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溢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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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洒落一地浅浅的金黄,在台阶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顺着敞开的房门照进屋里去。
上官素衣坐在梳妆台前,长发挽起,侧插一支玉玲珑的步摇,身上一袭苏州织锦的绣了海棠的裙,敛去了她平日里的清冷之气,倒生出几分端庄秀雅。她低头,轻抿一点口脂,再抬眸时,更添了几分不经意的冷艳。
紫嫱敲了敲门,禀道:“小姐,世子已经备好了马车,正在正门门口等您呢。”
她点点头,站起身往门口去了。
梁穆清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了,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流云暗锦的罗衣,面容冷峻,眉眼深邃,周身散发着清冷尊贵的气息。见了她,只淡淡点了点头,示意她先上马车。
她点头应了,刚要转身朝马车处走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俏生生的唤:“世子!”她回头,楚令仪提着裙摆急匆匆的跑到梁穆清面前,对他含笑道:“父亲说今晚皇上在春明宫设中秋宴,臣妾也想去看看。”
她一身盛装,特意穿了侧妃的服饰,人未至已听得环佩叮当,周身香气盈盈,朱唇莹润,含笑间如春风带雨般诱人。上官素衣知道有她出现的地方一定没什么好事,便径自走进马车里去,只微微掀开帘子的一角冷眼看着。
梁穆清本不想理她,转念想到昨日地图的事,便淡淡说道:“昨日的事,本世子也是一时情急,说的话重了些。这件事就不要让丞相知道了,免得他以为本世子与你感情不和,平白担心。”
楚令仪听了,连忙道:“臣妾自然不会告诉父亲。”她低下头,有些娇羞的说道:“这毕竟是臣妾与世子之间的夫妻私密事,也不好和父亲说。”
梁穆清见她如此好哄,便也懒得和她多说,示意白兮道:“带楚侧妃到后面的轿子上去。”
待楚令仪坐上轿子,他才回身,上了刚刚上官素衣坐进的那辆轿子。
上官素衣吓了一跳,只得往旁边挪了挪,有些尴尬的道:“世子不是有专门的轿子么?不必跟我挤一辆的。”
梁穆清理了理衣襟,“轿子太多太过张扬,本世子与你共乘一辆便是。”
上官素衣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侧了身透过帘子的缝隙看着长街风景。
一路无话。
到了春明宫,宴席还未开始。楚令仪禀了梁穆清一声,便去和楚丞相说话去了,父女许久未见,想说说话也是情理之中。上官素衣刚到便被九公主拉到一旁,她许久未到九公主宫中,九公主自然惦念着她。
卫辞站在九公主身后,笑着说道:“世子妃许久不来,九公主可是整日的念叨您呢。”
上官素衣笑笑,九公主拉着她的手,热切的比划着,在她的掌心写下一行又一行的字。九公主写的极快,好在她天生聪慧,心智又高于常人,很快便反应出九公主写了些什么。她轻轻拍拍九公主的头,“这些日子总是下雨,所以我才没来。你放心,我之后会常来的。”
得了她这句话,九公主才放心了,从桌上的果盘中拿了一只蜜桔递给她。她含笑接过,一边剥一边与卫辞闲聊着九公主的近况。
她这边正聊的兴起,只听那边梁穆清不温不火的咳了一声。
她脸色一僵,将手中剥好的蜜桔递给九公主,对卫辞说了句:“世子叫我,我先走了。”她在九公主恋恋不舍的眼神中转身,回到梁穆清身边坐下。
她刚坐下,大殿深处便传来李公公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中,南宫易缓缓走出,着一身明黄色常服,绣着龙凤祥云的纹理,端坐龙椅之上,尽显天家尊贵。
她随着众人起身,行礼跪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周贵妃与皇贵妃侍坐在他左右,南宫易见周贵妃也来了,一边吩咐宫女端一盏祛寒养胎的汤来,一边怜惜的说道:“不是让你好好在宫里养胎吗?今日人多热闹,倒毁了你的清净。”
周贵妃笑笑:“今日中秋佳节,臣妾也想与皇上共度。”
南宫易微微一笑,转身朝众臣道:“朕近日得了几坛上好的梅子酒,今日中秋,拿来与诸位共享。”几个太监便从后殿搬了酒出来,又有宫女捧了酒樽,一一斟好奉上。
上官素衣拿起酒樽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梅子香气萦绕鼻尖,带着些梅子的酸甜,又有酒的清冽。她抬头环视四周,见大多数人都饮了,这才放心的轻轻抿了一口。
虽然知道南宫易不会蠢到在这么多人面前对自己动手,但她还是存了几分警惕之心。
她本不擅饮酒,若是烈酒只饮一点便会双颊绯红,所以纵是这梅子酒,她也只是象征性的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接着便是笙歌乐舞,弦乐声声,南宫易也没有过多为难她与梁穆清,只问了一句平梁公主嫁过去之后可好,便没再多问。
宴会结束后,众人纷纷散去,只余一些宫女太监在收拾杯盏。她走出大殿,步下台阶,梁穆清正站在院中等她。她脚步一顿,还是走了过去,对他说道:“我去换件衣服,这件有点显眼,不太方便。”
梁穆清点头:“本世子在这里等你。”
安喜宫离这儿不远,她想着到九公主宫里去换身衣服,顺便和她说些话。梁穆清目送着她走远,白兮这才从暗处闪出来,对梁穆清抱拳道:“世子有何吩咐?”
