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城上方阴云汇聚, 越聚越多的厚重云层遮住了天光, 天色忽的就暗下来，不知道从哪面起来的风咆哮着穿街走巷，极显狂躁。风从棺材铺龟裂的缝隙、涌进来, 里外夹击, 将破旧的木门拍打的啪啪作响, 门板撞到墙上又被弹回去, 冷风瞬间灌满了室内, 满地的纸币在房间内胡乱飞舞。

    “梆梆梆梆——”

    “这是什么声音啊？”玄烨几人后脚跟上。

    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看着棺材的方向，黑暗之间, 敲击声每响起一下，众人的心就提起一分。

    谜团一样的无妄之城，从里到外都透着阴森诡异的棺材铺，现在棺材里又不知道关了什么东西。

    玄烨欲上前，被棠月伸手拦下：“你可曾记得这棺材铺下面的壁画上画的是何人？”

    此言一出, 气氛更加凝重。

    棠月说的不错, 目前为止得到的许多线索似乎都在指向琴魔, 若是琴魔未死，也是琴魔将他们困在了这座城里, 甚至于，现在琴魔就被关在这副棺材里, 那么——上官无衣踏出一步：那他们还挣扎个什么劲！既然压不住这棺材板,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闻瑾快步拦住他：“师兄。”

    上官无衣给了他一个眼神, 闻瑾作出让步：“我在你左右。”

    若是放在平常, 上官无衣当然不能答应，但是在这种情形下，他顾及到一切皆有可能发生，但是主角不死定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者，出于私心，上官无衣内心深处还有些隐隐期待，若是闻瑾对上设定逆天的琴魔——便默认了闻瑾的话。

    上官无衣走到不断震动的棺材旁，众人的视线紧张巴巴地看着他，心率随着他抬起的手与棺材间的距离起伏。

    上官无衣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终于握住了棺材边缘，他回首看了一眼，闻瑾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玄烨点点头，也表示自己做好了准备，顾雍背着黄胜，眼睛里闪着光，阿青背靠在墙角，双手紧紧抱着身子，棠月微微侧着身，面色严肃，如临大敌。

    上官无衣心里大概有了个底，手掌一掀，棺材板在半空中飞跃了一圈。里头飞速蹿出一个紫色的身影。

    一触即发，但是上官无衣立刻注意到那身衣服有些眼熟：“住手！”

    闻瑾急忙收住手，玄烨疑惑重重，棠月的一只手藏在了身后。

    从棺材里蹿出来的身影落在地上背对着他们，紫色白银镶边，上绣凤凰祥云，是千秋门门服！

    那人回过头来，面露喜色：“众道友，你们是何门何派的？可是也是来参与这次围剿大任的？”

    几人对了个眼神，按兵不动。

    那人继续道：“琴魔处死了青龙与朱雀，如今万境归一已经乱了套，我与齐兄暗地商量好，昨日通知了瞿微道长，没想到你们行动真迅速！齐兄说他已经知道了琴魔的命门，我们刚好前去支援他！”

    上官无衣小心试探道：“敢问这位道友，仙门名讳？”

    那人一笑，有些悲凉的味道：“我许多年前便被派来万境归一卧底，在仙门中并无声名。”

    上官无衣道：“可是千秋门叶愠辞叶道长？”

    那人眸光一亮：“你认得我？”随即眉心一拧，转眼对他们充满怀疑，“你们究竟是不是前来支援我们的人？”

    上官无衣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们是天音门人。”

    叶愠辞总算放松了戒备：“太好了！原来是天音门的道友！”

    上官无衣道：“不过，我们不是来剿灭万境归一的。”

    叶愠辞道：“那你们为何前来？”

    上官无衣道：“叶道长，请你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叶愠辞四下扫了一眼，入目处诡异荒凉：“这......不是万境归一？”

    上官无衣道：“叶道长，虽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万境归一在五十年前就已经被剿灭了，琴魔已死，这里是五十年后的世界。”

    叶愠辞明显怔住，过了一刻，他的唇角上扬，看着像是在笑，可是眼睛里流露出的更多是惆怅：“是 ......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

    上官无衣与叶愠辞说了一会儿话，阿青道：“那个，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啊，现在外面天那么黑，这儿又这么吓人。”

    上官无衣道：“那我们先回山庄再从长计议。”

