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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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一口茶险些喷出, 咽下去咳了两声,脸色深沉,“简直荒唐!他府里哪样的女人没有, 还跑去青楼睡什么姑娘!竟还操劳过度伤了身……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外头确实已经传得不像话,还有那两万两黄金的事, 四处都已传得沸沸扬扬,陈渡却不敢说,只道:“七殿下年纪还轻, 风流些也属正常, 陛下切莫动怒, 仔细伤了身子。”

    皇帝眉头渐渐舒展, 又缓缓皱起, “都怪寡人这些年念他体弱多病太过娇纵, 多大年纪了还不思进取,只知骄奢淫逸, 本还想将兵部交给他历练历练,看来还是再缓一缓, 如今轼儿归京,便暂且交给他。”说着又呷了口茶, 眉间隐忧,“只是寡人担心, 担子重了, 又要耽误他延嗣之事。”

    陈渡笑了笑, “九殿下还年轻呢, 陛下不用过于担心,说不准明儿就有了喜讯呢。”

    皇帝站起来要往寝殿走,陈渡放了茶杯忙上前去扶,却被皇帝一拂,“这么点路,朕自己走!”

    走了几步忽又停下,回眸问陈渡,“万贵妃遇刺的事查得如何了?”

    “老奴正要向陛下禀报呢,”陈渡还是上前把皇帝扶了,“您呐,就别再为贵妃娘娘担心了,娘娘精明着呢,知道避开舒娘娘的锋芒,掖庭宫女行刺一事,就是娘娘自己安排的,只是没想到牵连了那么些个无辜的宫人,娘娘自责得很呐。”

    皇帝还是不让他搀扶,挡开他徐徐走到龙床前坐了,气息微喘,“她是个聪慧的,就是心太善……倒是舒贵妃,在寡人面前装模作样了这么些年,如今寡人还没闭眼,她便按捺不住要一手遮天了!好啊,甚好!朕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个什么浪花来!”

    说这话时,皇帝深邃的眸子里寒芒一闪而过,随即阖目,由陈渡服侍着缓缓躺下。

    入了冬,便一日冷过一日,喝得微醺的萧轼走下石阶,被肆掠的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不少,眸光一抬,正瞧见一群雪雀互相追逐着,倏地从宫墙高楼格断的那片天空飞过,再无踪影。

    天色已经不早,应该结束了吧?

    一想到与乌凰的那个孩子,萧轼不觉深呼了一口气,无心与那些大臣们虚与委蛇,便装作醉酒,任由两个小黄门搀扶着出了宫。

    及至上了马车,他才正襟危坐,刚要吩咐言瞳回公府,言瞳倒先开了口,是个小心翼翼的语态,“王爷,春歇一直在后头呢,说七殿下请王爷到紫竹楼一叙。”

    如今萧轼最不想见的便是他那位七哥,一提及此人,脑海里全是他与乌凰缠绵的画面,他就恨不能一拳打烂那张魅惑人心的脸!

    既来邀请,去了便是!正好告诉他乌凰是他萧轼的女人,今后谁人都不准惦记!

    拳头都捏得指节泛白,萧轼一拳落在车壁上,“走!去紫竹楼!”

    紫竹楼是京城有名的大酒楼,奢华至极,即便萧轼贵为王爷,统共也就来过这里三次,其中有一次恰也是应七皇兄邀约。

    萧轼驻足在酒楼前抬眸凝视了片刻,面上看似毫无波澜,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微微一敛,便似有滔天巨浪在深渊里翻滚。春歇时不时回头瞄上一眼,笑眯眯地在前头引路,“王爷这边请。”

    临到了雅间门口,萧轼忽把步子一停,目光透过那些摇摇摆摆的珠帘,终定在那道自己格外熟悉的身影上。

    当真正见了面,情绪便复杂起来,他知道给他通风报信的不会有别人,正是七哥他们母子,从小到大,万娘娘就待他如亲子,即便是在北府的那几年,自己贴身穿的衣物哪一件不是出自她的手,而他与七哥的情谊,自小便是最要好的,只是长大之后,都懂得了避嫌,明面上顾忌着舒贵妃,私底下一直来往密切。