梁穆清道:“你护送楚侧妃回府去。不要告诉她本世子的去向,免得她又生事。”
“是。”白兮领命,轻轻一跃,身影便消失在黑夜里。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上官素衣便回来了,她换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鹅黄色纱裙,长发垂落,浅插一支银簪,在月光下潋滟开点点微光。她跟在梁穆清的身后走出宫门,长街上已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街边摆满了小摊,有卖糕点的、卖首饰的、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卖花灯的、猜灯谜的。整条街远远望去,如一条灯海,花灯的光洒落在青石板的路上,如同月光的倒影。
她与梁穆清并肩走着,不时有人偷眼看向他们。虽然她已换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衣裙,素净的面容却仍旧如一朵清水芙蓉,潋滟风华。而梁穆清一身黑色罗衣更显清冷尊贵,像是王公贵族家的俊冷公子。纵使身处重重人海,他们也难免不被人注意到。
旁边一个卖兔子糕的连连摆手招呼他:“公子,公子!你看这兔子糕多可爱,给这位姑娘买一个吧!”他见上官素衣与梁穆清两个人都是容颜绝世世间少有,又并肩站在一起,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和闺阁千金一起出来看花灯,便赶紧上前招呼。
上官素衣本以为以梁穆清的性子理都不会理他,可他却顿住了脚步,极淡漠的扫了那摊子一眼,微微侧头问道:“喜欢这个吗?”
“啊?”上官素衣愣了一下,她往摊子上看去,见那摊子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兔子糕,所谓兔子糕,就是糯米做成的兔子形状的糕点。那兔子糕做的极为生动,各种姿态做的栩栩如生,甚是可爱,她想起从前在府里,过节的时候也常吃兔子糕,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真可爱。”
梁穆清递了几枚碎银子过去:“喜欢哪个,自己挑吧。”
她挑了几只形状不同的,欢欢喜喜的捧在手心里:“好可爱,以前在上官府的时候,我也经常吃这个。”
梁穆清听她又提起上官府,微微蹙了蹙眉,不做声的往前走去。前面不知是怎么了,一大群人围着一处摊子,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梁穆清拨开重重人群走了过去,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卖花灯,他别出心裁的架起了一面竹网,上面用细绳挂着一盏盏精致的花灯。少年见他走过来,便朝他笑道:“公子,我这花灯可不是买来的,是射来的。”他的笑容有些狡黠,像只狡猾的小狐狸,转身指了指旁边放着的几张弓和一把零零碎碎的箭,“公子若是想要这花灯,便要从百步之外,射断拴着花灯的绳子,三两银子一次哦。”说完,他见梁穆清没有反应,便又加了一句道:“你瞧,今晚可还没有人成功过呢。”
上官素衣也走了过来,她瞥了一眼少年胸前挂着的一个装满了银子的荷包,又看了看一盏花灯都没少的竹网,不由得心道:“这少年真是做生意的好手。”他这摊子在长街尽头,百步之内都是他的地盘,但天色已晚,只借着月光,很少有人能射中那根极细的丝线。
梁穆清摸出一锭银子扔给少年,伸手取了弓箭在手里。
只因那一整面的花灯在月光中流光溢彩,随风轻轻晃动,如漫天花雨,簌簌而落,微晃的薄光中,折射出京城的繁华与盛大。
让人看了便心生向往。
这样美的花灯,她会喜欢的吧。
他抬手,微微眯了眼,瞄准了一根细绳,手中的箭蓄势而发。
一阵微风拂过,那细绳微微偏了几分,与那只箭擦了个边,悠悠的晃了几下,又重归平静。
梁穆清蹙眉,他许久未上战场,箭术已生疏了几分。
那少年见他未中,得意的笑了起来:“公子,这花灯可不是那么容易射中的。”他伸手又取了两只箭递过去,笑眯眯的道:“你还有两只箭的机会哦。”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接过了他的箭。
少年一愣,抬头看时,只看见一张绝色丽姝的素净脸庞,竟是个女子,他不由得呆了一呆,说道:“这东西可不是姑娘家玩儿的…”
话音未落,那箭已被上官素衣拿在了手里,她侧身,朝梁穆清伸出另一只手:“把弓给我。”
