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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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嬷嬷出门时天上就飘起了零星雪花, 等到了王家宅邸, 雪下得越发大了, 门房上的管事认得她,见是她来,忙打发人去二门报信。
李嬷嬷由两个媳妇子扶着下了车, 她抬头看看天上,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服侍她的丫鬟从车上取了伞和礼盒, 也赶紧避到了屋檐下。
门房管事迎上来, “李嫂子, 天这么冷,您怎么来了?”
李嬷嬷道,“天再冷也得当差不是?”看了一眼身后捧着礼盒的丫鬟, “我们太太挂念太夫人, 恰好前儿娘娘赏了些东西, 太太有心孝敬长辈,这不就打发我来了?”
管事客气道,“外头冷,李嫂子到屋里烤烤火?”说着,便将李嬷嬷让到了门房待客的地方,找了个僻静又能烤火的角落请她坐下。
这里其实还坐了不少人,形形色色各样的人都有, 送礼的, 自荐的, 打秋风的……王家这些年向来如此,李嬷嬷是见惯了的,倒也不以为意,她是常回王家的,有王氏的名头摆着,倒没人会怠慢她,坐下烤了烤手,便有伶俐的小厮送来了热茶点心,这样的待遇可不是人人都有,自然引来一番侧目。
若是往常,李嬷嬷心底不免还要自矜一番,只是她这次回来是有要紧事,倒也顾不上其他了,在心底将一会儿要说的话打了个腹稿,又设想了一下稍后太夫人和几位老爷太太可能会问到的话,便有个婆子走到她身边轻轻叫了她一声“李姐姐”,李嬷嬷抬头一看,见是二夫人院子里的一个管事婆子,便点了点头,跟着她出了屋子。
雪仍在下,丫鬟在她身旁打着伞,王家规矩大,她跟这领路的婆子也不熟,没什么话好说,一路沉默着进了二门,却没拐去二房所在的院子,而是去了中路正堂——户部尚书王大老爷和大夫人所居的正堂。
李嬷嬷本以为会派这婆子来领路是二房有什么话要嘱咐她,不想走了大半路程仍未听到只字片语,她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几日老爷夫人可好?我们太太惦记得很。”
那婆子脚步微微一顿,慢了下来,低声道,“都好,只是眼下太夫人和老爷太太们都在大老爷那儿,所以咱们夫人才叫了我去领你进来。”
李嬷嬷心中一凛,不敢再问下去,忙整肃了面容,吩咐身后人道,“一会儿你们都规矩些。”
被李嬷嬷这样郑重嘱咐,随她前来的唐家众婢尽皆收敛了先前的散漫,都低头应是。
李嬷嬷虽是王家的家生子,可真论起来,这王家的中路正堂她却没来过几次,更别说破天荒的被叫进屋里问话,好在规矩是刻在心底的,她老老实实垂着眼睛不敢乱看。
西侧暖阁里此时挤满了人,王尚书正闭目半倚在炕上,头上贴着膏药,王大夫人难掩忧色,保养细致的双手缓慢搅动着小勺,碗里褐色的汤药散发出浓重的苦涩,王尚书的母亲王太夫人比起上次见时似乎又多了些白发,脸色难看的坐在对面的罗汉床上,嘴角的法令纹越发深刻了,她身侧坐着的王二老爷和王三老爷也是眉头紧皱,王二夫人捏着手里的佛珠垂着眼睛无声的念着什么,王三夫人拉着哭得眼睛红肿的王四夫人低声安慰。
李嬷嬷进来先给王太夫人磕了头,欲要再行礼,王太夫人却不耐烦道,“行了,别磕了,有话快说!”
吓得李嬷嬷一怔,忙低头道,“我们太太打发奴婢来问安,之前我们太太得了我们老爷从衙门里送的信儿,说今儿晌午前老大人身上有些不好,像是犯了心疾旧症,告假回家休养去了,嘱咐我们太太一定打发人来给长辈们问个安。我们太太担心得不行,只是稍后宫里还有旨意要到,太太暂且离不得家,因此便打发奴婢先过来。”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太夫人问:“宫里的旨意?”