    众人相继走出棺材铺，上官无衣与棠月走在最后，二人不约而同地侧目看了一眼那十二个纸扎人的方向，其中被空出来的位置格外的醒目。

    ·

    待他们走出棺材铺的时候，狂风渐息，但是阴云并未驱散，天色阴沉的犹如泰山压顶。

    阿青道：“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仰起头，天际风起云涌，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随时会将他们吸进去。阿青低下头，不敢再看，催促着大家赶紧回山庄。

    上官无衣一直在与叶愠辞讲述五十年前的事情，以及他们如今所面临的困境，叶愠辞道：“话说回来，上官道友，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名？”

    上官无衣道：“五十年前一战，仙门伤亡惨重，每个为了仙道和平的人都留有姓名，并被世人谨记。”

    听到这里，叶愠辞竟有些热泪盈眶，他侧过脸抹了把眼泪：“想当年，为了完成剿灭万境归一，消灭琴魔的任务，瞿道长及其他前辈从各仙门中挑选中一百人，将我们用各种方法送进了万境归一。大家都知道，这一去生死未卜，瞿道长甚至亲手将自己的独子都送了进去。不到三年，一百人就只剩下十七人。瞿林他也死在了朱雀手下......”上官无衣拍拍叶愠辞的肩头。

    叶愠辞收了收情绪：“不过听你那样说，我就就放心了。对了，上官道友，你知不知道当年有个叫齐衡的，是否还活着？”

    “齐衡？”

    “若我没记错，他也是你们天音门人。现在看到你们我一下子想起来，当年选人时，我第一次见到齐衡，他就穿着这身门服，但是我看他弱不禁风的，还以为他活不了多久，没想到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当年卧底时，我有一次差点被发现，还是齐衡掩护我逃过一劫。”

    上官无衣与玄烨对视一眼，玄烨摇了摇头。

    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闻瑾道：“我听闻当年卧底万境归一，有些人为了自我保护，用的不是真名。”

    叶愠辞的眼睛里再度升起希冀。

    上官无衣道：“姓齐的，的确有一个。”

    “是谁？”

    “我的师父——齐思音。”

    叶愠辞道：“那么，你师父他。”

    上官无衣道：“师父他协助剿灭万境归一有功，受到了奖彰，后来师祖去世，便将天音门交到了师父手中。”

    叶愠辞：“齐兄都是掌门了！”

    听他这话里藏不住的喜悦，情感真挚，不像有假：“那如今千秋门的掌门是谁？可是我二师兄付垣？”

    上官无衣：“不是。”

    见上官无衣欲言又止的模样，叶愠辞已经猜到付垣的结局。

    叶愠辞陈述，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五十年后出现在无妄之城，他最后的记忆是他与齐衡商量过后，跑到无人的后花园送线索，刚放走了消息，回身就遇到了琴魔，后来的事他便不知道了。

    叶愠辞：“话说回来。”

    上官无衣：“请说。”

    “你与琴魔是否有何联系？”

    上官无衣：？？？

    “不知何故，刚刚出来的时候，我的脑袋里有些放空，很多东西都是慢慢回忆起来的，从刚刚开始，我就觉得你有一些面熟。”

    “面熟？”

    叶愠辞的面色有些凝重，似乎在思量该不该说这些话：“琴魔其人来无影去无踪，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有一种说法，见过他的人都死了。我们卧底万境归一的主要任务就是接近琴魔，找到消灭他的方法，但是我在万境归一三年都没见过他。直到那天，我去找齐衡兄，看见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弹琴，那个人长得和你有七分相似。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琴魔。”

    上官无衣：！！！

    闻瑾闻言跟着停住了脚步，上官无衣：”既然如此，那方才你为何不怕我？”

    叶愠辞一笑：“我刚刚没想起来，后来和你一番交谈，我相信你不是琴魔。”

    上官无衣道：“我不认识琴魔。”

    叶愠辞：“也是，听你所言琴魔五十年前便与万境归一烟消云散了，看上官兄的年纪也应该与琴魔无关。”

    上官无衣原本想告诉他，这里发生的指向琴魔的事情，包括叶愠辞的突然出现，也是与琴魔有关但他有所保留，并没有将他的推测说出口。

    路面上越来越阴冷，阿青抱住胳膊嘴唇被冻的苍白发抖，天色已经暗的和夜里没有区别，瘴气慢慢从地面渗出来。

    阿青第一时间发现异样：“瘴......瘴气！”

    上官无衣定睛一看，不知不觉中瘴气已经快将他们包围了。

    叶愠辞道：“这是什么？”

    上官无衣：“快走叶兄，这瘴气有毒，吸入之后凡人伤及肺腑，修真之人伤己修为与全身筋脉！”

    上官无衣本想御剑前行，可是半空之中尽是浓雾，叫人看不清方向，若是走对了还好，若是走错了 ......

