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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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兰翘着腿, 懒洋洋地瘫坐在软榻上。她靠着絮棉软垫靠得惬意, 指尖还捻着碗碟里的酸梅悠哉地往嘴里面扔着。
或许是到了夏中, 炎炎烈日烤着直灼得人心气疲乏,人惫懒就喜欢吃那些个酸牙沁爽的零嘴;连一向以一顿不食肉,白活人世间的沭阳王也远离满桌荤腥, 挑那些娇阁小姐爱吃的梅子, 酸糕当饭食吃。
外面树枝摇摇,晃得落在房内的午后日光斑驳,变成一道道剪影。
被穆兰宫里姑姑掰得胳膊动一下就痛得常牧可就没沭阳王这么清闲, 他坐在塌上揉着自己胳膊, 瘪起嘴委屈道:“我好心来看你,你倒好, 上来就叫那丫头片子把我胳膊快掰折了。”
“自己不请自来, 闷着头就往我宫里冲。没叫人直接将你打死, 再扔护城河里都算是便宜的。”穆兰嘴巴不饶人。
不知是不是积累多年的病症一下子爆发,近几日咱们的皇后娘娘肚痛胸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吃不好睡不饱的,连带着整个人脾气慢慢大起来。
出气筒白白撞上了沭阳王的门, 小王爷自然是要把不舒服好好发泄发泄,她噙着冷笑吓唬道, “看来常大人不知, 前朝官员无诏擅闯后宫, 依照宫闱内规,可是要将大人拉出午门斩首的。”
她说的严肃,语气冷然全然无玩笑之意。吓得胆子比老鼠小的常牧从塌上蹦起来,后怕地摸着脖子。
号称天下八卦无所不知的常学问摸不准这话真实与否,只能结结巴巴反驳,“你……你少拿这话唬我。从前我和你哪个宫里没去过,往东宫放菜蛇被李老虎逮了个现行,不也没什么事吗?”
幼时,常牧与穆兰并称为两大小魔王,闯荡永京无人能挡。那时,太皇太后还在世,因着太皇太后与常家爷爷青梅竹马关系,所以她对常家小儿常牧宠得很。一个椅仗太皇太后的撑腰,一个靠着顺德帝的宠爱,可谓是佛遇整佛,神遇吓神,天天给表面平静如水的后宫闹幺蛾子。
穆兰懒得跟越长越傻的常牧计较,她翻了白眼,把梅核吐到了手中里,吊儿郎当,“现在这院子换人了,你要硬闯我宫,除了被剁成肉泥扔出去…”眼皮子抬着看向在自己跟前坐着的常公子,“就是埋到这院子的地底下当肥料。”
皇后娘娘在宫里面憋出内伤,可劲损恋恋不忘自己好青梅,屁颠颠来看她的常牧小公子。
“我去!”要说还是从小长大的好,一击必中。
常小爷听闻曾经出生入死小伙伴此般犀利言论,头发滋啦啦竖起,“你这到了后宫还真是六亲不认!王爷啊!咱倆可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啊!”
“那又如何?”穆兰又捻起一颗放嘴里含着,“反正你又打不过我,还不是任我拿捏。”
一句话让常牧没了话茬,如鲠在喉。
倆人也不是没打过。小时常牧不懂事,和穆兰侄子萧瑾墨抢糖葫芦吃,萧瑾墨才多大一点,又小又瘦,不爱说话的五皇子只能眼睁睁看着穆兰买给自己的糖葫芦被常牧抢了去。
可惜,常牧错就错在不该抢了萧瑾墨糖葫芦,更失误在,是当着从糖店买了袋桂花糕的穆兰面抢。
那是怎样的一段回忆,常小公子每每回想起来,都会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哪哪都快被拆得散了架。
瞧见自己侄子被欺负,护犊子护得紧的穆兰哪里是能立在原地看着的。说迟那是快,一个飞踢就把咱们的常小公子踢了个八丈远,摔了个狗吃屎。
皮擦破都不叫事,生生把膝盖摔出个血窟窿。自此,常牧见到萧瑾墨就绕道走,把比自己小半年的穆兰称为姐姐。
回忆太过惨痛,对穆兰的心狠手辣心有余悸,常小公子不敢杵了这尊大佛的眉头。嘻嘻一笑,厚脸皮,“能为咱们娘娘当栽树的肥料,那是小弟我的福分!不用娘娘动手,我自己就能出去挖坑把自己埋了。”
小公子说的铮铮有词,哪里还是刚才吓得要骂娘的那副嘴脸。穆兰对常牧的不要脸佩服的五体投地,这能刨地的脸皮,除非对其进行肉体上实质性伤害,用其他方法都是造成不了丁点作用。
特别是心理上的打击,显得最为无用。
把嘴里的核吐到桌子上,穆兰双手交叉到脑袋后面,“说吧,这么欢天喜地来中宫找我要干嘛。”
嘿嘿傻笑,常公子眨眨眼,“还不是想你了呗~”
穆兰:“……”
觉得对话也就到此为止了,穆兰抬头对着帘子外叫道,“芳若,那这人给我扔出去!”
