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厌食膏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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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寂静, 典籍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聪明一世的弟子为什么会想不开, 瞧上杀父仇人的孩子。

    ——虽然神龙真的很可爱,但天底下好孩子多去了,真的值得冒生命危险去爱慕杀父仇人的孩子么。

    他气呼呼的看着穆怀渊,不能接受弟子色令智昏,非要讨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面对老师的质问, 穆怀渊只能摇头苦笑, “老师追问我又有什么意义,我当初进入宫廷, 也没想过会对谁心动。”

    他上辈子能与神龙日夜相对数十年而坚守底线,怎会想到如今理智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做任何事情都想要在神龙身上刻印下自己的痕迹。

    说到底, 是他越来越贪心了。

    穆怀渊的安慰并不能让典籍欣慰,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亲手带大的弟子饱受情殇。

    “我不是迂腐之人,非得强迫你娶妻生子。我只问你,若神龙日后成婚, 后宫女人如云、子女众多, 享尽天伦之乐, 或者喜欢上后宫的某个女子,与她只羡鸳鸯不羡仙, 你能一如既往的谨守臣子本分么?还是说,忍无可忍与他纠缠到一起, 让现在亲近而不狎昵的关系破裂?”

    穆怀渊脑中浮现出起上辈子神龙坐拥后宫美人的画面, 再也没了以往的平静。

    一股冰冷的怒火涌向穆怀渊脑海, 既让他痛苦愤怒,又让他恨得毁了脑中的记忆。

    ——他何止知道神龙以后可能左拥右抱,这个画面他上辈子看得多了!

    “我……”

    “你做不到。”弟子被自己质问的勃然变色,典籍还有什么猜不出来。

    他果断说,“近则生怨。你不可以继续留在宫中了。正巧殿下也该学习处理国务了,我会为你求一外任,你去外面冷静几年。什么时候能凭本事爬回来中央,什么时候再回来。”

    穆怀渊不怪典籍的决定,事实上,典籍的做法虽然对神龙好,但更多的是为了他考虑。

    泰兴帝是个昏聩又无能的君主,可他身边的佞臣却不瞎。

    穆怀渊如今几乎遮掩不住心中痴念,又与神龙同处一室、朝夕相伴;现在还能辩解成少年意气,再过两年强行解释都解释不清楚了。

    神龙眼下没有和穆怀渊心意相通,一切都是穆怀渊的痴心妄想;便是以后神龙真的和穆怀渊生出情愫来,难道神龙身为太子,上面有父母压着,他会为了穆怀渊不娶妻生子吗?专心致志的对待穆怀渊一个么?

    到时候两个人把日子过成嘴上说着感情深厚,却各自娶妻生子什么都不耽误,只能让典籍觉得恶心了。

    任何感情有了第三人,都会生出裂痕。与其让亲手养大的孩子落入那般不堪的地步,典籍倒是宁可神龙如现在这般懵懂,从头到尾别察觉到任何异样。等过些年头,一切随风而逝,神龙和穆怀渊仍旧可以君臣相得。

    穆怀渊浑身冰冷,他的灵魂呼喊着不愿离开,人却闭上眼睛,借着握拳的痛楚,答应了典籍的安排,“是,老师。”

    他以为亲眼看着神龙娶妻会让自己死心,如今却连亲眼看他成亲的勇气都没了,更何况,他也不希望自己如此悲惨。

    “唉,你这孩子……”典籍频频叹息,知道弟子彻底钻进死胡同出不来了。

    穆怀渊状若无事的微笑,主动引开话题,“老师,若是方便,我想去南面沿海一带。听说南方水匪为患,常常侵扰边境。”

    “好。”典籍拍拍穆怀渊肩膀,恨恨的说,“你一定要做出点成绩来,否则就一直给我在乡下呆着,别回来了!”