    昨夜的事,不知者不罪,确也怪不得七哥,他本没想为此与七哥生分,可一想及他与乌凰缠绵……心中巨浪便无法平息,情绪难控。

    拳头又不觉攥紧,闭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敛定心神抬步跨了进去。

    萧昀早已站起身来,却不似平时那般快速迎上前,只定定站着,温和依旧地看着他微笑,唤了声“九弟”。

    萧轼实在笑不出来,扯了扯嘴角,上前一揖,“七皇兄!”

    私下里这么称呼便显得生分了,却也知道他是故意如此,萧昀并不点破,二人多年的手足兄弟,这一点他还是能断定的,若真生分了,这人来都不会来。

    四目相视了片刻,萧昀莞尔一笑,引着萧轼入座,一挥袖,身边的扈从们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亲自为萧轼斟了盏茶,萧昀才掀袍坐了,“今日缺席你的庆功宴,愚兄惭愧,特在此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看着面前这盏茶,萧轼仍是神色淡淡,似个使性子的小孩子,眸也不抬随口应道:“谢皇兄盛情。”

    萧昀心如明镜,知他这弟弟在隐忍什么,昨夜给乌凰施完针离去时,他随口诈了那两个小丫头几句,结果其中一个说漏了嘴,提到“王爷”,他才知,这段时日霸占她的竟是九弟,那孩子自然也是九弟的,一时间不禁又喜又忧。

    昨夜的事四处疯传,现在九弟铁定也以为他染指了乌凰,这才有此情态,萧昀不禁浅笑着摇了摇头,执壶给自己也倒上一盏热茶,也不急着说破,“九弟昨夜让我好等,说来拜访,结果连个人影也无,莫不是被何事绊住了脚?”

    萧轼勾唇一笑,回道:“自是为风流韵、事,玉软花柔。”

    这赌气的模样倒真似小孩子了,萧昀亦回之一笑,“那也罢,解乏亦是大事。”

    这时送酒菜的人得了允准鱼贯而入,好一阵忙活才布满一整桌珍馐,萧昀只留了春歇一人在旁伺候,净了手,亲自斟上两盏佳酿,“虽说是为你接风洗尘,但那些阴谋诡计的事我们今日不提,你能毫发无伤的回来,母妃与我便放心了,往后的路不好走,你且自己小心。”

    即便不谈,兄弟二人对此事亦是心知肚明,萧轼是感激的,默了一瞬抬起眸来,“听闻万娘娘前不久也受了惊吓,如今可有好些?”

    “好不好的总无大碍,你不必挂念。”萧昀勾唇莞尔,“只是母妃总挂念你,我每次入宫她问得最多的便是你,我这个亲儿子的地位都快不保咯。”

    至此萧轼才展颜笑了一下,“我得空就入宫去探望她。”

    气氛刚有所缓和,萧昀忽就笑着把话锋一转,“我们再来说说两万两黄金的事。”

    误会不解除,怕是这顿饭会吃得不痛快。

    刚一提,萧轼把脸蓦地一沉,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却听萧昀又道,“昨夜那两万两黄金可是你欠我的,不过我不急,哪日你有了,便差人送我府上即可。”

    萧轼眉尖一抽,嘴角也跟着抽了抽,眸光明灭不定,“我如何欠了皇兄的钱?”

    萧昀夹了片驼峰肉,一双如画的桃花眼斜了过来,“就昨夜,为救你养的那只金丝雀!”

    话已至此,萧轼如梦方醒,心潮一阵激荡,“那昨夜在凤栖梧……”

    皱眉把这话捋了捋,萧昀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只笑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被下了催、情之药,不及时解毒便会伤及腹中胎儿,于是……”眼见着萧轼又要变脸,索性开了个玩笑,“于是就帮她把毒解了。”

    但见萧轼一张脸铁青,拳头捏得咯吱想,额头上亦有青筋暴起,声音冷得吓人,“七哥明知她是我的女人,为何还要那样做?”

