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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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很年轻, 约莫二十出头,生得儒雅俊朗, 带一身浓浓的书卷气。
这个年头,小姐们大都喜欢戴眼镜有文化的读书人。
想必杨佩瑶也不例外。
顾息澜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打开放在手旁精致的金色雪茄盒, 取出一支放在鼻端嗅了嗅,仍放回去, 低声叮嘱程信风几句,脸上复又挂出和煦诚恳的笑容, 举起酒盅, “来, 合作愉快, 为成功干杯!”
房间里共四人。
做东的是顾息澜跟商会的刘董事,客人则是通商银行监事张启东及其妻子薛玉梅。
也就是适才与顾息澜共舞那个女人。
顾息澜打算从美国进口纺织机器, 前几天刚得到调查结果, 一台织布机二百八十美元,一台浆纱机五百六十美元,还有其它机器与配件。
他差不多需要十三万美元的货。
纺纱厂跟服装厂连年亏损, 新安百货也不盈利。
而且, 最近政府整顿市场的活动,固然取缔了许多不正当行业, 但是高峤意图公报私仇, 趁机给万安帮沉重一击, 借这个由头也打击了其它边缘行业。
损失的有一部分便是顾息澜的利润。
顾息澜拿不出这么多钱去买机器, 打算从银行贷款,需要张启东从中周全。
张启东虽然身居高管,但他是依靠岳家发家,重大决策必然要薛玉梅拍板定夺。
故而经常带着薛玉梅出门应酬。
薛玉梅今年四十有二,因保养好,看起来跟三十出头似的。她没别的爱好,每天除了逛百货公司就是跳舞听戏,时不时跟交好的几位阔太太结伴捧戏子。
顾息澜投其所好,送给她好几样珠宝首饰,又特地宴请他们夫妇。
顾息澜的舞技是苦心练出来的。
他从四五岁开始跟楚浥学武,和楚青水两兄弟是吃同一口锅里的饭长大的,比亲兄弟都要亲。
到了读书的年龄,也是跟楚青水一起上下学。
念完初中,两人同时不读了。
顾维钧认为读书认字固然重要,但学会识人用人如何处世才能真正成为主事者。而这样的本事很难在学校里学到,只能自己摸爬滚打地琢磨。
顾息澜便和楚青水一起看场子,看过半年,楚浥开了间舞厅交给他们打理,自己不管不问,也不曾给任何人递过话。
两个初出茅庐的半大小子,仗着一身功夫,跟人打过架斗过狠,曾经为把头牌舞女抢到自己舞厅被人用枪抵过头;也曾经因资金短缺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借债。
甚至为了招徕阔太太而苦练舞技。
两人正十七八岁,满脸的青涩,又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穿白衬衫黑西裤,紧身衬衫把上臂和两胸的肌肉完全显露出来。
在昏暗的灯光下拥着她们翩翩起舞。
尤其楚青水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相,极得太太们青眼。
三年后,舞厅不但在杭城站稳了脚跟,还成为名声颇响的玩乐场所。
顾维钧却染上重病,不得不把顾息澜叫回身边打理家中产业。
再两年,顾维钧过世,顾息澜正式承继了家业,当时他22岁,而顾平澜在北平念大二。
因为年龄的关系,顾息澜在商会中没少受到苛责,别人不看能力,提起他就是“毛没长齐的臭小子”,所以他学着往老成里打扮,天天穿长衫,雪茄不离手,板着一张冷脸,不苟言笑。
现在,早没人敢当面质疑他,他也无需再特地扮老。
可久而久之,已经养成了习惯。
就连顾息澜也觉得自己好似已过而立之年,却忘记他刚刚二十五岁,正值青春年少。
***
程信风下了楼,对侍者低语几句,指了指角落里杨佩瑶所在的卡座。
侍者打量几眼,认准杨佩瑶所穿的淡绿色旗袍,走过去低声道:“请问是杨三小姐吗?”
杨佩瑶一连跟程先坤跳了三曲,有些累,正喝梨汁,闻言点点头,“有事儿?”
侍者道:“有三小姐的电话。”
往这里打电话?
杨佩瑶正疑惑,杨佩珊已开口道:“一准儿是太太催促回家……这才刚十点,□□星还没出来呢,再玩半个小时。”
“大姐说得是,”杨佩珍附和,“就是,好歹看看歌星长什么样,听几首歌。”
杨佩瑶跟着侍者走到门厅处,迎面便看到顾息澜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黑眸淡淡地看向她。
不若先前冷漠,可明显跟和煦搭不上边。
杨佩瑶只作没看见,也没想着打招呼,转头问侍者,“电话在哪里?”
