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宁春将暮,繁夏伊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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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往常一样平静逝去,白柳言眉间的温柔也似乎依旧,可连孩子们都注意到,那温柔之下,藏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的哀愁。
夜深深,风儿撩帘偷进屋,吹灭烛火,催人早睡。
白柳言合拢兵书,揉揉倦怠的眉心,起身,升卷竹帘,月光便携花香扑了人满头满脸。
“哎……”无缘轻叹,白柳言自是知道,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青竹默是绝不会请自己出世的,但……青竹默他,还是以前的那个青师兄吗?
罢了罢了,青竹默主战,自己主医,多虑又有何用?无奈苦笑,摇摇头,白柳言抛开心中的烦忧之事。
缓缓放落竹帘,逼迫月光层层收回一地的皎洁,而丝丝缕缕幽幽渗入房内的蔷薇花香,正提醒着白柳言:
明天,就该去摘最后一茬茶芽了。
小圣则懒懒地将自己陷入羽垫之中,睡眼惺忪,于蜷眠前,慢慢默数:明天,就是翡华离开的第四天了。
而溪翎则很是安闲的躺在草地上,头枕手臂,放任习习的暖风拂面,阖眼默默暗念:
明天,就该去会会白虎圣者了。
明天,天才迷迷糊糊睁开几线灰蒙蒙的白,溪翎便悄悄摸进世源,却愕然发现:
白柳言也趁露珠还在叶稍莹润光彩,顺沿弯弯曲曲的石径,行向竹林的最深处。
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溪翎无声跟在白柳言身后,
“沙~,沙~”晨风与青竹窃窃私语,摇乱了一路淡墨色的竹影。白柳言手持竹筒,脚踝轻转,尘光微扬。“滴答~”一颗露珠依依惜别竹稍,坠入竹筒,点开一圆涟漪。
“沙,沙,沙~~”风与竹嬉笑打闹,惊落了不少睡眼朦胧的露儿。惟见青丝疾舞,衣袂翩翩,“滴答,滴答,滴答~~”层层涟漪竟绽,一纹才未平,一纹却又起,重重叠叠,才欲谢便被初开覆。
待至曙天微微泛起亮白,筒中已盈满了一汪清清竹露。
青竹白露……难不成……不可能,怎么可能!小言不应该在这儿!一定是有人更改了小言的命运!到底是谁?!溪翎暗暗握紧了双拳。
小言,这一世,哥哥我一定,一定会护你周全。
点点尘光落定,在白鞋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踩着斑驳的青石,只觉翠色沿蜿蜒石路漫溯。且愈远愈碧愈幽,终在青石尽头凝成千顷寒潭中央的,那一抹百尺墨绿。
千寒冰潭,小言以前月神神殿的所在地。溪翎满含怅惘和怀念的凝视着近在眼前的身影,与遥远记忆中的落寞只影,一点一点,慢慢重合在一处。
寒潭水碧稠盈软还似往昔,中央,墨绿茶树款款摇曳水中的倩影。
兀然风再起,风起波漾影,纹泛水潋滟。满潭粼粼波光浮游闪烁,独有树下几弧旋绕着青竹案脚流光溢彩。
白柳言如风掠向茶树,手一扬,竹筒稳落案上,满筒清露未洒出半滴。足尖连连频触水面,惹得潭面急急点开一串串银圈似的涟漪。
墨绿茶树青嫩枝头,半纳半露,茸茸软软的浅浅松黄。它们,是春夏之交的最后一茬茗芽。
素手如玉,轻托一叶刚撷下的茗芽,徐徐走至竹案,任由白衣拂皱了一池碧水。白柳言以潭为席,盘膝坐于案前,却丝毫未惊扰一潭的明澄,潭镜亦平滑可供茶树鉴赏清影。
这可是一尘不浮的寒潭,小言,好像比上一世更厉害了……溪翎摩挲着下巴,只是这样做对那个人又有什么好处呢?她绝不会帮助小言,毕竟小言转世都是被她害的!小言……,溪翎再次看向白柳言。
远景愈渐明晰,见:案上,青莲水晶玉盘暗咽幽光;盘中,冻石海棠浅杯温润盈彩;杯旁,碧竹筒中清露明烁耀眼。
素手托绿叶,轻旋,颗颗茗芽正立海棠花心,静置叶于案,微倾竹筒,清露缓缓浸没莲络,柔柔漫过花缘,最后一滴点开一弯弯弧光。于是,青青莲叶便浅浅鞠着莹莹竹露。
白柳言捏诀聚灵,指尖虚影连连,符文明灭,流光熠熠。片刻之后,影合光销后,忽的,指尖一青焰凭空怦然怒放,跃舞摇幽。弹指,青焰没入清露,踪影无觅。倏地,莲焰悄然竟绽,瓣瓣恰似蝶翩翩。俄顷撩风戏光,烁烁乱人眼,忽又偎莲静煴,默默只焙茗。
“咔—擦—”任火烁烁或默默,茶芽只不紧不慢地舒展嫩叶,细细疏疏的咔擦声,宛若冰碎。
数息之后,茶面水烟渐起,偎着风幽袅婀娜。微风柔柔抚拍水烟,缕缕烟丝婉转逸散,消散在如金绸般绵密的光中。增添了一分又一分明媚的曦光,消减去水烟一层又一层的朦胧。水烟渐趋稀薄,烁眼的青焰也随之服贴,低低旋绕莲壁,温吐青丝。水烟渐稀渐薄,青焰渐低,终齐齐化归于无。仅余一莲叶稳托七朵涵露海棠,若有若无的冷香幽幽沁心。
“客人,可愿现身,共品清茗?”白柳言拂落案上墨绿茶叶,叶儿没入潭中,却未起半点涟漪。
溪翎无奈苦笑,暗叹:小言,竟一点都记不起自己了吗?