    “我是事后才知道的。”眼看这人要发狂,萧昀眉峰一挑,搁了那片肉,仍是一派道貌岸然。

    忽一声巨响,桌身一震,一桌子菜抖了抖,萧昀都怀疑桌子是不是裂了,移眸去看萧轼的拳头,意味深长道:“不过是给她扎了几针,你至于吗?这楠木桌名贵着呢,砸坏了可算你的。”

    萧轼一时间愣住,会过意来又气又好笑,“七哥你分明是故意绕我!”

    萧昀瞥他一眼,“是你自己色令智昏,岂能怪我?”

    二人相视一笑,一瞬间雪融冰消,萧轼忽觉一身轻松,却想起昨夜自己怒火上头对乌凰的所作所为,不禁又把眉头皱起来。

    夜未央忙乱了一整日,先前不知是药量不够,乌凰疼了半日,只见红却总不见那团血块落下,庄女医又才加了药,乌凰的身子本就虚弱,最后疼得受不住昏死过去。

    萧轼赴完约又回公府处理了些要事,换了微服赶到倚楼春时已经很晚,岂料到了夜未央门口,里头还是乱哄哄的,他挂念着乌凰,正要进去却被李霁拦住,“王爷,现在房中血腥污秽,您不能进去。”

    眉梢一扬,萧轼冷声反问,“什么样的血腥本王没见过,有何进不得?你倒解释解释什么是污秽?”他抬袖一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里头落下来的,那可是本王的骨血!”

    见李霁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言瞳忙上前一把将他拉扯到旁边,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再抬眸,王爷挺拔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口。

    刚落下来的血块还没来得及处理,萧轼一眼便看到了,目光滞留片刻,再去看床上,乌凰惨白的一张脸血色尽失,连唇瓣亦淡得似两片枯萎的樱花,鬓发早已濡湿,却不知是汗水更多还是泪水更多。

    庄女医还在查看乌凰出血的情况,碧玉在一旁掌灯,青禾正拧干棉巾为乌凰擦汗。

    好一阵忙活,为乌凰擦拭兜垫好,庄女医抬起头来吩咐青禾碧玉,“被褥脏了,你们把姑娘扶起来,换床干净的。”

    一直静立在暗处的萧轼步子一动,走上前,“本王来!”

    冷不防的,把那边三人吓了一跳,慌里慌张下来行礼,两个小丫头还撞到了一处,险些带翻铜盆。

    谁也没想到王爷这么晚还会过来,屋子里血腥冲天的也没收拾,庄女医手忙脚乱扯了块血迹斑斑的帕子把那团血肉一盖,扑通跪地,“王爷,此处污糟,您不能进来呀!”

    萧轼置若罔闻,看也不看她们径直走到床前,不错目看着已然昏睡的乌凰,情不自禁伸手摩挲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

    刚掀开被子,想起来她是最怕冷的,遂吩咐青禾去拿件大氅来,把人一裹,轻手轻脚抱到了暖阁里。

    大氅里的人似猫一样蜷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睡着,她也只有沉睡时才如此顺从,任他搂抱任他抚摸。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萧轼拉扯大氅将她搂紧,回想起七哥今日的一番话,思绪不觉复杂起来。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色令智昏,险些意气用事将乌凰置于危险之境,如今舒贵妃和三皇兄已对他动了杀心,断然不会就此罢手,他必须小心提防,若被他们发现他心系乌凰,拿她来威胁倒是小事,怕就怕又如温倩那般,遭他们毒手。

    正如七哥说的那样,不要在意虚假的名义,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乌凰是七哥的新欢,正好以此来掩人耳目,保她周全。

    他也是到如今才意识到,一味的避让只会适得其反,让舒贵妃母子变本加厉,即便要退,也要以退为进后发制人!