珠链外面的芳若压根没走远。她到穆兰身边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保护穆兰周全,突然乍到的男子看着就猥琐,万一伤害了娘娘,她还不得被陛下扒皮当风筝。
然而这男人果然不出她所料,满嘴胡话没个正形,竟然还对皇后娘娘说“我想你了呗!”这种杀千刀的昏话。“其心忒可诛,其人忒可灭!”
终于等到皇后娘娘发话,芳若大声应着“啀!”卷起袖子就往殿里面走,“娘娘放心吧,奴婢一定好好将这个登徒子教训一番!”
对芳若那计擒拿手害怕得抖,扭头见芳若进来,常牧赶忙将自己最主要的目的说出来,“娘娘饶命!姐姐饶命!我说我说!其实是颜白脸叫我来的!”
芳若不知颜白脸是谁,以为这只不过是常牧的缓兵之计。她冷笑着继续朝着常牧毕竟,手快触到常牧衣服时,却被听到“颜白脸”瞬间坐起的穆兰给拦住。
“且慢。”穆兰出手阻止,她望着芳若,“你先下去吧,我和常大人还有些话要说。”
“可是…娘娘。”
看不得常公子挑衅地朝着自己吐舌头,芳若不愿,还想着再与穆兰说什么。
皇后摇摇头,目光坚定,“你先下去吧,若是还有事我自会叫你的。”
主子的吩咐,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人哪有拒绝的权利。纵然心里面已经把又吐舌又嘟嘴的常牧在心里撕成了碎片,但芳若也只能欠了欠身,对着穆看道:“诺。”
只是殿里的人不知,此时中宫院里的太监宫女都码得整整齐齐,跪在院子里的地上瑟瑟发抖。而咱们提前批阅完奏折,急匆匆赶来的小皇帝正站在窗户边上,低头含笑。
跟着萧瑾墨听了三次墙根的穆贵擦了擦额头汗,虽觉陛下爱听墙根的毛病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可他乃是大周天子,即便不为,也是可为之。
芳若气鼓鼓,憋红了脸从殿里面出来。她使劲跺了跺地面,嘴里面念叨着,“我踩死你!老娘踩死你!”
站在她侧边的萧瑾墨别过眼,望着窗内,眸色渐深。
***
“说吧,颜大将军找我干嘛?”
穆兰懒洋洋,瞅着坐在榻边,自觉抓起自己酸梅往嘴里塞的常牧,慢悠悠问道。
要问整个烈阳军中真能撼动沭阳王心思的,把颜成当做头一个,剩下就再也没有别人。哪怕是将穆兰从小拉扯大的林英和陈伯都劝不动倔起来如犟牛的穆将军。
常牧曾经还想,是不是咱们王爷对颜成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有什么不可非分之想。直到穆兰义无反顾接旨嫁入皇家…
这念头也没变过。
毕竟特殊对待有目共睹,毕竟深宫里那位和穆王爷结过血海梁子的小子,只是占了王爷失忆这个大便宜,才能平安无事的将小王爷娶到了宫里。
从前的王爷现在的娘娘不可挑衅急,常牧撩拨多年自然有自己一套生存法则。不再卖关子,把梅核吐到手中中,他如实说道,“娘娘知不知道,过几天过端午,去完皇陵祭祖后,还要在离永京不远的林子狩猎的事?”
“知道啊。”穆兰说得理所当然,“那不是还把你父亲叫进宫里商量啥时候去吗?”
