透了,布满红血丝,眼前这个人叫他十分憎恨。
景明帝瞳孔紧缩,扶着案几大口大口的喘气,布满褶皱的脸瞬间灰暗一片:“孽障,你要弑君?”
楚邕慢慢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