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文春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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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娘对儿子文春临时逃跑之事,非常生气,几日里既责备又哀求,软硬兼施。在五个孩子当中,老四文春惹的麻烦事最多,他在北平偷偷学唱戏、跟激进人士密切来往、参加学生运动、在报纸上发表抨击政府的文章……

    二老曾无数次写信催促他回白马,一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好好约束,二是让他尽快完婚。可文春一直执意留在北平,每次写信回来都要父母退婚。

    二老不允,这是十几年前就订下的婚约,事关两大家族的名声,如今要反悔,让二老的脸面往哪搁?

    突然有一天,赵文春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二老以为他回心转意,愿娶钟小姐。可他仍一拖再拖,迟迟不答应,这次叫他去城里给钟家贺喜,他却偷偷地溜掉。

    这个叛逆之子不孝之子,简直让父母操碎了心。

    赵文春被母亲唠叨得心乱如麻,本想逃去别处躲避,又舍不得离开清水,他想在玉兰回天津前单独谈一谈。

    可是,她不给他机会。她在刻意地躲着他。

    黄家大嫂终于撕下伪装,露出了真实的面目,那些不可见人的蓄谋总算见光。某一天中午,黄家院里传出大吵大闹的声音,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家庭混战。黄家大嫂事先得知小叔子回来,就在镇上的杂货店赊了几笔账,今天早上杂货店老板上门追债,黄家大嫂故意叫老板找婆婆要钱,二姐夫当然明白大嫂的用意,他二话没说就掏钱付账。杂货店老板前脚刚走,催谷租的东家又来了,二姐夫又拿出五十块大洋,抵了谷租。不料大嫂贪得无厌,狮子口大开,说家里的老牛不中用了,犁田耙地时走不动,叫二姐夫出钱另买一头牛。

    二姐脸色越来越难堪,三婶亦忍无可忍,出面阻止大儿媳,婆媳俩便吵闹起来。二姐夫责怪二姐不懂事,二姐只能掉眼泪。黄家大哥心里过意不去,冲着老婆吼道:“你马上闭嘴,再敢啰唆半句,我就一扁担劈下去!”

    黄家大嫂蹿跳起来,撒泼地骂道:“不知好歹的蠢猪!我无非是想让你轻松点,你反而要劈我,我干脆跟你拼了!”

    夫妻俩扭打在一起,这下子又轮到二姐夫去拆架。

    玉兰陪二姐回到房里,小声说道:“我早就看出大嫂贪得无厌,说话像下刀子一样,处处伤人,前些天叫你早些去郁林,你偏偏不肯。”

    二姐说:“你姐夫九年才回老家一趟,他想多住些日子,我哪好意思催促?原想着大哥大嫂都是自家人,忍忍就过了,没料到她越来越过分。我告诉你,别说是买牛,咱们后天去天津和郁林的路费都得重新借,更不要说开店做生意和帮你出生活费。”

    没有了路费和生活费,回天津上学便成为泡影。玉兰心烦意乱,挑起衣服担子直奔河边。前几天,她一直强忍心中的欲望没去河边,今天她只想离开黄家,离开牛角村,越远越好。

    走到转弯处,赵文春仍守候在河边的橄榄树下。老天,他这么做,却又为何?

    她正要转身离开,赵文春却跑过来,伸手拦住去路,恨恨地说:“你再不来的话,我非垮不可,这几个晚上根本就睡不着。”

    玉兰板着脸:“真是莫名其妙,我骂你还是打你啦?你这样拦住我要干什么?难道你要做无耻流氓?”

    赵文春阴郁而又固执地望着她,眼里充满血丝,嗓音暗哑而压抑:“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等你,还说这种话气我,你知不知道我差点疯掉?”

    玉兰冷冰冰地说道:“你无缘无故地拦住我,我还得向你讨好献媚或者歌功颂德?再说了,文春少爷向来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你自己要发疯,谁也拦不住,请你不要把我扯进去。”

    可怜赵文春才华横溢,满腹文采,可是遇到冷淡、高傲的玉兰,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还击,只能乖乖让路。

    玉兰走到水边,一声不响地洗衣服,以前她精力充沛,重活累活也难不住她,今天却疲惫不堪,力不从心。

    她瘦了,黑了,脸色暗滞憔悴,眼眶下有两处明显的青瘀。也就是说她也没睡好,也在烦恼和焦虑。

    她肯定知道他在这里守候,却不愿来见上一面,难道她真的讨厌他?不愿见到他?“这几天为什么不来?让我等得好痛苦!”

