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前一天晚上, 关曦收拾了一些东西，提前回到关家。

    路筠拒绝了她的邀请，打算在家中度过自己的最后一个假日，这个拒绝让两个人同时感到了尴尬，气氛有些凝滞。

    车没有办法开进狭窄的巷子, 路进帮忙提着关曦那只沉重的包，和她一起下了楼, 乔心原本也打算下楼，却被关曦委婉拒绝——天已经暗了下来，下楼本来就不方便，而且回去一趟又不是什么大事——关家不也根本没人过来, 就让陈叔来接么？

    她只说自己想要和路筠两个人说两句悄悄话。

    于是乔心站在防盗门门口, 注视着他们换鞋，然后轻轻拥抱了一下关曦。

    路筠陪着关曦慢慢向下走, 这天没人说话，夕阳的余晖也照不进筒子楼的楼道，脚步声在耳畔回荡，路进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后面两个人肩并肩，听着那交错回荡的脚步声，像是都陷入了沉思。

    司机陈叔接过了行李。

    有住在附近的人伸着脖子张望, 斑驳的楼房角落爬满了苔藓, 像关曦的心迹, 晦涩难明。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

    两个大人说完了客气的话, 朝她们两个看了过来。路筠依旧不说话，但是却没有真正的说出那句“再见。”

    “……我明天早上就去明喻。”路筠双手插兜，踢了踢尘土，“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班……到时候我会给你发消息。”

    “到时候我去找你。”关曦说。

    “……”

    “……”

    路进有点不耐烦，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抖出一根，递给陈叔——理所当然被拒绝了，他一点也不在意，好像这句话本来就是随便说出口的客套，此刻对方既然拒绝，他就神色自然的将烟盒调转了方向，取出一根叼在嘴里。

    “我们先把行李放上车。”路进声音有些含糊，耷拉着眼睛，软化了那张棱角分明锋锐异常的面孔。

    陈叔跟着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

    路筠抓了抓头表情有一些懊恼：“……反正明天我就要搬到关家住了，所以今天晚上我更想在家里呆……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你也可以在这里在待一天啊，就一天晚上而已，明天之后就很难回来住了。”

    关曦看着她极力解释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是吗？”

    “当然了。”路筠说，“我主要还是因为有点舍不得我爸妈——”

    “你知道吗，”关曦突然开口，“其实……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个人之中，我是那个比较趋于保守的，不想改变现状的那个人，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毕竟无论从哪点来看，我都是获得了更多的那个……当时你告诉我说，你也不想换回去，我那时觉得，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的拥有过你应该拥有的一切，才会这么说，我想纵使我们俩都想要保持原样，但是我的愿望必然比你更加强烈。但是我好像错了。”

    她目光沉沉，落在路筠的面颊上，那双眼睛看起来那么茫然，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这一大串话砸晕了，分明已经搞不清状况，只能够晕头转向等待着脑子逐渐反应过来。

    ——我应该停下来。

    关曦的理智这么告诉她，但是她不想，也不能。

    “我错了，”她停顿了一下，“你才是那个保守者，固守过去而不愿意改变的人，表面和内心截然相反，其实你比我更不希望自己看重的东西发生变化——本该属于你但是现在却属于我的那些东西，你一点也不想要，不是因为你看不上那些东西，而是因为你根本拒绝交换的可能性，所以宁可放弃那些没有拥有的而要选择现在握在手心里的。”说到这里，关曦又一次想到了那天路筠露出的那个有些惊诧却隐含着不安的眼神，她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我以为，你会导致我的不安，可是事实……却是我让你感到不安了吗？”

    这一刻好像一切都远去了，她固执地看着路筠，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这个问题盘亘在她的心中如此之久，以至于每天清晨醒来，看见躺在床上安稳地睡着了的路筠，都会让她感受到说不出的难过——那难过甚至也不是她自己的难过，而是依附于路筠的难过而衍生出的难过，像是……那些苔藓，覆盖着墙壁一角，是因为那墙壁本身的颓唐和凋敝。

