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河边野炊
字数:6707 加入书签
艳阳当空,正值中午。
平缓的河水从上游流下,轻轻拍击岸边的巨石,汇入幽蓝的深潭,静静流淌。一只黑鸟飞过河面,落在河对岸吃草的老牛的背脊上。两只黄色蝴蝶翩翩起舞,纠缠旋绕,双双停歇在河心的枯树枝丫上。
几个男孩的到来,打破清水河的平静,孩子们高声尖叫着,争先恐后地扑通跳入清幽幽的深潭里,泡水乘凉,追逐玩耍。
赵文宁和王贵坐在河边一棵高高的橄榄树下,相视一笑:当他们这般年纪时,也曾躲开大人的视线,跑出来游泳。有一次,大人们不声不响地把孩子们的衣服裤子收走,赵文宁和王贵只能效仿阿南,编了草裙遮住下身,惴惴不安地回家,被凤仙姑妈“喂黄鳝巴”(即用竹鞭抽打),罚跪半日——那是两人记忆中,唯一被凤仙姑妈责打的经历。几日后,鞭痕消退,他们又忘了疼痛,溜到河边。
两个姑娘骑马过来:前一个大大咧咧,无拘无束;后一个神采飞扬,灿若桃花。
赵英把马儿拴到一边吃草,过来和王贵下“大虫棋”。这种棋在白马一带很流行,人们在地上画个棋盘,捡一根小棍充当大虫、十颗石子当猎狗,如果猎狗被大虫吃光,或者大虫被猎狗围得无路可走,就算输。
赵英哪是王贵的对手,连输三盘就发脾气,把木棍和石子扔进河里。
过了一会儿,赵英又在大发雷霆,骂王贵故意装输。麻疯姑的确难侍候,输了要生气,赢了还要生气。王贵安贫乐贱,勤劳朴实,虽然寡言少语,在吉庆堂甚至在村里却一直受大伙尊重,只要赵英常常欺负他。
据说,王贵的父亲王阿祥几十年前曾经奋不顾身地救过凤仙姑妈和八爷,凤仙姑妈要给王阿祥一笔钱,王阿祥却说保障雇主的安全是分内之事,坚决不肯收。
王阿祥五十岁时,娶了一个哑婆娘,生下王贵。王贵四岁时,父母双双去世,凤仙姑妈把王贵领过来,让他跟赵文宁一起玩耍,一起上学。王贵初中毕业后,曾有人请他到白马城做书记员,王贵却心甘情愿地留在砖瓦窑做工,当饼铺或酒坊缺少人手时也过去帮忙,有时候还去外地送货或采购,但他从来没有浑水摸鱼揩过一滴油水。王贵为人踏实本分,干活井井有条,在吉庆堂几十个工人当中,最得凤仙姑妈信任,多数时候可自由支配时间。而且赵文宁经常一个人四处乱跑,不是上山打鸟猎兽就是下河捉鱼摸虾,有王贵陪着,也算半个保镖。
正午的阳光火辣炙人,男孩们害怕泡水时间久了,被大人们发现,纷纷上岸回家。
一艘小船从河上漂过,十几只鱼鹰无精打采地趴在船尾,扭转长长的黑脑袋,把嘴巴插进背部的羽毛里,懒洋洋地眯眼睡觉。
赵文宁说:每晚捕鱼之前,渔人们在鱼鹰脖子中间捆一细绳,鱼鹰们捉到鱼后,只能咽到脖子的上半部,根本吞不进肚子里。等到鱼鹰脖子差不多涨满时,渔人就把鱼鹰引到浅水区,抠出鱼鹰嘴巴和脖子里的鱼,如果鱼鹰捕捉大鱼,渔人们得用捞网协助鱼鹰,才能把鱼捕到。
赵文宁见解释半天,玉兰也没听明白。“今晚我带上你,跟着梁叔出去看个究竟。”
玉兰说:“那不行,我不会游泳,万一掉到水里,麻烦可大了。”
赵文宁撇着嘴冷笑:“哼!海边渔村长大的人却说不会游泳,分明是怕名声被毁,不敢跟我出来。”
玉兰红着脸争辩:“我真的不会游,因为我天生怕水!其实我怕的东西多着呢,雷电、毒蛇、蚂蟥、毛毛虫……”
“哈哈,原来真是个胆小鬼!嘿嘿,我那两个小妹妹,前些日子跟我出来,几天就会游泳。文心那丫头爬上大树,高高地往水里跳!”
玉兰早就听说过大家族的家规很严酷,女孩子行不露足,笑许露齿,从小被三从四德、贞烈名节等腐朽思想训导,长期被禁锢在杀人不见血的桎梏里,吉庆堂的女孩子居然跑出来游泳爬树,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你不怕村里人骂她们离经叛道、伤风败俗?”