    玉兰咬唇不语。她为什么要来?就为了听他炫耀未婚妻如何温柔可爱?或者听他吹嘘跟钟小姐情意绵绵的浪漫故事?呸!玉兰巴不得钟小姐明天就得天花病,变成一个丑八怪。

    赵文春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要跟钟小姐解除婚约。”

    玉兰怔了一下,随即冷冰冰地应道:“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他执拗地说:“不,这件事与你相关……”

    她打断话头:“文春少爷,你爱怎么做都随你便,请不要无端地牵涉我,冒犯我!”

    他柔声问道:“前几天还好好的,突然之间就冷若冰霜,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文春少爷错得还少吗?轻佻浅薄,朝秦暮楚,让人恶心透顶。”玉兰把最后一件衣服放回木桶,拿起扁担,挑起木桶往回走——后天、最迟后天,她就回天津去,绝不能莫明其妙地把心丢在这里。赵文宁那个二流子一点也没错,她不该相信一见钟情的鬼话,永远也不能信。

    赵文春痛苦地紧闭起双眼,强迫自己不看那倨傲而勇敢的背影,心爱的姑娘就要离开清水,带着偏见和怨恨离开,他不愿就此放手,不甘心被曲解被误会,她骂的话字字淋漓尽致,字字穿肠过肚,让他心力交瘁,伤心欲绝,似乎连河岸两边的小鸟都在嘲笑自己,这一次他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赵文春怒气冲冲地冲到玉兰前面,两手张开,把她重重搂进怀里。玉兰肩上挑着担子,身体被赵文春牢牢地搂住,动弹不得,只能愤怒地咬他的肩膀。赵文春痛苦地抖动着,手上却不松劲,反而搂得更紧。

    玉兰气得浑身发抖:“果然是流氓本性,专门欺负女人。”

    赵文春无奈松手,痛楚地说:“我知道你对我有太多误会,咱们另外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一谈。”

    “没什么好谈的,在我眼里你永远是纨绔子弟,花心萝卜,我恨你,永远也不想见到你。”玉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恨他?她居然还恨他?他为了她不惜与父母反目,不惜背上背信弃义、不忠不孝的罪名,却不足以抵消她一点点恨意?

    赵文春已经熬了几个不眠之夜,几乎接近崩溃的边缘,面对玉兰的绝情冷酷,再也支撑不住—他重重地跌倒在草地上。

    原来老天爷并不仁慈,而是非常残忍,刚刚让他尝到失而复得的惊喜,又把他打进痛苦的万丈深渊……吉泰堂的两位将军同时收到了加急电报,他们带着新婚太太连夜离开清水。原来,北平的国军跟入侵的日本军队打起来了。

    这一场战争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使许多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也使许多可能变成了不可能。

    玉兰本来打好了行囊,准备回天津,黄石海也给二姐夫捎回电报,天津朋友发来的,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借二姐夫钱的人已经从英国回到天津;坏消息是抗日战场迅速铺开,北方各地纷纷陷入战火之中。

    二姐夫决定独自回一趟天津。

    玉兰问:“那我呢?不上学了?”

    二姐夫苦笑:“傻妹妹,战争一打起来,咱们连命都难保,你还惦记着读书?没准你们学校早被炸毁或早就搬走,你先暂时留下来,帮姐姐照顾孩子们,我回天津后去你们学校看看。”之后又道,“我已经找过吉泰堂的三爷,托他给你找一份临时工作。”

    二姐夫走后,没几日就是夏季双抢时期,玉兰做起临时短工,帮人收割稻谷和插秧。

    脸更黑人更瘦,手背和胳膊被稻草划开无数的小口,火辣辣的,被蚂蟥叮过的脚上伤疤仍在痒痛。上山打柴或下田插秧都有可能遇上蚂蟥,而玉兰对蚂蟥的无形恐惧似乎是与生俱来,永远无法克服。