    次日才至寅时,萧轼便要起床,怀里的美人睡得正酣,岂料刚抽出胳膊,那对睫羽一颤,人竟醒了。

    昏黄的灯影里,乌凰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把面前这张脸瞧了又瞧,在他邪魅一笑时迅速垂眸,再不理他。

    本没想到她一睁眼便盯着自己看,分明还是个迷糊模样,萧轼忍不住笑着去逗她,“是不是太久没见,凰儿觉得本王的英俊更胜从前了?”

    厚颜无耻倒是更胜从前了!乌凰暗暗腹诽,侧身往里挪了挪,并没打算理他,不料腰腹一紧,他惯会作恶的手又探了过来,被子里冷风大作的,他整个人就跟那狗皮膏药似的贴了过来,她只觉颈窝被他炙热的气息弄得奇痒,顿时一缩,“不要……”

    萧轼把她耳朵一咬,手贴着她小腹轻轻揉了揉,“就是想要本王也不给,等休养好了……有你喊‘不要’的时候。”

    唇舌在她颈窝处辗转,得了她一声娇吟,手又忍不住上移,在红梅暗香处揉了两把,这才念念不舍地起了身。

    如此轻佻的话语和动作,乌凰一双眸瞬间噙了泪,再想及昨日生不如死的痛楚,庄女医说是因为她身子太弱要不得那孩子,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不免执念于身份,她说萧轼不配为人父,而以她如今低贱的身份,又配为人母吗?

    如是一想,只觉悲从心起,不禁小声抽泣起来。

    自从萧轼凯旋,皇帝的身子便一日好过一日,虽不能临朝,却可以在太极殿召见内阁宰辅们议政,诸皇子也在。

    抬眸一扫,底下站着的一帮臣子,谁站了谁的队,皇帝心中大概有数,不待这些人张口,皇帝倒先起了头,一清嗓子,“寡人近日思帝室之恒继……”

    一语未毕,底下众人皆掩声息,却听陛下接着道:“寡人有意择皇子中贤德者,茅土分颁,殊赐千乘,作藩屏于帝室,固千秋之基业。”

    原只是封王……众人皆舒了口气,自陛下登极以来,仅晋封了九皇子一人为王,是历来所罕见的,之前朝臣们还在揣测,陛下之所以册封肃王是为了制衡太子的权势,如今太子自弃景福,唯肃王独大,此时再封王,用意便更加微妙了。

    肃王如今刚立下战功,若陛下有意要册立肃王为储君,便不会在此时封其他皇子为王,而今如此,是否表明即将授封的那位皇子才是圣心属意之人?

    可显然众人又揣测错了,陛下这一次,竟同时晋封了两位皇子,三皇子授封晋王,五皇子授封裕王,着礼部祥查吉期以奏,举行册封大典。

    礼部尚书当场便回禀了陛下,二王同封,今年之内恐不能成礼,可能要等到明年。

    但不管是今年还是明年,这王是封定了,三皇子那边的人自是喜出望外,只是之前便想好进言亲王就藩的一堆话,如今只好尽数憋了回去。

    议完此事,有人还想再进言废太子一事,走出来还没开口,忽闻陛下几声咳嗽,“寡人有些累了,其他事,容后再议。”说着抬手指了指萧轼,“肃王留下,诸位爱卿先回吧。”

    待众人陆续退出大殿,皇帝这才起身往寝殿走,坐得久了站起来有些身形不稳,萧轼忙上前一把搀扶了,“父皇慢些。”

    皇帝灰白胡子一抖,勾唇冷笑了声,“你可看见刚刚那些人的嘴脸?一个个的没安好心,都憋着劲逼寡人杀你大哥呢!一个个的都是为父之人,为何就不能替寡人想想,你大哥再忤逆不孝,也是寡人的嫡亲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又有谁忍心杀害自己的骨肉。”说着忽想起魏焱,不屑一声冷哂,“寡人倒忘了魏焱那个反贼,手刃亲子,连个禽兽都不如。”