梁穆清把手里的弓递给她,往旁边微微退了几步看着。
她接过弓,娴熟的把箭搭在弦上,微微偏了头瞄向了最高处的那盏花灯。
那是一盏极其精致的琉璃花灯,挂在最高处,如水的月光浸染了透明的灯身,映出五光十色的斑斓。
她恍惚间想起那个晴好的天,箭矢擦着她的鬓边飞过,芙蓉花瓣洒落在她的肩头。
一阵风拂过,她凝聚心神,骤然扬手,箭撕裂清冷的空气急急窜出,细绳应声断裂,那盏花灯如一朵浮萍飘零坠落。少年这才回过神来,伸手一捞,把那盏花灯拢在手里。
她放下弓箭,有些得意的看着那少年,孩子气的一伸手:“我的灯。”
那少年万般不舍,可怜兮兮的将灯递给她:“这可是我最贵的一盏灯了,十两银子还不止呢。”
她将灯放在一边,伸手取箭,又射了一盏灯下来,递给梁穆清。梁穆清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低低的说了句:“箭术不错,只是心有旁骛。”
上官素衣有些僵硬的一笑,拿过那盏琉璃花灯道:“走吧。”
他们穿过人群,往河边走去。刚刚围观的人们见有人射中了,又一拥而上,争着抢着都要试一试,少年眉开眼笑的取下荷包,接过银子往里面塞。他们将重重人群隔绝在后,走到河边停了下来。
河边已经有很多人在放花灯了,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或弯下腰去将花灯放入水中,或指着飘向远处的花灯说笑。上官素衣与梁穆清挑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站着,这里是河的下游,远处的花灯慢慢的朝他们飘过来,在水面上折射出淡淡的颜色。
上官素衣这才注意到河边立着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石碑,上面似乎还刻着字。她走过去,俯下身细看,发现刻着的是“溢河”两个字,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原来这条河叫溢河,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条河有名字呢。”
梁穆清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原来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块石碑上,淡淡道:“说来这条河的名字,是当年河洛神女路经此地时起的名字,那时先帝仍在,为表对神女的敬意,特意命人立了石碑在此,从此此河便名为溢河。”
上官素衣道:“若是神女起的名字,应该人人皆知才是。可我看如今,也没多少人知道这条河的名字。”
梁穆清点点头:“不错。听闻当年河洛神女与心爱之人到此游历,见此河甚美,便给起了名字。当时的人都把此河视为河洛神女爱情的象征,时常到河边来祝祷,可后来河洛神女突然销声匿迹,人们也就渐渐忘了这条河还有个神女起的名字。就连本世子也是无意中从军中几个老兵的口里知道的。”
上官素衣点点头,无言的望着那块石碑。河洛神女…这名字天下无人不晓,二十年前东瀛大肆杀戮,掳掠土地,神女曾现身于南国京城,降下神力保住京城无数平民百姓,成为南国人代代相传的神话。她从小也是听过神女的故事的,只不过多少有些夸大…她想起之前在玲珑寺的时候,静海师太曾说起,几十年前那个抽中签王的小女孩,便是河洛神女。对这个闻名天下的神女,她还真多了几分好奇。
说话间,手中花灯里的烛苗微微一晃,她连忙伸手遮了遮风,说道:“赶紧把花灯放了吧,不然要灭了。”
梁穆清看着她在河边蹲下,那盏极美的琉璃花灯已被她放入河中,顺水漂远。他凝神看着,出声道:“你不许愿么?”
上官素衣没想到梁穆清竟会知道花灯许愿这种女孩子家的事情,便笑了笑道:“迷信罢了,没有用的。”
她曾那样虔诚的写下自己的愿望,可那愿望真的就随着花灯顺水漂远了。
梁穆清不语,随手把手里的花灯抛入河中。烛火轻轻一晃,沾湿了一点水花,竟然灭了。上官素衣刚想说花灯火灭是不祥之兆,梁穆清突然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道:“别出声,我们好像被人包围了。”
上官素衣没说话,凭她的耳力,不用梁穆清说便已经感觉到了。两人一时寂静无言,只余耳边的风声瑟瑟,她瞄着周围的一草一木,眼神骤然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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