赵文宁嗤之以鼻:“离经叛道?伤风败俗?我可不认为女孩子学游泳有何不妥。”他看着玉兰脚上的旧皮鞋,故意气她,“嘿嘿,这脚板这么大,一看便知没裹过,平时又这么粗俗和剽悍,你再怎么伪装,也不像千金小姐。”
玉兰从不伪装什么大家闺秀或千金小姐,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自主选择出身,但是命运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而改变,有人勤奋读书,有人苦心经商,有人拼命学艺,有人则不择手段去坑蒙拐骗抢。玉兰骨子里有股与生俱来的傲气和无畏,从不轻易向命运低头。
玉兰的父母是渔民,生活清贫。玉兰七岁上学后,每天要沿着海岸线来回走十几里路,到镇小学读书。开始时,父母和六个姐姐都以为她坚持不了多久,可她执着地坚持下来,无论风吹雨打或日晒雨淋。小学毕业后,玉兰被二姐接去天津读初中,还考上女子师范学校,她要用学到的文化知识谋生存,而文宁少爷这种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根本没资格取笑她。
“文宁少爷,你听好了,我一直牢记自己是不折不扣的穷姑娘,是为了挣学费必须拼命打工和上山砍柴卖的贫寒学生,用不着你提醒!”
再说了,她既不是他的妹妹,又不准备嫁他,是不是大脚,关他屁事?猫抓苍蝇狗拿耗子!
赵文宁开怀大笑,玉兰后面想说的话,他都猜得透透彻彻,可她居然能憋住没有骂出来,果然是个沉稳冷静的姑娘。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粉面微红,嘴巴翘起,漆黑大眼带着沮丧,又带着傲慢和挑衅,活像敏感而好斗的母刺猬,哈哈,有意思!
玉兰余怒未消,冷眼瞧他。换掉打猎时穿的叫花子装束,他就变成仪表堂堂、出手阔绰的富家少爷,人人巴结奉迎,恭敬有加。可是玉兰偏不,她柔弱而倔强、卑微而倨傲,最讨厌狂妄放肆的纨绔子弟,最看不起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大痦子,所以敢骂他打他,甚至弄他一身臭臊尿水。可她并不知道是爱情让赵文宁拥有了最大程度地宽容和娇纵——就连赵文宁自己,也不知道。
“大哥……大哥!”赵文宁的二弟文生、三弟文汉、大妹文慧、小妹文心以及表弟吴孟达相继出现在拐弯处,吉庆堂的使女阿萍和阿燕则在后面,拼命呼喊及追赶。孩子们一路奔跑,争先恐后,赵文心把赵文汉推下田埂,挥舞着双手冲上来,脸上涂着黑泥,头发又黄又卷451,乌黑醒目的汗泥像小蛇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衣服上全是泥巴和污垢,她爬上斜垂在河面的大树,在树丫上跳来跳去,对大哥的吆喝充耳不闻。
赵文宁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看看跌坐在田里弄得满身泥水而满脸沮丧的三弟赵文汉,强自忍住笑容,训道:“男人大丈夫,不许哭!自己到河里洗个澡,让阿萍把你的衣服洗净晾干。”
赵文慧比赵文心大两岁,脸蛋清丽秀气,眉心有颗美人痣。她文文静静地坐着,把他们如何合伙捉弄教书先生、如何哄骗阿萍和阿燕、又如何摆脱凤仙姑妈的经过,完整地告诉大哥。
赵文宁乐呵呵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出不来呢,没想到个个是厉害角色。”
玉兰忍不住插话:“奇怪了,两个都是亲妹妹,你对这个柔声细语,对另一个却凶巴巴的,好偏心。”
“你自己看吧,阿慧斯斯文文的,阿心却跟野猴子差不多,我喊破了嗓子,她也只当耳边风。”表面上是骂文心,言语之间的关爱之情却流露无遗。
赵文宁开始杀鱼烤鱼,王贵砌砖垒窑,玉兰和赵英去捡柴火,随后赶来的阿南则去砍竹子,文生、文汉、文慧、文心和吴孟达也一起参与制作竹筒饭。这是一次欢乐的野炊活动,吵吵闹闹,笑声不断,状况百出。
两个小时后,在高大的橄榄树下,摆上花生、糍粑、烤红薯吉庆米饼,还有香喷喷的腊肉竹筒饭和外酥里嫩的烤鱼,丰盛的野外午餐正式开始。孩子们平时在家里被凤仙姑妈管得太严,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玩,跷个二郎腿或吹一下口哨都会被责骂,如今来到外边,便如脱缰的野马,欢蹦乱跳。
“大哥,快点把你藏起来的东西拿出来。”赵文慧叫道。早上赵文宁从家里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加了盖的小竹箩,神秘兮兮的,不准别人碰。
赵文宁走到一边,摘下挂在龙眼树上的竹箩,揭开盖子,取出一块黑乎乎的泥团,剥开厚厚的泥巴和层层黄纸,孩子们尖叫不止。哇,山鸡,太棒了!