    萧轼默然听着,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又清晰浮现,若非情势所迫,谁又舍得杀死自己的孩儿,即便是小小的一团尚未成形,也是他心头永远无法割舍的一块血肉。

    此时此刻,他太能理解父皇的感受了,终苦涩一笑,“他们岂能体会父皇的难处,父皇若不想理,别理会他们便是。”

    皇帝一声长叹,眉宇间染了一抹悲痛,“你大哥如今已疯癫痴傻与废人无异……留他这般痛苦地活着倒不如给他个痛快,寡人不想他再背负什么罪名,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听出父皇话中有话,萧轼这才敛定心神,仔细一琢磨,登时明白过来,“父皇是想儿臣……”

    他扶父皇坐在了龙榻上,再镇定自若此刻亦心惊不已,父皇是不想让他大皇兄活到魏焱被押解进京,届时魏焱借机攀扯,指不定会给大皇兄冠上怎样的罪名。

    皇帝微微咳嗽两声,眸光沉痛,“你,便去替为父……送你哥哥一程罢!”

    再一次见到废太子萧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光景,远远看着蹲在墙角的那道人影,萧轼久久挪不动步,昔日金尊玉贵的太子,一朝成为阶下囚,短短三个多月,已变得面目全非,他实在难能将眼前人与昔日太子的身影相重叠。

    三十多岁的人,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竟似比父皇还要老上几岁,萧轼驻足凝视了好半日,才走上前去朝那身影一唤:“大皇兄。”

    暗处的身影微不可察地瑟了瑟,却依然目光呆滞地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听看守的人说,最开始关进来的时候,他整日里便是喊冤,过了些时日便大喊大叫,再后来不喊话了,不是大笑就是大哭,近一段时间便成了这样,不哭不笑也不说话,目光呆滞全然一副痴傻模样。

    萧轼至此才彻底明白父皇的心意,如若是他,也宁可给大皇兄一个痛快,怀着复杂的心情,他缓缓走到萧睿面前半蹲下来,“大皇兄,父皇……让我来看看你。”

    “父……皇……”

    萧睿半日才颤颤唤出这个称谓。

    原以为他真的痴傻了,但见他目光呆呆地移向楠木托盘里的那杯鸩酒,萧轼凤眸微微一敛,顺着他的眸光看过去,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父皇……终是下了决心吗?”萧睿哀恸一笑,枯瘦脱形的脸扯至一个瘆人的弧度。

    萧轼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另外两个内侍上前来,托盘里有食盒,还有干净衣物,他回眸看了看萧睿,道:“父皇说,要让皇兄吃饱了,干干净净地上路。”

    但见萧睿笑着笑着落下两滴泪来,便再也哭不出来了,用拳头朝胸口捶了几下,“这里肮脏了,穿得再干净又有何用?吃得再饱,终归是一死,皆免了吧……”

    他缓缓移眸看着萧轼,一瞬不瞬,“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父皇根本不喜欢我……倘若当日在太极殿,把剑比在脖子上的人是你,结局是否会与我一样?”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移眸看向那掐丝金杯,上头那几颗红宝石真是像极了一滴滴鲜血,鲜艳欲滴,那是预示死亡的颜色。

    “不会一样的……”萧睿脱了气力。

    萧轼亦是心潮涌动,“父皇对大皇兄的看重,朝野上下有目共睹,他是疼爱大皇兄的。”

    萧睿还是摇头,“不一样的……我累了,把酒给我吧!”

    撑在膝头的手不觉攥紧,萧轼眉心一动,呼了一口气,“大皇兄可还有何心愿未了,臣弟必当尽力去办。”

    萧睿再次摇头,唇边扯出一抹惨笑,“我只愿,来世不入帝王家……”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颤地朝那杯毒酒走过去,“这一生,活得太累了!”