    他们开始疾跑，玄烨接手了顾雍背上的黄胜，顾雍原本还不依，阿青喊道：“你自己都跑不动，你是想带着黄胜一起被毒死吗？”

    顾雍犹豫后只得将人交出去。

    瘴气深处，传来一阵阵踏地的震动，阿青喊道：“一定是鬼将军！可是不对啊，一般都是人陷进瘴气里这些死人才会出现的！瘴气还没追上我们呢！”

    这一番话提醒了上官无衣，他反手画符，一道疾光照亮了瘴气内的场景，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身影正在疾跑，身后追着鬼军。

    是殷灵子！

    终于出现了！

    瘴气内传来一道金光，上官无衣召出白凤挡下一击。

    闻瑾还来不及阻止，上官无衣已经飞掠进了瘴气内。

    殷灵子正在与鬼将军交战，看他狼狈不堪的模样想必没有讨到什么好处。白凤出剑如电，一把利刃贯穿了殷灵子的的手臂，拂尘落地，殷灵子拭去唇边不断流出的鲜血：“背后偷袭，齐思音可把你教的真好。”

    眼见着鬼将军的大刀就要劈向殷灵子，白凤为他挡下一击，殷灵子又道：“这样才有些你父亲的样子。”

    因为吸入瘴气的缘故，殷灵子体内真气乱窜，喉头不断涌出血腥，他强行压制下来。

    上官无衣问他：“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殷灵子道：“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原本是设下的传送地点是在西江，谁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出又出不去。”

    上官无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身后传来一声喊声：“师兄！你没事吧！”

    闻瑾？闻瑾进来干嘛？

    上官无衣担心瘴气对闻瑾的伤害，闻瑾刚一在他身侧落地，他就一把拉起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抓过殷灵子在白凤的保护下逃离了瘴气。

    棠月他们赶到时，上官无衣 ，闻瑾，正在与殷灵子对峙，殷灵子胸前大片血迹，瘫倒在地，看样子是受了极重的伤。再看看上官无衣与闻瑾，幸好毫发无伤。

    殷灵子看见随后赶来的叶愠辞，目光出流露出惊愕：“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愠辞：“你认得我？”

    殷灵子目光困惑，随后又变为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说话时唇音有些颤抖：“不，不，不可能，怎么回？你明明已经死了，你明明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了你的尸体。”

    叶愠辞一脸困惑。

    殷灵子突然大笑起来，棠月见他手无缚鸡之力，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就是你把我们带进这个鬼地方的，你快把我们带出去。”

    阿青道：“他就是阴灵！”

    殷灵子怒道：“你才是阴灵！我还没死呢！”

    玄烨道：“你快回来，离殷灵子远一些。”

    这回轮到叶愠辞面带惊讶之色：“你、你是殷灵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殷灵子双唇紧抿，浑身颤抖，脖颈上青筋毕现，双目欲眦，出离愤怒：“还不是拜琴魔所赐！都是他毁了我！”

    叶愠辞：“难道说，琴魔真的废了你的修为？那你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殷灵子目光转向上官无衣，冷哼一声，他突然乍起，扣住了棠月的喉咙：“退后！都给我退后！特别是你上官无衣！我的好师侄。”

    闻瑾突然发难，殷灵子拖着棠月挡在身前，玄烨横插进来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这一掌实在不轻，玄烨单膝跪地，吐出血来：“小师弟，你退后。”

    上官无衣一把将闻瑾拽回来：“玄烨。”

    玄烨：“师兄你别过来！”玄烨擦去嘴角的血，“殷灵子前辈，棠月她一介女流，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你受了伤，带她走也不方便，不如我做你的人质，如何？”

    殷灵子道：“你这小子，倒有几分良心，不像你师兄身边的那份小兔崽子不顾他人死活。不过，我拿她做人质虽说不便，可是她对我没有威胁，你怎么说也是道门中人。这样吧，为了表诚意，你就在这里自废修为如何？”