“这个……”侍者支吾着答不出来,红着脸看向顾息澜,“顾先生吩咐的。”
杨佩瑶勃然大怒,“你们就这么对待客人?把客人当猴耍,是吗?你们经理呢,我要他给我个交代。”
侍者低头不语。
顾息澜沉声道:“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赶紧回家。”
“多管闲事,”杨佩瑶低低嘟哝一句,掉头想走,刚迈步,被顾息澜一把攥住手腕,“听话,回去。”
他喝了酒,声音有些哑,也不似往常般嚣张。
“用你管?”杨佩瑶用力甩下胳膊,“放开我,否则我喊人了。”
顾息澜面无表情,侧头吩咐侍者,“给杨小姐家里打电话,让马上派车来接。”报出电话号码。
侍者诧异地看了杨佩瑶两眼,重复一遍电话,走到前台摇号。
杨佩瑶再度挣扎,岂料顾息澜手劲极大,手指像铁钳似的,根本挣不动,气急之下,抬脚踹过去。
顾息澜不闪不躲,仿佛根本不是踢在他身上似的。
墨色长衫前摆便留下半截脚印。
杨佩瑶本不是能撒泼的人,见状,不好再踹,两眼圆睁着恶狠狠地瞪他。
两人离得近,相距不过尺寸,有酒气沁入鼻端。
是从顾息澜身上传出来的,丝丝缕缕,绵绵密密,环绕着她。
杨佩瑶无语。
难怪这人如此不讲理,许是喝多了。
跟醉酒之人没法沟通。
侍者打完电话走来,恭声道:“顾先生,那边说这就派车。”
顾息澜终于松手,“到这里差不多15分钟。”
杨佩瑶揉着酸痛的手腕,强忍着怒火,“顾会长,请您想清楚,我来这里是花了钱的,愿意几时走就几时走,而且我还没听宋清唱歌,不能白来一趟。”
顾息澜默默打量着她,问侍者,“宋小姐到了吗?”
侍者点头,“刚到,正准备补妆。”
“安排一下,过五分钟请她上场。”说完,转身往里走。
程信风忙追上去,矮身替他拂了拂衣襟上的灰尘。
“神经……走到哪儿都遇到他,”杨佩瑶看着他的背影,低骂声,深吸口气平静下心绪,慢慢走回卡座。
杨佩珊跟杨佩珍又去跳舞了,只有四姨太在,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是太太的电话?都督回家没有?”
杨佩瑶道:“太太已经打发车过来,我没问爹爹在不在……这两天都没回,想必今儿也未必有空回家。”
四姨太以前是歌女,习惯了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生活,跟了杨致重之后,极少能够出入这种场合。
好容易出来一次,又怕回家迟了挨骂。
杨佩瑶轻轻拍下她手背以示安慰,想一想,好奇地问道:“四姨太,你当初怎么会嫁给我爹?年纪差那么大。”
四姨太今年23岁,正好是杨致重年龄的一半。
“小孩子打听那么多?”四姨太白她一眼。
转念想起自己出道时正是杨佩瑶这个年纪,虽说小,可有些事情已开始明白了。
幽幽叹口气,“那会儿我天天在夜总会和歌舞厅转场子,有天晚上都督和几名高级军官喝酒,点了我作陪,都督喝多了……破了身,不跟他还能跟谁?都督人挺好的,愿意接我进门,所以……”
杨佩瑶讶然。
她原来猜想的是四姨太被人调戏,杨致重英雄救美,然后四姨太以身相许,谱成一段佳话。
本想到会是如此简单。
被欺负了,就得跟着她。
还觉得他人好……
是不是只要男人肯娶,女人就应该感激涕零?
杨佩瑶心里有一万句“卧槽”想说,张张嘴就咽了下去。
毕竟时代不同,现在这个年代,当姨太太是合情合法、被世人默许的,不能用她的标准来要求别人。
既然四姨太挺满足,杨致重对几位妻妾并未苛责,她实在没有理由从中挑事儿。
这时,杨佩珊跟杨佩珍先后回来,杨佩瑶告诉她们家里已经派车来接了。
杨佩珍意犹未尽,“唉”叹口气,“宋清怎么还不献唱?”