    那日,一个蓬头垢面、落魄潦倒的“番鬼佬”出现在清水镇街头。此人叫詹姆斯,是一位金发碧眼的英国商人,五天前经朋友介绍,跟着盐队从广东高平过来,准备到白马城找朋友,然后去郁林。在来清水镇的半路,遇上贼牯佬打劫而和盐队走散,詹姆斯在山里转了五天才到清水镇,由于身无分文,语言又不通,急得捶胸顿足,仰天长叹。玉兰和二姐带着孩子们从旁边经过,她帮詹姆斯联系好去白马城运货的木船,代垫了路费,并交代船主带詹姆斯去找朋友。

    第二天早上,三婶说三爷已经帮玉兰联系好家教工作,要带她去一趟吉泰堂。

    玉兰跟着三婶,走过田垌,走过溪流和坡地,村口便是青砖碧瓦的吉泰堂,旁边是富丽堂皇而又闹哄哄的吉隆堂,每日必到的赌徒们正在里面大声喧哗。

    再往前是几排破败寒酸的旧房子,黑色石头垒砌的基脚全部裸露,黄泥夯筑的墙壁裂着大缝隙,摇摇欲坠,一条浑浊乌黑的排水沟从房子之间绕过,一条沮丧的阴郁的脱毛狗无精打采地游荡,一个光着身子的男孩在地上哭闹打滚,面黄肌瘦的母亲蹲在孩子旁边有气无力地哄着……

    同一个村子里,富裕与贫穷的对比,富丽堂皇与寒酸破败的对比,竟如天壤之别。

    玉兰的脚步渐渐沉重迟缓,虽是第二次来南山村,仍觉得恐慌和畏惧,她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远处那只四处游荡的脱毛丑狗?刻薄犀利的凤仙姑妈?冷漠傲慢的桂娘?手握森冷柴刀的十二太婆?……

    吉泰堂,是南山村乃至清水镇最高的建筑,是一座四层高的小城堡,坐落的位置也偏高,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村落。吉泰堂气势恢宏,古色古香,中间一个正方形的小天井,外墙有专门用来防御贼牯佬偷袭的炮眼。

    三婶告诉玉兰:吉隆堂、吉泰堂、吉庆堂三大家族共有看家护院的五门土炮和几十杆枪,背后还有部队和警局撑腰,贼牯佬从不敢进犯。

    桂娘从二楼下来,全身上下戴满项链耳环戒指玉镯,配上黄色薄绸衣服和黄色绣花鞋,珠光宝气,富态十足。桂娘向三婶点头,便慢腾腾地坐在黄花梨靠椅上,端起茶几上的杯子,不紧不慢地喝茶水,目光冰冷地落在门外的龙眼树上,自始至终没正眼看玉兰一眼,对于玉兰的问候,她也假装没听见。

    最近桂娘心情很不好,随着老大老二的离开,老三也辞别父母回了上海,老四赵文春因跟二老怄气,跑回白马城里躲起来。如今,只有宝贝女儿赵英三爷和桂娘身边,但麻风姑四处闲逛,不喜欢待在家里,而宝华姨妈和朱远姨丈已经回到县城,继续打理吉泰堂旅馆的生意。

    十多天前,吉泰堂喜气洋洋,充满了欢声笑语,如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桂娘倍感孤独和寂寞,情绪一落千丈,她把所有怨气都怪在玉兰身上:女儿赵英跟这种穷女人交往,已经有辱门庭,儿子还要为了她,不惜跟父母闹僵。

    三爷的态度截然相反,这位前清进士相貌清癯,为人谦和,很难让人联想起传说中那位名声显赫的神通广大的人物。三爷原先听说赵文春跟二姐夫的小姨子玉兰来往密切而颇有成见,对于二姐夫所托之事,他并不上心。昨日,玉兰用英语跟詹姆斯交谈的情景恰巧被十九爷看到,十九爷回村后,对哥哥极力地吹嘘玉兰不仅如花似玉,而且学问不错。

    三爷见玉兰举止端庄,原先持有的成见亦消了几分,暗想道:这姑娘虽然出身贫寒,论相貌和才识,却比钟小姐强了许多,怪不得老四如此痴迷。

    三爷对玉兰说:吉庆堂那边急着找家庭老师,凤仙姑妈已经接受了推荐,请她第二天上午就过去授课。

    玉兰想到凤仙姑妈的犀利和冷傲,心中微微发颤,暗生怯意。上次在砖瓦窑时,她在气极之下,噼里啪啦地顶撞了一番,当时就看得出凤仙姑妈脸色难看,颇有怒意,却不知这老太太为何肯请她做家庭教师。

