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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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氏终究还是拿了那圣旨来看, 从皇帝手中接过时不曾有一刻迟疑, 醇厚绵长的龙涎香味顺着皇帝的手晃晃悠悠的飘了些过来,嗅进鼻中,虞氏忽觉几分冷冽。

    她有多久不曾亲自踏足这里,有多久不曾闻过这样浓郁的龙涎香,有多久不曾从皇帝手中肆无忌惮的拿过他的文书,和他一同商论政事。

    原来从她决定退后的那一刻起, 一切都不是从前模样了,斗转星移, 时光变迁, 该消磨的, 该离去的,该变化的, 通通都按照自己的轨迹停留在某一段时光,唯有她,孑然一身的不断找寻着从前, 殊不知一切都换了时空,独留她自欺欺人,留在原地。

    皇帝见她接过圣旨,低头展开来细细看着, 心底涌起一阵阵酸涩的情绪,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猛烈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

    潦草看完圣旨上头的内容, 虞氏此刻仿感觉佛被一盆子冷水从头浇下来, 心神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皇帝将她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 掩去心中万般苦涩,沉声问道:“朕待虞家,已经慈悲至极,如今看皇后面色,莫不是仍旧对朕这般做法心有不满?”

    虞氏将圣旨细细收好奉至他手跟前,见他不接也不恼,只默然跪在地面上,久久不语。

    皇帝语气更添几分冷意:“你既言明自己不会干政,这个时候又何必这番作态,单单是为了惹朕不悦,或是另有图谋?”

    他曾经第一眼见着虞氏便很喜欢她,他亲眼见着她从稚嫩孩童长成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那般风华绝代,智谋无双。他喜欢她的聪慧,可以毫不避及同她谈论朝政,可以没有顾忌的与她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互相知道对方的一切,所以相处起来是那么和乐,没有所谓的猜忌,她仿佛是为他而生。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变了呢?

    她不会在他跟前提起后宅琐事了,她不会带着些埋怨和醋意对他诉说着府里的妾侍,是从何时起,她开始变得柔顺,她提起后宅的每一个女子时语调变得那般轻柔温和,他谈论前朝政事时她总会浅笑着岔开话题,他言及储位时她总是小心翼翼。

    她缓慢的把岁月编织成茧,然后密不透风的把自己护在里面再不肯看他,她连猜忌都不肯了,也未曾留给他反应的时间。

    她把她的聪明才慧都用来对付他,对付曾经亲密无间的爱人和丈夫,他们夫妻二人,究竟何时生疏至此?

    她竟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再言说。

    她竟连一一句不认同的话语都不肯说出口,唯剩了久久的沉默,她在忌讳些什么,她又在害怕些什么?

    皇帝突然觉得心里空得很,太阳穴沉沉的抽痛着,天色不知何时昏暗了下去,唯余几分余晖恋恋不舍挂在天际,其余大片天空都是铺天盖地的昏暗,翻涌着朝他袭来,那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嘶吼着,蠢蠢欲动。

    “你起来吧。”他的声音有些疲累后的沙哑,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缓缓松开了什么东西,种种情绪都掺杂了几分,让人听着心跳不已。

    虞氏抿了抿唇,眼神茫然又悲痛。

    来之前她已经想好自己该说什么,用哪些句子哪些词语,怎样的语气,什么样的理由,她足够了解这个一同长大的男子,她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打动他,说服他。

    可是看到他之后,她却恍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她看到他的眼睛,深藏着情意,她看到他的脸庞,少年的青涩和青年的意气风发都还留存着长久的痕迹,一如当年,仿佛除了时光变迁之外他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沉默的站在那里,看她的时候满眼都是光芒。

    然而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即便是惹他生气,她也独独不想玷污少年时积攒下来的美好的情意,她情愿他生气,情愿他对她失望,情愿他恨自己怨自己,也不想利用这一点点心里的干净,这也许是少年的她最后一点余温和倔强。

    “虞家终究是前朝皇族血脉。”皇帝的语气软和了几分,然而说出的话语仍旧让虞氏心惊胆战。

    她不曾起了身来,仍旧恭敬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唯有耳上坠着的明玉珰轻轻摇晃。

    皇帝抬了些眼皮看她,轻轻叹口气,伸手将她扶起来,眼底终究掠过几分黯然:“你知晓朕的脾性,朕从不曾在你面前遮掩过。朕忌惮的不是虞家人,是天底下无数个狼子野心之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虞家人并没做错什么,可他们身上流的血液就是原罪,只要他们或者,就会有无数人蠢蠢欲动,会有无数人紧盯着朕的皇位恋恋不舍。朕如今正值壮年,尚且能够压制一二……”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绵绵密密的混杂着的香味直冲大脑,他陡然清醒了几分,接着道:“朕能压制一时,却也不能压制一世。朕总会老,总会有离去的那一日,届时阿晟继位,毕竟是新皇,当然有诸多牵制,朕体验过一回,自然不想他再来一回。”

    听皇帝提及自己的长子,虞氏不觉有些动容。她是虞家的女儿,是皇帝的发妻,一直以来和皇帝相依相靠,实则又处在相互对立的地方,忠孝两难,她自然也左右为难。

    “阿暖,我只是不想咱们得阿晟也受这么一回苦。”皇帝这一回语气完完全全的温和下来,他劝说她,语调温软又多情,像一个真正的慈父那样全心全意的为着自己的儿子着想。

    可是虞氏心里清楚的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也许是她决定放弃的那一刻,也许是刚刚皇帝服软的那一刻,都不一样了。

    当年的她和他已经被岁月嗟磨的和从前没有半分相似。满身盔甲如今触着软和圆滑,谁人见了都会叹一句喜欢,她真真正正成了史书上所记载的尊贵至极,母仪天下的皇后,慈德昭彰,贤良淑德,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典范。

    不能哭,不能笑,温和又悯然的看着天下众生。

    看起来是天下之主,天底下顶顶尊贵恩爱的夫妻,人人都称颂他是英明君主,她是贤德皇后,然而个人心底的滋味,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终究是有了隔阂,一层,两层,三层……层层叠加起来,对方的面目忽然间已经模糊不清,再忆不起的恩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