赵文心伸出脏兮兮的手,说:“我要鸡腿!”——清水镇有敬老爱幼的老传统:家里吃鸡鸭时,胸脯给老人,腿给孩子。
赵文宁却扯下两只鸡腿扔在地上,喊道,“阿白、阿黑过来。”
赵文心眼巴巴地看着阿白和阿黑叼走两只鸡腿,心里正难受,赵文宁却变戏法似的,又从竹箩里掏出另一只山鸡,扯下一只鸡腿递给她。“喏,小馋猫!今天你吃不上鸡腿,肯定要哭鼻子。你得知道:这两只山鸡是阿白阿黑昨天在山上合捕的。”
弟弟妹妹们吃得津津有味,赵文宁心满意足,笑得合不拢嘴,不知道玉兰在悄悄地看他。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怨毒者,内心充满仇恨;眼神忧郁者,内心必定愁苦;眼神灿烂者,坦荡快乐……赵文宁的眼神坦荡而又从容,玉兰脑子里最近常冒出一种奇怪的幻觉,常在不知不觉中把他当做青梅竹马的儿时伙伴,当成向往已久的大哥哥。
吃过东西,赵文生、赵文汉、吴孟达去掏鸟蛋捉笋虫,赵文慧教赵文心用露兜的叶子编最简单的雷鼓。玉兰好奇地凑过去,赵文慧仰起漂亮的小脸蛋,自豪地说:“玉姐姐,我大哥才厉害呢,他会编三角鼓四方鼓六角鼓斧头鼓,我叫他教你。”
她转过头,脆声叫道,“大哥,玉姐姐想学编雷鼓,你快点教嘛。”
小文慧冲大哥撒着娇,却是一副指挥官的命令口吻,清秀的脸蛋白里透红,模样天真娇憨,十分可爱。
赵文宁笑嘻嘻地走到一丛露兜前,那青青的叶子比成人还高,四处是扎人的小刺,他小心翼翼地拔出几根叶子,把边缘和中间的小刺削去,分成两条或四条,耐心地教玉兰。
玉兰问他进山打猎时是否经常带上雷鼓饭。赵文宁说:一般情况下不会带,因为一旦发现猎物,就要拼命追赶,身上多一件东西,便多一层累赘。猎人会在一些隐蔽的石洞里,藏有瓦煲和大米,如果在山上过夜,便去那里弄吃的。
赵文心抢着说话:“凤仙姑妈说,大哥被山上的女妖迷住了,迟迟不肯娶大嫂。”
这时,正在观看阿南和王贵下棋的赵英发现水面的浮标上下抖动,她迫不及待跑过去,拉起鱼竿,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刚被拉出水面,又掉回水里。
赵文宁骂道:“死阿英!你又不是第一次钓鱼,还这么毛毛躁躁,没一点耐心。”
赵英讪笑着,恭维道:“嘿嘿,谁不知道你的水性比鱼鹰厉害百倍,只要你肯下水去,抓几条大鱼上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你就不懂了,水里抓鱼和岸边钓鱼,乐趣不同。”
“怎么不同?”
“在水里抓鱼,就像痴情的男人热恋女人,看准后就穷追不舍,充满刺激和挑战;在岸边钓鱼却像聪明的男人知道女人爱上了他,只需花点时间和耐心,等着鱼儿来咬钩,轻松多了。”
赵文宁哪里是说钓鱼,倒像在炫耀恋爱经验,头头是道,天花乱坠。
玉兰讥笑道:“看不出文宁少爷对恋爱这么有研究,你喜欢追女人,还是喜欢女人追你?”
赵文宁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看她:“我喜欢追女人,尤其是你这种漂亮妩媚又倔强傲慢的女人,如果你不回天津,总有一天被我追到手。”他转过身,开心地逗两个妹妹,“阿慧阿心,我娶玉姐姐回去做你们大嫂,好不好?”
两只小脸蛋兴奋得通红发亮,赵文心拉住玉兰的衣服,仰起脸,稚气地问她什么时候嫁给大哥。
玉兰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别听你们大哥瞎说,我很快就回天津。”
她扭过头,皱着眉,一本正经地说道:“文宁少爷,请你庄重些,再不要胡说八道。”
赵文宁咧着大嘴,笑容灿烂而又暧昧:“我是说如果……”
“呸,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白白送给我,也还嫌碍眼呢!阿英不是说,全清水的姑娘都想嫁给你吗?你要娶三妻四妾,倒也信手捻来。”
赵英嚷道:“哼,清水姑娘都想嫁给咱们这位文宁少爷,倒也没错,不过他要娶三妻四妾,恐怕是难上加怪,光是白媚和五千金两个,就让他够呛的。嘿嘿,后天我们家办喜酒,飞凤戏班来唱戏贺喜,阿兰你等着看好戏吧。”
那天在河边,在橄榄树浓浓的树荫下,赵英把白媚和五千金为赵文宁争风吃醋的事,向玉兰娓娓道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