    神龙褪去华丽富贵的通肩妆花长袍,改穿了一身折枝牡丹回字纹暗纹的玉色道袍从门内蹦蹦跳跳的出来。他头戴鸡子黄玉小冠,外罩东坡巾,脚上套着一双用金线绣出成团菊花、小米粒大小珍珠作为花蕊的皮底弓鞋,这副打扮当即把典籍逗笑了。

    “殿下没有更轻便的衣裳了?”

    神龙低下头,长开手臂为难的看了自己几眼,“我知道宫外应该穿粗布,可这件道袍已经是我最陈旧的一件了,连头上的小冠选的都是玉质最差的。”

    他抬起脚晃了晃,“唯一一双鞋面没缝大颗宝石、刺绣也没绣满了的鞋子。”

    “殿下其实穿什么都无妨。你这一身公子哥气派,寒门也养不出来。只是……”典籍再也憋不住笑,捏着神龙宽大的琵琶袖说,“你这料子是贡品,一年只能晋上来十匹,外面买都买不着。”

    而且,这种顶多洗过三五回的料子,哪里称得上“陈旧”。

    “要不然我再去换一身吧。听母后说过,宫外服装愈制的人家颇多,民间已经管不住了,许多人家都在穿通肩织金袄呢。”

    “别跟着他们胡闹,最敢把通肩织金袄往身上套的是那群无法无天的盐商。南面在服饰上愈制无妨,在京里你要是穿着通肩织金袄出去,肯定会被人认为是盐商之子,还不如穿着这身引人猜疑呢。”

    商人虽然倚靠着巨富可以在外省任性胡为,但在天子脚下,高门林立,碾死个小小的盐商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京城胡作为非。

    典籍带神龙出门是想让他游玩一番,见识真正的百姓生活,可不是为了让神龙招摇过市,沾染一身麻烦的。

    他拉住打算回去再找一身衣裳替换了的神龙,“殿下不用折腾了,就这身吧。左右你也没有打补丁的衣裳。”

    “好吧。”神龙收回脚步,悄悄松了一口气。

    承庆殿的宫女们在装扮神龙的方面都有中难以遏制的狂热,连他“病愈”之后,故意敲打紫荆、绿萝几个都刹不住这股风气。

    宫女们的那种狂热,时常让神龙想起上辈子小侄女打扮洋娃娃。

    能不用回去换衣裳真是太好了!

    太子出门,再简单也不能一个伺候的人不带,于是,登车出宫的时候,马车里坐着典籍、穆怀渊、神龙三人,车外跟着八个做丫鬟打扮的宫女、八名小厮模样的内侍和二十位扮成随扈的禁军护卫。

    神龙不想表现得像个没见过市面的乡巴佬,但事实证明,他确实就是个乡巴佬。

    出了宫门后走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街上已经出现行人交谈的声音,他好奇的卷起窗帘,探头往外看,登时被一阵尘土呛得咳嗽不止。

    “咳咳咳,呸、呸!”神龙吃了满嘴灰,耳朵里还灌满了典籍典籍的哈哈大笑。

    “快把帘子放下。”典籍抽了被神龙掀起的窗帘盖住车窗,憋着笑解释,“宫外没有石板路,尘土飞扬的呛人得很。你别以为这路不好,能把黄土地夯实到行车不颠簸的已经是上等路面了。”

    神龙掏出手帕沾了些茶水擦脸,“老师,我们到底往哪儿去?”

    大周在洛阳定都,正经的大路早用石板铺就,为得就是展现皇家威仪。

    典籍既然说他们走的是土路,那肯定离开了官员密集的地方,只是去的具体地点,神龙就不得而知了。

    “带你逛街——看看你核算过的账册上出现过的物品都长什么模样。”典籍露出看好戏的眼神,“没见过脱壳前的五谷什么样子吧?”

    神龙点头。

    “不清楚瓜菜炒熟之前什么样子吧?”

    神龙点头。

    “不知道活的三牲满地跑的画面吧?”

    神龙点头。

    “弄不明白马贩子是怎么把野马驯服了运进京里的吧?”