“对!”常公子打打手心,蹭一蹭上前,“就是这次。”要说重要的话,明明知道寝殿里一个人没有,常牧还是环视一圈,仔细打量打量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在。
见不惯常学问缩头缩脑的样,穆兰伸手将他脑袋向下一按,“要说就说,不说滚蛋。”
“啀啀啀!”后脑勺被皇后娘娘按得生疼,常牧大叫,“我说我说,你别这么着急嘛!”
穆兰松手,将桌案拍得啪啪,“快说!”
“哎呦!就是颜小白脸让我通知你,那天猎场围猎时候,叫你去老地方等他。说是…说是有啥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喜欢把穆兰逼急才说实话的常公子,总结一句话可称为“欠揍”,欠揍的常小公子碎碎念叨,“他才来烈阳军几年啊,连永京都没踏入过的人,故弄玄虚地要和你老地方见。”
青梅竹马的常公子不满,“还偏偏就不告诉我要同你说什么事,我看他要么就是忽悠你,要么就是逗你玩。”
扯扯眯眼思量的穆兰袖子,常公子卖萌,嘟着嘴巴没底气地命令意思,哀求口气,“你去可得带上我啊!万一那小子心怀鬼胎,我也好保护你。”
老地方…穆兰指尖微动,像是知道了哪里。她再抬头已然是很不耐烦,“得了!得了!”摇着手晃掉常牧的手,她应付道,“放心吧!狩猎那天,我要是打一头鹿,一定把鹿鞭洗洗干净给你送过去,绝对不让你吃亏的!”
指了指外面大亮的天,皇后娘娘为了打发常小公子赶快离开,闭着眼睛张口就邹,“太阳快落山了,再晚宫城门就关了!你还是快先走吧,别耽误了出宫时辰,到时候真被哪宫娘娘逮回去当肥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哈。”
常牧不乐意,“欸!我说娘娘姐姐!你可不能用了就丢,过河拆桥啊亲!我还打算在你这沾沾荤腥,吃些个没见过的好吃的再走呢!”
“快走快走,最近我看到肉就恶心,你要想吃,下回我亲自派人去常府做给你吃。”穆兰推着常公子,拉扯着就把常牧推到了殿外面,“你快走吧,记得猥琐点,别浪得前脚没出宫城门,后脚你来找我的事就闹得满城风雨的!”
常牧撇嘴,“怎么了!我来看我好姐姐都要被人当话柄传啊!”
“没人传!没人传!”
穆兰使劲,终于把跨在门堪上的常公子推了出去,“出门右拐,剩下的路你熟,我就不指导了哈。”招呼着在门边上低头看地的穆贵,“穆贵!快把常大人送一送,记得走小道,别被人给逮着了!”
突然听到穆兰声音,小贵子吓了一跳。望了望还不知陛下来过的穆兰,他张张嘴,终究还是把实情咽到肚子里。小贵子答了个诺,锵锵走到了常牧前头,“常公子,跟奴才来吧。”
当真是要送自己走的架势,常牧瘪嘴,最后提醒了句,“不带我可以,记得有好吃的,千万要给我留一份啊!”
“放心放心!”
朝着常牧挥了挥手,穆兰微笑地点点头,“鹿鞭一定放到酒里泡上一泡再给你送过去的。”
常牧瞪眼,气得头顶冒火:“小爷我不需要!”