    萧轼跟着站起身来,他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大皇兄执杯一饮而尽,空杯落地,砸出清脆的一声,似一个孤绝的断章。

    天幕阴翳得似要滴出水来,几只昏鸦歇在街边光溜溜的树枝上,有一声没一声“哇——哇——”叫着,粗劣嘶哑的声音扰得人心烦乱,马车从树底下过时,言瞳挥着剑叱了一声,将那几只烦人的黑鸟儿给赶跑了。

    马车里的人正在闭目养神,蹙着一双眉,昏黄光影里,脸上略显疲态。

    下午从地牢里出来,萧轼一直神色郁郁,为死去的庶人萧睿,更为痛失爱子的父皇。父皇让他不用回去复命,便是不愿意面对,大皇兄至死都不能明白父皇的苦心,而父皇……不知情的事也太多了,父子二人彼此误会,遗憾累累,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兴许,错便错在,他们生在帝王家!

    大皇兄临死前的那句话,深深触动了他的心。

    正黯然伤神,外头李霁突然疾声禀报,“王爷,前面浓烟滚滚的,好像是蘭楼失火了!”

    萧轼心头一跳,蹙眉挑开车帘探头一看,但见两丈高的围墙那头黑烟熏天,可不就是蘭楼所在的位置,那一双剑眉登时沉了,“快走!”

    等几人赶到蘭楼一看,起火的正是二楼夜未央,火光冲天,青烟滚滚,屋顶都已经烧了起来,楼上楼下人影窜动,是赶来灭火抢救器物的人,哄乱一片。萧轼脚下生风,一壁走着一壁快速在人群中搜索熟悉的身影,眉头紧锁,眸光冷锐,已然顾不得其他,径直上了阁楼。

    一眼便看见廊子上抱头大哭的两个人影,萧轼的心一瞬间似沉入了无底深渊,上前把人一拽,疾声问道:“她人呢?”

    碧玉已吓得浑身直颤,只知道哭,青禾稍微清醒些,认清是王爷,眸光一亮似抓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他衣袖,“王爷,王爷,快救救姑娘……姑娘还在里头呢!”

    来来往往的人只顾着泼水灭火,方嬷嬷带着人在抢救其他房里的器物,夜未央内室的入口早被火舌湮没,无一人敢靠近。火光在萧轼幽冷的眸中跳跃,他顺手夺过一桶水,李霁言瞳尚未来得及阻止,他已将一桶水举起来劈头淋下,抹了把脸一个箭步冲进了大火里。

    “王爷!”李霁和言瞳齐声惊呼,一脚跟上去,却又被炙热的火幕逼退回来。

    熊熊大火烤得人睁不开眼睛,浓烟呛鼻,萧轼屏住呼吸冲进卧室,万幸的是,火是从外头烧进来的,屋脊上熊熊大火烧得噼里啪啦,床榻还未被烧着,萧轼很快在开启的窗扇下发现了那道瘦弱身影,见她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忽然一慌,忙走过去搂起来查看,好在没有其他伤口,脉息不弱,只是昏厥了。

    火势愈来愈大,来不及多思,先把人救出去再说,萧轼把人抱起来,还没往前走,一根横梁忽从顶上断下来,紧跟着屋顶的棂子支条也一根接一根往下掉,正门是出不去了。

    回身再一看浓烟弥漫的窗子,似乎只能从那里跳下去了。

    恰在这时,窗子底下传来李霁和言瞳的呼喊声,“王爷,快跳窗!属下们接着!”

    爬上软榻探头一看,足有七八人,抬了床被褥正在窗子底下,萧轼当机立断,把乌凰软绵绵的身子往身前一搂,扭头对外大喊一声,“接稳了!”

    纵身一跃,借力一个翻身,背部朝下坠了下去。被褥稳稳接住了二人,萧轼不觉搂紧身前的人,长舒了一口气。

    可情形不容乐观,乌凰一直未醒。姚艳随后赶了来,一见到萧轼全然一副惶恐模样,埋着头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萧轼看都不看她,视线只落在怀里人惨白的一张小脸上,冷冷道:“给本王找一间最幽静的屋子,把人安置下来!”