    明明是被胁迫，棠月看上去相当淡定，甚至眼睛里透出几分看好戏的戏谑。玄烨站起身：“此话当真？”

    上官无衣呵斥道：“我以大师兄的身份，命令你回来。”

    殷灵子余光瞥了一眼上官无衣与闻瑾，眼神中颇有些警告的意味，掐着棠月的手收紧了几分，一道血丝顺着棠月的细皮嫩肉的脖子向下流，棠月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玄烨，她的神色显然发生了些许变化，那份置身事外的看客目光已经收敛干净，困惑、惊讶等等在她眼中交织而过。

    玄烨目光坚定：“当真。”

    他扔下风回剑，一步一步走向殷灵子，玄烨抬手给了自己的灵修穴一掌，咽下口中的鲜血：“我已经封住了灵力，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殷灵子道：“你倒是会另辟蹊径，不过我还真有些感动，行吧，你过来吧。”

    在交换人质时，叶愠辞突然发难，殷灵子反应迅速一掌打向棠月，玄烨回身一抱，后背结结实实替她挨了一掌，昏迷不醒。

    眼见着殷灵子逃跑，上官无衣就要追上去，可是却被跪坐在地上的棠月拉住脚腕，棠月一脸慌张：“上官仙师，你救救他。”

    上官无衣再抬头，茫茫夜色里，已经看不见殷灵子的身影了。

    上官无衣：“先回绝世山庄。”

    回到山庄后，叶愠辞直言他略懂医术，负责为玄烨疗伤，棠月也留在了房内打下手。顾雍将黄胜送回房，阿青一整天惊吓过度疲倦不堪，先回房休息。

    前厅只剩下上官无衣与闻瑾，上官无衣道：“今日你为何出手？”

    闻瑾支支吾吾道：“我当时没想太多。”

    上官无衣：“若今日被挟持的人是我，你也会这么做吗？”

    闻瑾道：“他们怎可与师兄相提并论。”

    上官无衣目光沉沉的看着他：“闻瑾，虽然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但是有时候，我都看不懂你，从前我以为你是个心思单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闻瑾急道：“师兄怎会看不懂我，这天上地下，师兄是最懂我的人，我对师兄可是一片赤子之心。”闻瑾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挑着几分笑意，丝毫看不出来他所说是真还是假。“况且，师兄，我十六了，已经不是孩子。”

    上官无衣不置可否：“或许吧。”

    闻瑾：“师兄，我怎不知道五十年前一战，那些战死之人还曾留下姓名供后人谨记？”

    上官无衣本可以随意胡诌一句，说他入门时间太短不知道很正常，但是顾及到从前闻瑾后来的多疑与猜忌，他还是选择如实相告。

    上官无衣：“你应当知道，天音门中的神音阁禁止掌门及其肯允以外的人进入。师父偶尔会召我前去议事，那次我在阁中等候师父，见到内室里有烛光，我走近发现内室被用作供牌位。”

    闻瑾：“我记得祖师爷们的牌位是被供在永生阁。”

    上官无衣：“不错，神音阁里供奉的并非是祖师爷的牌位，而是在围剿万境归一时牺牲者的灵位。我仔细数过，一共十三块，其中一块牌位上就刻着千秋门叶愠辞。据我所知，当年卧底万境归一的人中，最终只活下来三人，一名是师父，一名是玄心门殷灵子，还有一个人是天爵门孟舟道长。”

    叶愠辞的出现太蹊跷，阿青明明说过棺材里没人，那他是如何突然出现的？但是据上官无衣仔细观察，他所言非虚。再者在石室里看到的信件里以及阿青他们的口述，这些人的共同点都是死而复生。不死之城，究竟为什么叫不死之城，世上真当有这么一个让人死而复生的地方吗？

    上官无衣相信，殷灵子所言并非作假，他们并非是被殷灵子带进城的，那么，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背后设计这一切，为什么要将他们困在城里？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一件事让上官无衣耿耿于怀，叶愠辞说他与琴魔有七分相似。那日石壁上画着的两个人，观琴的那个才是琴魔，那么弹琴的那人又是谁？为何他在看见那副壁画中的琴魔时，心底会觉得荒诞又可怖呢？

    上官无衣沉默良久，他的心底突然有种直觉：“无论如何，天都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