待常小公子的身影消失在了中宫门口,穆兰脸上的笑才消失殆尽。
她看着满院子做着自己本份事的太监宫女,侧头看似不经意地望了眼早已人去无影的窗下。
深深叹了口气。
雕栏仍在,榆树叶留,看似无人惊扰,却不知是否,已扰乱心中惶恐。
***
芳若是到晚上才回的中宫,下午送走常牧穆兰便去了冷宫去找褚郦,等她一人从冷宫回到中宫的时候,芳若也才踏着夜色迟迟回了殿。
听严铎派太监来报的话,大概是因为最近政务繁忙,萧瑾墨召集了几位大臣在尚书房议事,晚上就不过来。
穆兰听着觉无不可,派芳若去小厨房取了碗汤又让小太监给萧轩送回去,还嘱咐了些“陛下以龙体为本”的客套话。
穆兰不喜欢殿内昏暗,故而每到夜里都要让芳若将殿内的灯笼多架几盏。
她从冷宫处回来,便抱着从萧轩那拿得兵书翻看。也许是前阵子到了晚上都有陛下与娘娘谈欢,殿里面热闹,今天陛下不来,倒显得殿里凄清的紧。
怪不得人说,后宫的女人若不得恩宠,则比起在外贫苦的百姓,不差分毫。长夜漫漫,若一人面对黑夜,又与孤苦有何区别。
芳若从外间打好了洗脚水,端到了穆兰边上,“娘娘,奴婢伺候您洗脚吧。”
穆兰看了眼芳若,将手中的兵书扣到了桌上。“也好。”
其实穆兰的脚并不好看,她常年在塞外,与匈奴周旋时时常有粮草未到的时候。连饭的没有,更不要说吃饱穿暖。她脚上生过冻疮,还有老茧,看着比她实际年龄老了几倍。
芳若将穆将军的脚放到了铜制的盆里,鼻子发酸。温热的水浇到穆兰脚背,芳若心疼,“娘娘这些年受苦了。”
知道她也是为自己好,穆兰心里放软,“芳若,你想听听我在烈阳军时候的事吗?”
她入宫中,就极少会提起有关她在烈阳军中的事。甚至在床第见,被萧瑾墨抚摸着悲伤伤痕询问时,她也不过是大义凛然地说一句,“打仗死人都是常事,我这点伤哪里算得上什么。”今日竟然会对芳若提起,芳若姑娘不是滋味,只能吸吸鼻涕,应着,“娘娘要是想讲,奴婢自然是极愿意听的。”
穆兰笑了笑,把散落在肩上的头发捋到了脑后面,“那我和你说一说我额头上的伤吧。”
摸着额头上淡粉色的疤痕,她声音轻缓,说得泰然,“两年前,因为我好胜,遂不得匈奴的激将法只身出面迎战。哪知那匈奴人不讲信用,既然出尔反尔派三十人围剿于我。”她拍拍额头,似是气恼自己中了他人奸计,“甚至还派他们中有泰山之称的泰坦来与我近身拼战。我不敌,被泰坦迎面砍了一刀,直从马背上摔下。”
讲到这里,穆兰像是又回到了厮杀战场,手握拳,曾经在沙场铁血的将军猛拍美人榻,“知道匈奴人奸诈,却没成想竟然会如此奸恶。”她眼里充血,像是回忆起最心痛的场景,“我穆家忠良,我哥哥十四上战场,十五便带精兵破敌万余人。哪知匈奴欺我大周男儿好汉,用计将我哥哥俘虏,为逼我父亲,尽然将我哥哥头颅…”
血泪滑过脸畔,她顶天立地,哪里有过这般伤情之时,不忍再说,穆兰闭了闭眼,“而那次,也是故技重施,想用我威胁烈阳军撤退。”
芳若知道什么是地狱,什么是炼狱;她见过,体验过。但她竟然不知,高高在上的王爷,坐在后宫正中位置的穆兰,竟然也是如此。
心中痛彻,深宫黑夜里,她对同样从血光中踏着尸体而来的穆兰生出怜惜之情。或是芳若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已将穆兰抱在坏里。
穆兰抹了眼泪,她把芳若拉下坐在自己旁边,继续讲道,“我以为我必死无疑,可我宁愿自尽也不愿意让匈奴掳去做大周之耻。”
芳若好似在穆兰眼中看了希望的光亮,穆兰亦忘不了那日之景,“直到我看到了颜成和常牧。”
“常牧?”芳若记得,就是今天被她按到地上的常大人。那男人看着胆小懦弱,怎么会…
知道芳若误会,穆兰摇摇头,“就是他,还有颜将军二人带着我杀出重围,把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他…”芳若咬着下唇,虽然不信,但话是从穆兰口中说出,又一定不是假话。她捏了捏穆兰手,问道,“娘娘,那…后来呢?”
“后来…”穆兰转身,用指腹碰了碰燃烧着的灯芯,红光簌簌,沭阳王眼里迷茫却闪着坚定,“后来我像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到我不懂为何有人在,却不在。为何偏偏,所有人都不愿让我知道。”
穆兰转身,看着芳若,“芳若,你愿意,帮我一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