    姚艳诚惶诚恐,“楼里除了蘭楼……便只有奴婢的房间最僻静,王爷若不嫌弃,奴婢这就去把屋子腾出来。”

    萧轼这才冷眸眄她一眼,语气沉冷,“那还不快去!”

    姚艳立即带着方嬷嬷等人去了,走过曲桥,她回眸看了看湖心亭那几道身影,不禁喟然一叹,“真没想到,王爷对那个乌凰,竟已情深至此,我真是造孽啊!”

    方嬷嬷抹了把头上的汗,“定是那狐媚子给王爷灌了迷魂药,要不然那晚她跟七殿下都那样儿了,王爷怎还把她当个宝贝疙瘩似的。”

    提到这事,姚艳脸色突然一沉,“你还敢提?谁叫你擅自给她下药了?自作聪明!王爷若追究起来,你自个儿去领罪,别扯上我!”

    “哎呦妈妈,您可别丢下奴婢不管啊,奴婢当时想着那丫头性子刚烈,若七殿下办不成事一怒之下把黄金拿回去……妈妈您没办法向上头交代呀!”方嬷嬷亦步亦趋地跟在姚艳身后,一脸的焦急。

    快步走着的姚艳脚步不停,只觑她一眼,“你别指望我,如今我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作孽不可活,既作了孽,就自求多福吧。”

    最后萧轼嫌姚艳那屋子里气味难闻,把乌凰安置在了一楼堆放杂物的库房,杂物搬空仔细一收拾,放上张床,临时安置也无不可,空间虽局促了些,却很是僻静。

    庄女医替乌凰诊过脉,说并无大碍,只要人醒过来就没事了。狭小的房间里挤了一堆人,萧轼嫌烦全给轰了出去,只余他与仍在昏迷的乌凰,去握她冰凉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手掌内侧不知何时被火燎了一块。

    鼻腔有些发痒,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抬袖一擦鼻尖,不禁暗笑自己,原来身子也不是铁打的,浑身淋湿却未及时处理,又在湖心亭吹了小半个时辰的冷风,到底是着了凉。

    “王爷,乌姑娘这里有属下们守着,您先去沐浴更衣吧。”

    门外边说话的是李霁,萧轼这会儿倒不推脱,淡淡应了声“好”,替乌凰把被子掖紧,唤来青禾碧玉。

    等打理干爽了再回来,正好下起了大雨,又淋湿了半身。到了檐下,李霁收了伞,看了一眼王爷欲言又止,萧轼本没看他,视线融进雨色,一掸衣袖,“有话便说,不说,本王进屋了。”

    李霁收伞的手一顿,瘪了瘪嘴,“王爷,属下知道劝不住您,可属下还是要说,即便您心系乌姑娘,但也要先顾着万金之躯啊。方才那般凶险,若出个好歹……”

    撤回目光,萧轼眄了李霁一眼,“你近来怎么像个妇人?”见他一脸委屈,脚一抬,转身便要进屋,“本王什么刀山火海没闯过,如今不是还好好的在你面前么?”

    飒然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李霁撤回目光,心道:那怎能一样,如今,您可是为了一个女人呐,还是个身份卑贱的女人……

    一入内,见两个小丫头毕恭毕敬跪在地上,萧轼往刚发的炭笼旁边一坐,提起湿漉漉的袍褊烘烤起来,“本王问你们,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先前二人哭得昏天暗地,他便没急着追责,碧玉早把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此刻往地上一匐,呜呜咽咽,“王爷饶命……是奴婢……”

    青禾也伏跪于地,声音颤抖,“是奴婢一时大意……请王爷降罪!”

    到底年纪还小,被这场大火吓破了胆,萧轼蹙眉,很是不耐,刚要再讯问,却听身后飘来蚊呐似的一声,“是我……”

    萧轼闻声回眸,但见乌凰已经醒了,却是虚弱不堪,双眸都睁不起来,他放下袍褊起身走过去,单手捧了她半边惨白的脸颊,低声质问:“本王不是说过,不许你再动死的念头!为何就是听不不进去?”