    以前关曦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一个这么富有同理心的人，竟然只要想到对方时时刻刻处于不安之中，就跟着感同身受起来。

    ……倒像是，她们俩是一对有着心电感应的双胞胎一样了。

    路筠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有些发怔的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有些狼狈的表情来：“我……”

    路筠很尴尬，从来没有的窘迫逼着她倒退了一步，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彻底逃开这个令人手足无措的空间。

    被关曦说中了，她的的确确有这种感觉。

    那种，根本不想改变，也根本不想交换的感觉。

    她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那时候她读小学，开学第一天班级发书，因为那时她坐在最后一排，书发到她时，恰好是最后一本书，而那本书被捆书绳勒坏，她去找老师换，老师却说如果要换的话至少要等到两天后——她答应了，可是等她在上课时无可奈何地使用了那本书之后，她就再也不想换了。

    因为那本书成了她的。

    她路筠可想尽办法把书补好，也不愿意换一本全新的不一样的书。

    她要只属于她的东西，作为公平的交换，她也绝不改变。

    如果今天换做是被另外一个人指出她自己的这点怪癖，路筠觉得自己也许会理所当然甚至颇有些自得地承认也说不定——可是在关曦面前，她的羞耻心总会无端的增长数倍，此刻她站在关曦面前，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小朋友，站在老师的面前，涨红着脸听着那些一针见血的点评，却讷讷说不出话来。

    她想像上次那样否认，然后把问题揽到自己身上来，告诉关曦“会好的，我只是不习惯”，可是她没法否认自己的失落，不安以及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她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过于漫长的沉默好像产生了另外的误会，关曦的眼睛逐步黯淡下去，她垂下眼睫，像一只归鸟，满怀倦意收拢羽翅：“……我知道了。”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干脆利落往外走去。

    路筠突然抬起头去，想要叫住她。

    可是刚一张口，话又被死死吞了回去。

    她低着头，脚上像长了钉子，动也动不了，只是默默盯着鞋带出神。

    关曦终于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就看见路筠那副耳朵都耷拉下来，一动不动可怜巴巴的模样。

    她抿了抿嘴唇，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心头——这人！平时不是很会说吗？怎么现在装哑巴起来了？！

    她甚至想要放狠话出来了。

    “路筠……”她开口，一大堆狠话在脑子里盘旋，句句都是锋利的箭矢，等待她挑选出来射向路筠，可是，想到后果，她却又连说出第一个音节都做不到了——

    路筠抬起脸，注视着她。

    关曦的胸口起伏了很久，才终于在这样的注视下憋出了下一句：“……明天我等着你。”

    说罢掉头，头也不回，快速离开。

    *

    关曦靠坐在汽车后座椅上，棕色的真皮靠背微微向下凹下去，她揉了揉太阳穴，环视四周，觉得无论是车里的装饰，还是坐在前面的司机——一切都很陌生。

    陈叔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小姐，这些天玩的开心么？”

    开始倒是挺开心的，现在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关曦心想，却口不对心的开口：“挺开心的。”她无意识的打开手机屏幕，没有新的信息。

    屏幕暗了下去，她支着下颚，注视着窗外。

    车子经过一个熟悉的篮球场，关曦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陈叔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跟着笑了一下：“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

    关曦偏过头，看了陈叔一眼。

    按照道理来讲，既然刚才已经说了“挺开心的”，那么现在就应该按照逻辑礼貌地点点头就好。

    可是不知道犯了什么别扭劲，关曦动了动唇角，却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话来：“不，我们相处的糟糕透了。”

    后视镜里，两人对望了一眼。

    真话还是假话？也许只有关曦自己知道。

    “……非常糟糕，”她这么说道，一瞬间好像灵魂和身体剥离开来，她的灵魂盘旋在空中，冷静地注视着躯壳做着冷酷的判断，“因为我们俩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过去现在未来，或许永远，我们都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