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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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画的衣裳样子, 让我给她提点意见。我觉得款式挺新奇,可以做出来几件试试销路, 大哥看呢?”
顾息澜连续几天在外面应酬,夜夜都是临近子时才回,今天又喝得多, 着实困倦了。可听到是杨佩瑶画的,立刻来了精神, 转身将旁边台灯拧亮,拿起纸张凑过去细看。
人物很简单, 三两笔勾勒而成, 头部只是个椭圆形, 连五官都没有。腿脚和手臂长得夸张, 腰身也细得出奇。
顾息澜不由想起适才,柔和灯光下, 被淡绿色旗袍包裹着的细软腰身, 和扶在她腰间的可恶的手。
而她却像非常欢喜的样子,眸里闪着细碎的光芒,唇角带着由衷的喜悦。
杨佩瑶从来没有对他这么笑过。
头几次见面还挺老实, 恭恭敬敬地行礼打招呼, 后来就像火燎了尾巴的小野猫,动不动露出锋利的爪子。
竟然还敢踹他!
他不过是握住她的腕, 而她被人搂在怀里, 怎么不说狠命踹他人一脚?
顾息澜脸上不由蕴起丝丝冷意。
“嗨, 嗨, ”顾平澜见他半天没反应,招呼两声,“行不行给个话儿?不是睡着了吧?”
顾息澜回过神,把心思集中在纸上。
人形画得潦草,衣裳画得却仔细,几件袄子的领口、袖口与扣子以及衣裳的绲边都很有特色,而且,正像顾平澜所说,样子新颖。
顾息澜把纸叠起来,“让她来找我。”
“找你?”顾平澜“切”一声,“人家特地跟小静说了,不想让你看,更不想看到你这张冰山脸。是我觉得不错,想在咱家服装厂做十几件试试,这才知会你。对了,娘也是为这事找你。二十好几的大男人,比人家大了将近十岁,口口声声,我要开除你……不嫌丢人?”
顾息澜冷声道:“她若是违反校规,难道我不能开除?别忘了,是谁把她推荐入学的?”
顾平澜再度“切”一声。
他对杨佩瑶印象极好,觉得她相貌好,性情也好。说话细声细气的,开口不是“谢谢”就是“请”,笑起来羞羞怯怯的,露一对酒窝儿。
完全没有寻常权贵家中小姐的娇纵。
谁知,顾息澜却对人小姑娘百般找茬儿。
顾平澜替杨佩瑶不平,续道:“不就晚了两分钟,谁上学没迟到过?还有,一件破衣裳还好意思收钱,你又不缺这十几块。三小姐手头拮据,把衣裳卖了才凑够钱还你,听说你还惦记着收利息?哼哼,等着吧,娘也知道这事儿。”
顾息澜脑门突突地跳,才刚压下去的怒意仿佛尚未燃尽的火星,风一吹,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耳边有个声音一遍遍地回荡:她把衣裳卖了才凑够了钱。
她把衣裳卖了。
把衣裳卖了……
她怎么敢!
那件衣裳是他看中的,他走上楼梯第一眼就看到了。
米白色的面料,淡雅素净,正搭配她身上的淡绿色旗袍,白纱蝴蝶结最适合十五六岁的花季女孩。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顾息澜从来没有给人送过衣裳,连顾静怡都没有。
家里服装厂每季做新衣,总会挑出合适的尺码送到顾家来 ,顾静怡的衣裳多得传不完。
后来,她就不让送,想自己出去买。
顾静怡并非娇奢之人,每年置装费有限,且家中只她一个女孩子,想买就由着她买。
顾息澜平常应酬,少不得给来往官吏或者富商家中女眷送礼,通常送的是黄金或者珠宝。
让百货公司挑几样贵重首饰包起来即可。
这还是他头一次花心思给女孩子送礼物。
她却卖给别人了,难怪都没看到她穿。
很好!
非常好!!
顾息澜错错牙,掏出钢笔在几套袄裙旁边画了圈,“让大周做几件出来看看,裤子就算了。谁家女人穿裤子?”