    “生……无可恋……”乌凰喘不过气,闭眸偏过头去,其实火是如何燃起来的她也不知,她是被烟呛醒的,睁眸一看大火已上了屋顶,她一时间被吓傻,等她反应过来要逃出去,火势已经太大,浓烟熏得她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她摸索着到了窗边勉力打开窗,结果一口气上不来倒在了地上。

    刚才迷迷糊糊醒来,便听到萧轼在审问青禾与碧玉,以他的性子,定会施以重罚,她便把罪责揽了过来。

    谁知她一句“生无可恋”,又激怒了萧轼,他挥袖一声低叱,“滚出去!”

    地上的二人浑身一颤,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外头大雨嘲哳,更衬得屋内寂静得可怕,萧轼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俯身,如墨的发丝顺势滑下来,冰雕玉琢的一张脸,瞬间隐在暗影里,辨不清神色。

    乌凰只觉下颌一痛,被迫转过脸来,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迅速逼近,她想避却被钳制得无法动弹,他湿热的唇一瞬间压了下来,灵蛇般的舌头撬开牙关就来纠缠辗转。

    他的吻霸道而强势,直逼得她换不上气,险些窒息,她使尽全力去推他,终让他松了口。

    乌凰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染上一丝红晕,终恢复了些气色。

    萧轼居高临下凝视着她,唇边不觉挂了一丝冷笑,“不是生无可恋么?这样死岂不强过自焚?”

    乌凰双唇直颤,眼角滚落两滴泪,“随……随殿下……责罚。”

    脸上的冰霜终有所松动,萧轼指尖一松,放过她,“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本王先记着,日后自会好好罚你!”

    乌凰浑身一松,兀自喘着,如今她这残花败柳之身,随他如何吧!

    庄女医熬好了药端过来,萧轼亲手接了,看了看又已入睡的乌凰,一拂袖问女医,“本王问你,她的身子要多久能好?”

    女医低着头眨了眨眼,“不知王爷所谓的好是指?”

    萧轼也不藏不掖,直言不讳,“她究竟何时再能怀娠?”

    但见女医神色不大自然,“回王爷,姑娘的身子……怕是要休养一年半载,怀娠之事,只能随缘,不可强求。”

    萧轼淡淡“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片刻,冷眸一敛,“本王再问你,世上女子,有无初次破身而不落红的?”

    之前他并未太在意,可再一次见到大皇兄,便忍不住想要追究她的过往,经七哥一事,他如今倒疑心,她与大皇兄之间是否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想。

    话锋转得太快,庄女医险些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答道:“回王爷,世间女子万千,每个都是不同的,有些破身见红多如初潮,有些却仅有点滴,甚至还有半滴都没有的。”

    听完此话,萧轼那双沉如暗夜的眸子倏地闪过一抹星芒,唇角不觉勾起,轻衣一荡,转过身,“你先去吧,尽心尽力调理好她的身子,本王不会亏待你。”

    待女医离去,屋里再次剩下他二人,萧轼在床前坐了,试了试药温,不温不烫正好,他放下药去唤乌凰,又忍不住伸手在柔软处过了两把,得了她一声娇嗔,把人搂过来,“好凰儿,起来把药喝了。”

    这人怎么还没走?乌凰迷迷糊糊被弄醒,不知今夕何夕,药碗一端过来,她眉头一皱,别开脸去,“我不要喝……”

    这模样倒像个撒娇的孩子,萧轼甚觉可爱,不禁宠溺一笑,“乖,药到病除,等你身子好些,本王让你见一个人,你一定欢喜。”

    乌凰直摇头,“太苦了,我不要喝。”

    萧轼低眸看着她翕动的那双唇,不禁心神一荡,脑中一念闪过,低头呷了口药,却又险些一口喷出来,暗道:这药确实忒苦,难怪她不要喝!

    极力忍了,眉头一皱,苦大仇深地给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