溪翎自藏身处走出,凝聚月光,寒潭之上铺设一条月光小径,行踏光路,步步走近,熟悉的溪言,陌生的白柳言。期待,这月光之径能唤起小言一星半点的熟悉感。
可白柳言只见:竹林深处,一儒雅男子缓缓踱步而出。黑纱漫笼白衣,随意扬落起伏;曦风映舞黑白,明暗飘忽不定。金色符文挥洒纷落,凝白光成径,汇流至案前。银绢浮碧水,搅动一潭澄净,凭添一灵逸与纤婉。即使是一尘不浮寒潭,亦不沉光。来者踏光而行,可见其对光超凡的控制手段。
只片刻,溪翎已至案前,
“联军军师溪翎,晨请圣安。”语毕,溪翎欲躬身揖礼,却被一股柔力稳稳托住。
“军师,何必多礼,坐。”食指略点,道道流光旋舞缠编,织就一黄光蒲团,浮于竹案的另一侧。
溪翎一瞬只觉恍惚,曾几何时,新晋月神溪言也这样笑语,你既是我哥哥,又何必拘泥于俗套呢?
“溪翎军师,可愿品品我的茶?”待溪翎坐定,白柳言邀他品茶。
“多谢。”溪翎微微颔首,只手端茶,阖目低头细细品茶。
茶入口微微冰凉,虽略略苦涩,但却清润馥郁,齿颊留香,久久不散。再细细抿一口,苦涩味淡薄,丝丝甜润绵长如缕,茶馨浓浓,浅柔竹香若有若无。三口饮毕,茶馨竹香,皆消隐于无,只余一味晨露清韵,幽幽缥缈。
饮尽睁眼,目之所及,近是清软碧水,白云绰约倩影,远则烟波浩渺,千顷唯有雾茫茫。
如此澄净渺远,涤荡心中烦忧尘垢,心境瞬间明朗开阔,让溪翎不由心生感慨:
“倘若外界未有四起的狼烟,我定将此生付与这逍遥水云间。”话才出口,溪翎便后悔了,小言,怕是要误会了。
“我相信他,青,龙圣者,他是不会败的。”白柳言缓缓旋弄着手中的海棠浅杯,声音低慢沉闷。
小言果然误会了,溪翎暗叹。怪不得,怪不得自己会觉得青竹默很眼熟,原来是这样。那么,小言怕是还如前世一般,一生就只认定了这一人。不过,这一世好像出了点问题啊?
“溪翎军师。”白柳言突然出声,打断了溪翎的思考。
白柳言指尖在莲叶之上疾划几圈,道道流光坠落,五朵海棠含一颗冰珠聚拢粉瓣。
“溪翎军师,拜托你将戒指带回营中,青龙圣者看了,自会明白。”白柳言将五杯茶纳入戒指中,递与溪翎。
“含露凝冰,自是茶中圣品,只是可惜,青龙圣者怕是无福消受了。”溪翎装作很是惋惜的样子。
白柳言听后浑身一震,暮然抬首。溪翎不防,对上白柳言眼中一览无余的惊愕。
这一世的溪言,眼里已没有了前世的冰冷淡漠,竟变得这样的清润、剔透,澄澈得纤尘不染。
白柳言只注意到溪翎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诧,而后,又归于平静。
军师的眼,似乎永远这样不冰不火,好像世间的一切落入他眼中,都化为一层虚薄的浮影。没有什么,能直达他的眼底。
白柳言收回戒指,垂眸不语。可是,频频轻颤的羽睫,却泄露了主人烦乱的心绪。
“军令如山,将无令世不从;将存一日,令一日不离。白虎圣者,可还记得这古老的誓言?”一石激起千层浪,突如其来的狂涛骇浪重重拍砸在白柳言心上。
白柳言双手捧托令牌,拇指缓缓摩挲牌上古劲苍虬的字迹,轻轻抚过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痕,它们,是上一至圣时代沧桑往昔的见证。
这残缺的玄缨令已不复往日的尊严了……溪翎怅惘暗叹。
世道是如此的让人无奈。想当初,千万英魂,二圣神魄,才铸就了一圣品神器玄缨令。而如今,在某些庸人眼中,它只不过是一块代表无上权力的凡俗之物罢了。
可世道不就这样的让人无奈吗?纵使人有千般的不甘与不愿,也终抵不过命运的无常与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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