    玉兰把疑问放在心里,谢过三爷,正要告辞离开,赵文春从大门迎面进来。赵文春回白马上课已经有一周,这一周比一个世纪还漫长和难熬,他费尽了周折,搭上一辆拉松脂的货车,回到清水。

    玉兰没有半点防备,不可置信地瞪着大眼,狂喜、惊讶、慌乱……

    赵文春亦没想到会在家里遇上玉兰,内心既欢喜又伤感。尽管她持有偏见,态度恶劣,狠狠地咬他骂他,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可就在两人对视的短暂瞬间,玉兰盈盈欲诉的眼眸,彻底地暴露内心的惊喜和柔情。赵文春也愣了,呆了,傻了,被她瞬间的柔情深深打动了,从此以后,她将永远是他心头至宝,是他永远放不下的爱恋,他愿意抛弃一切,跟她远走高飞。

    玉兰走到大门口,桂娘在她背后大声说道:“文春,过完明年的春节,我们就给你和钟小姐办喜酒,你可不要再跟外边的轻佻姑娘来往。哼!一个女人光靠脸蛋漂亮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桂娘指桑骂槐的话像是闷头一棒,打得玉兰头晕目眩,冷汗如雨,几乎跌倒在台阶上。她既愤慨又委屈,前些天,她一直极力地躲开赵文春,是他想方设法接近她,用热辣辣的话来挑逗她,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抱住她,桂娘不怪自己管束不严,教子无方,反而暗讽玉兰是轻佻女子,更让玉兰屈辱的是:她正在接受三爷介绍的工作,接受吉泰堂的恩惠。

    她回到黄家,心情烦乱,失手打烂一只饭碗,被黄家大嫂阴阳怪气地骂咧半天,情绪更加糟糕透顶。

    晚上,赵英拿了一张字条过来,赵文春约玉兰第二天早上在河边见面。玉兰十分矛盾和痛苦,三爷“不计前嫌”,帮她介绍工作,她怎能忘恩负义,跑到河边去见赵文春?桂娘那些刻薄话,每个字都像针尖似的,狠狠地扎在玉兰的心窝上。依目前的情况,即使赵文春真的喜欢她,三爷和桂娘也绝不会接纳她,照样叫儿子娶钟小姐。

    玉兰一直把自己当成穷人家的淑女,淑女做事不能让家人和朋友蒙羞,更何况她不敢肯定赵文春的感情,不想拿自己的声誉去赌博。

    夜里,清水镇最勤劳的梁叔带着鱼鹰慢慢返航,快到大橄榄树时,有笛声传来,哀怨悠长,令人心碎。

    一个朦胧的影子,在河边孤独伫立。

    梁叔停下船,走近橄榄树——是吉泰堂的文春少爷。

    风流倜傥的文春少爷,桀骜不驯的文春少爷。

    在淡淡的月色下,如此孤独,如此脆弱,如此落魄。

    他着魔了?中邪了?

    不,据说是恋爱了。

    是的,恋爱中的文春少爷在清水河边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天边渐显鱼肚白,橘色的太阳慢慢升起,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比约定的时间超过了半个小时,玉兰的身影没出现。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苦苦等待的姑娘始终没露面,一场暴风雨却不期而至,赵文春傻傻地站着,任凭雨水抽打脸颊和头发,任凭痛不欲生的悲怆席卷着胸口。上一次就在这河边,她恶狠狠地骂他拼命地咬他,她骂他是朝三暮四的大坏蛋,鄙视他的自作多情,怎么可能有惊喜和柔情?

    真的只是自己的错觉和幻想,天底下,再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冷酷,更无情。

    赵文春认输了,又一次恋爱以惨败而告终。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怎经住三番五次的沉重打击?他搭上货车返回白马城,半路开始发烧咳嗽,胸闷胸痛,咳出大口大口的脓痰,一下车便晕倒在吉泰堂旅馆门前,被宝华姨妈和朱远姨丈送往医院。

    赵文春大病了一场,终于脱胎换骨,心灰意冷,不再奢求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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