话刚说完,就见四周骤然安静下来,舞池上方的灯光也灭掉了大半,只留几盏昏黄的小灯。
而前面的台子上,却打出明亮的光圈,正照麦克风周围。
紧接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被侍者牵着走上舞台。
台下掌声雷动。
想必这就是当红~歌星宋清。
杨佩瑶立刻来了精神,起身往台上看过去。
宋清头戴金色花钗,穿黑色抹胸连衣裙,肩带外面拢着薄纱,隐约透出肌肤的色泽。裙摆刚及膝头,腰围和裙摆缀一圈白色小花。
看上去纯情甜美。
宋清昂着下巴,神态矜持,待掌声持续片刻,轻轻启齿,“多谢。”
又是一阵掌声。
乐声缓缓响起,杨佩瑶从没听过,是首完全陌生的曲子,但旋律却很欢快。
前奏过去,宋清开口唱出第一句。
声音婉转轻柔,颇有点teresa teng的风格,技巧却是一般。
杨佩瑶正凝神聆听,听到四姨太嘟哝,“这句唱错两个音……这句破音了。”
杨佩瑶莞尔。
一首歌,三五分钟便已结束。
台下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还有人捧着鲜花上去,宋清一概没有理会,仍是被侍者引着,飞快走下台。
四姨太失望地说:“还没有我唱得好。”
杨佩瑶打趣道:“那四姨太给我们唱几首听听?”
四姨太毫不犹豫地回答:“没问题,今儿晚了,明天我在家里唱……肯定比她强。”
这时,另外一名侍者轻轻走过来,“杨小姐,汽车到了。”
杨佩瑶点点头,穿上了外套。
几人结伴往门厅走。
杨佩珊去前台结账,侍者扫一眼跟在后面的杨佩瑶,笑道:“不用了,刚才有位先生已经结过了。”
杨佩珊惊讶地问:“是哪位?”
侍者回答:“不好意思女士,不方便透露姓名。”
杨佩珍道:“肯定是大姐的爱慕者,嘻嘻,可惜为时已晚,要是早两年或许还有可能。”
“切,什么年代了,还玩这套?”杨佩珊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唇角却高高翘了起来。
侍者将几人送出门外,眼看着她们上了汽车,寻到程信风说了声。
程信风点点头,“以后要是刚才那位杨小姐来,务必费心看顾着……其他人就罢了。”从楼梯拾级而上,走进顾息澜的包房,低低道:“已经回去了,也跟底下人交待了。”
顾息澜低低“嗯”一声,端起酒盅,“来,这杯酒祝梅姐青春永驻、永远十八。”
薛玉梅笑道:“顾会长与其敬酒,还不如再陪梅姐跳一曲。”
顾息澜“哈哈”笑,“求之不得啊,只是酒喝得太多,跳不了了,改日单独请梅姐来玩。张监事可不许多心哟。”
薛玉梅举杯与他碰了下,“一言为定,干杯!”
几人推杯换盏,一盅接一盅地干,终于谈妥贷款事宜。
程信风叫来侍者,两人一边一个,扶着醉态已现、脚步踉跄的顾息澜下了楼,又费力将他扶上汽车。
刚坐上车,就瘫倒在座位上。
刘董事对张启东拱手,“实在抱歉,老朽身体虚,顾会长酒量浅,没能招待好两位,下次一定赔罪。”
薛玉梅媚笑,“哪里哪里,顾会长是实诚人,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刘董事送两人上了汽车,先行离去,跟着叫了辆黄包车。
夜已深,月色愈加清冷,孤零零地挂在天际。
汽车开到武陵湖边,顾息澜猛地坐直身体,适才的醉意全然不见,目光仍是黑亮深沉,“三小姐跟谁一起来的?”
“都是女眷,好像是三姐妹还有个姨太太。”
顾息澜沉默,过了片刻,吐出两个字,“胡闹!”
也不知说得是谁。
程信风不敢接茬,稳稳当当地将汽车开进大铁门。
顾平澜在小洋楼起居室等着,瞧见顾息澜进门,忙站起身,“大哥总算回来了,娘有话问你,结果天天都是半夜回,等了两天都没等到,我也有事找你商量……没喝多吧?”
顾息澜瞪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你,一点数没有,什么事?”
顾平澜从口袋掏出几张纸,平铺在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