“行,”涉及到正事,顾平澜不再玩笑,“明天我问下三小姐,看她愿不愿意让我们做。”说着长长打个呵欠,“我去睡了,哥,你也早点睡,不能天天这么个熬法。”
顾息澜“嗯”一声,大步上楼回到卧室,一把抓起电话,摇出去五个数字。
听筒里传来“嘟嘟”响铃的声音,只响过一下,顾息澜“啪”地挂了。
这个时候,杨佩瑶肯定睡下了。
且让她睡个安稳觉,等以后……
以后他要搂着她的纤腰,不仅在舞厅,还要在床上,在地毯上,在沙发上,引导着她翻滚、旋转、随着音乐起舞。
一直让她再没有气力去做别的。
想到那个场景,顾息澜身体开始发热,他觉得晚上可能真的喝多了,现在要泛上后劲了……
其实杨佩瑶并没有入睡。
她失眠了。
也许是因为梨汁喝太多,先后跑了好几次卫生间,也许是因为玩得太嗨,脑神经始终处于兴奋之中。
程先坤的影子不停地在她眼前旋转。
他学识那么渊博,话题从英国的金雀花王朝谈到美国的南北战争,又从日本的明治维新谈到明朝的最后一任皇帝。
不知不觉中,跳了三支曲子。
还是程先坤说她应该休息一下,她才恍然醒悟。
自己真是太傻了……会不会被他笑话。
他说校庆那天会来学校采访,她又没有留姓名和班级,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她。
翻来覆去,许久才阖上眼。
翌日,顾息澜仍然在天边露出第一丝晨曦的时候起了身,换上绸衣绸裤在花园打过两趟拳,再冲个冷水澡,神清气爽地去吃饭。
吃完饭,顾平澜上班、顾静怡上学,顾息澜特意留下来,对顾夫人道:“娘,你找我?”
顾夫人看着面前如山岗般魁梧的儿子,将屋里下人打发出去,问道:“你看上杨家三小姐了?”
顾息澜默一默,承认了,“嗯。”
“三小姐是个好姑娘,我挺喜欢她。可是,咱两家不合适。商会跟驻军积怨已久,你好容易才站稳脚跟……”
“我知道,”顾息澜回答,“娘不用担心,这事儿不着急,我会慢慢谋划,时机成熟之后,会找杨致重谈。”
顾夫人叹一声,“杭城漂亮姑娘有得是,前天孟太太来玩,提到她外甥女,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相貌性情都好,今年二十一,跟你正般配。要不我要来相片看看?”
“不用,”顾息澜毫不犹豫地拒绝,“再好看我也看不上,我就想娶杨小姐。”
顾夫人长长地叹口气。
她生养的儿子,她了解。顾息澜就是头倔牛,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拉不回来。
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都没定亲,甚至都没有对哪家姑娘上过心。
唯独杨家三小姐。
她听顾静怡说顾息澜给人买衣裳,还好心地送人回家,就猜出来了。
儿子好不容易看中个姑娘,她还能怎么办?
而且,人家三小姐对自家儿子是半点想法没有,听顾静怡的意思,反而很有些厌恨。
她得想法设法助儿子一臂之力,早早把三小姐娶回家。
她还着急抱孙子呢。
***
相比顾息澜的自律,杨佩瑶就差多了,一直睡到七点钟,被春喜叫了好几遍才醒。
匆匆忙忙吃了早饭就去赶电车,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踏进了教室。
好在秦越还没有来。
杨佩瑶暗自庆幸,四下逡巡两眼,发现邱奎的位子空着。
他昨天就没有来。
经过重新投票选举,邱奎跟高敏君仍然高票当选为班长和副班长,邱奎责任心很强,每天早早就到了。
连续两天请假,不知是不是生病。
正思量着,秦越走进教室。
他脸色阴沉沉的,眼底也有些红,跟平常的风趣幽默全然不同。
同学们都感受到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教室里骤然安静下来。
秦越把手中一摞纸交给高敏君, “你发下去,今天不讲课文内容,咱们学习讲义上的文章。”
趁着高敏君发讲义的时候,他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最后一课。
杨佩瑶心头一惊。
她学过这篇课文,是法国作家都德以普法战争为背景写的,当时普鲁士军队禁止法国人民学习法语,作者通过一个小学生的视角和感受反映出战争的残酷和人民心中的悲痛。
秦越怎么突然想起讲这篇文章了?
“同学们,”秦越开口,“这是适之先生刊登在报纸上的一篇译文,请大家先默读两遍,然后我再讲解。”
讲义仍是竖版刻印的。
杨佩瑶对这篇文章的印象非常深刻,没费吹灰之力就读熟了。
秦越估摸着大家都看完了,开始逐句逐段地分析。
一堂课,讲得大家心头沉甸甸的,几个女生眼里都蕴满了眼泪。
杨佩瑶也是,心情澎湃得难以自已。
下课后,高敏君红着眼圈对杨佩瑶道:“你知道邱奎为什么没来上课吗?”
杨佩瑶摇头,“为啥?”
“他姐姐前天晚上……被洋人糟蹋,回家后上了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