    神龙只好继续点头。

    “今天都让你看看。顺便带你去布庄和绣坊转一圈,瞧瞧百姓穿什么、绣娘做一身衣裳需要多少时间。”

    神龙听了这些话,对典籍佩服得五体投地。

    ——瞧瞧,这才是真正的大师,知道宫中不缺对着太子念叨“圣人德行”的夫子,把他弄出皇宫,直接带着去体会人间疾苦,免得教出来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

    “老师,我还想去看看田地的秧苗。”反正典籍都豁出去了,神龙霎时什么顾虑都没了,直接提出打算去田地里看看。

    心怀百姓,是个好孩子。

    典籍欣慰的摸摸神龙头顶,“好,居业想看,我们就去看看。”

    神龙先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典籍叫的不再是他的乳名,而是他日后作为交际时候真正被介绍使用的字,虽然这个字恐怕也像他的大名一样,没几个人敢念出来。

    穆怀渊专门给他取的字。

    古人女子“待字闺中”,是等待订下亲事后,由未来丈夫取名字。

    自己这名字的由来……

    神龙脸上一红,悄悄把脸贴在车壁上降温。

    马车在路上慢慢晃悠着,“吁——!”的一声,终于停下。

    穆怀渊率先下车,神龙紧跟其后,被内侍扶着小心翼翼的下车,把穆怀渊看得想笑。

    “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怕下车。”

    神龙为难的看着脏污的地面,终于明白出宫前典籍那副兴冲冲的样子是什么意思了。

    ——集市的地面上坑坑洼洼的,坑中盛着荧绿的污水,散发出一阵阵古怪气味。摊子支在路两边,勉强容下两三个人并行,芦苇和野草编成的笼子里关了不少鸡鸭,不断聒噪的尖叫着将鸟粪拉得到到处都是。不远处的肉摊上正在将一头不算肥硕的大猪开膛破肚,许多顾客捧着瓦罐去接涌出的猪血和内脏;再往前的羊肉摊子倒是已经把羊肢解好了,可惜挂在摊子顶上的羊头不断往下流血和脑浆。

    神龙看得作呕,险些没当场吐出来。

    他脸上发青,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

    典籍站在神龙身后,没了以往云淡风轻的高人风范,看笑话似的说:“徒儿好好看着,为师选的已经是京城里数得着干净的集市了。”

    神龙上辈子逛得是超级市场,这辈子干脆生在皇家,哪里经历过如此脏乱差的环境。

    “肉摊上为什么不收拾收拾?蚊蝇围着飞过,肉还怎么吃。”神龙扶着柱子,一个劲儿的深吸气,努力压抑上涌的酸水。

    典籍没回答神龙的话,而是向附近的老妪行礼,客客气气的说:“我带家中弟子出来见见世面,还请您替我二徒弟解惑。”

    老妪咧开牙齿掉得不剩几颗的干瘪嘴唇,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家乡话说:“张屠户家不是天天杀猪嘞。他家收的都是健健康康的大猪,养活些日子证实没病了才杀掉,乡里乡亲都知道。干净得很嘛,哪里还需要收拾。”

    神龙还想再说什么,典籍已经对老妪致谢,拉着他们俩从猪肉摊子前走了。

    “对你来说难以下咽的,却是百姓寻常吃不到的。”

    “厌食膏粱,殿下可觉得羞耻?”

    神龙认真想了想,摇头,理直气壮的说:“不觉得。”

    自古君王被拉着看到百姓艰难生存,再被臣子质问自己裹着奢侈的生活,哪怕是做样子也要表现一番自己的自责愧疚。典籍当然知道民生艰难是泰兴帝造的孽,可他带着神龙过来看,就是为了能给神龙震撼教育。

    他用眼神逼迫着神龙,再次问:“殿下真的不觉羞耻?”

    “对啊。”

    穆怀渊教导过他,不要被人逼迫就应下不合理的要求。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他学得很透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