“是,今儿一并送来的还有我们大姑娘的消息,说是王爷打发了人从宫里递出话来,我们王妃娘娘大喜,宫里兴许会有旨意,请我们太太和奶奶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应对仓促失了礼数。”
李嬷嬷此刻不敢抬头,自是看不到众人是什么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太夫人才淡淡道,“这倒的确是喜事。”
李嬷嬷头压得更低了,好在她记性一向不错,即便这会儿紧张,也没忘了词儿,“我们老爷说,‘老大人是奔六十的人了,平日里便殚精竭虑、忠心王事,只这阵子忒忙乱了些,’因此让我们太太不必着急,只是需记得要打发人来家里问安,免得老太夫人担心,我们老爷还说,衙门里公务要紧,近几日就住在衙门里了,家里的事就托付给我们少爷和太太奶奶了。”
四夫人捏紧了帕子,追问道,“还有呢?你们老爷捎信就说了这些?四老爷呢?我们四老爷怎么样了?他就没提?”
李嬷嬷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太夫人和王尚书都没有说话,倒是王三老爷冷声道,“四老爷今天被押解进京——从江南被押解进京!关进了大理寺的牢房,我这个监察御史也只好回避!”他猛地一捶桌子,神色阴郁,“不仅如此,被关的还有我们王家的门生故旧!”
这一番话惊得李嬷嬷目瞪口呆,三夫人插话道,“她能知道什么?还不如赶紧让人去把侄女接来,请她去打听打听。”
李嬷嬷磕磕巴巴道,“我们老爷派回来送信的人倒是提了两句,说今天上午押送来了十几个罪官,还有好几大车的罪证,因此特别忙碌,连家也回不得了。”
“他什么意思!”王三夫人眉毛都要立起来了,冷笑道,“这是打算躲着我们?”
王四夫人一听,立时又掉下泪来。
王尚书半阖着的眼睛睁开看了看屋里的众人,神情肃穆。
王三老爷见了,皱了皱眉,问道,“大哥,您看呢?”
“这事……就不要为难侄女了。”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王二老爷不安地动了动,和妻子对视一眼,道,“可四弟的事怎么办?”
王三老爷冷笑,“二哥难道不明白?不管宫中有没有旨意,侄女今天是来不了的!”
王二老爷不吭声了,王二夫人知晓他因着一直未入官场,身上只有一个恩荫得来的承直郎虚衔,在家说话一向没什么底气,可到底是个老实人,不忍他被弟弟欺负,便道,“你侄女是个什么性子?她怎么会做那种事?三弟心里急,也别拿你兄长撒气。”
王三夫人撇了撇嘴角,凉凉道,“二嫂也别埋怨,现在是什么时候?事关四弟,家里谁不急呢?”
“好了!”王太夫人一张口,屋里登时一静,她对李嬷嬷说,“你回去,要是你们太太那边儿忙完了,让她赶紧回来一趟,这是要人命的大事!快去!”
李嬷嬷领命退了出来,待出了院子,才觉得一阵心慌气短,她此刻脑子里一半想着刚才的所见所闻,一半想着自家兄弟,她活到几十岁,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大事,如今可真是慌了。
雪,从下半晌开始下,越下越大,直到天黑都没见停。
曼春庆幸早早叫人给廊道安上了槅扇,还严严实实的糊了窗纸,要不然这大雪一下,院子里根本不能走人。
这么大的雪,她这新修过的房子倒是不怕压,只是不知又有多少贫苦人家要受罪了。
以往每到冬天,城里的各大寺院道观都会定时施粥舍衣,她和姐姐也会悄悄舍些银钱,盼着能救助一二,今年却不能一起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小五提了食盒进来,从里头端出个铜锅子,下头还燃着炭火,“姑娘,今儿的羊肉特别肥嫩,就着热乎乎的面片儿,沾点儿麻油料儿,别提多香了!”
曼春坐在炕上,看着小五将两只提盒里的碗盘摆了一桌,立时就将之前的伤感扔到了脑后,趁着小五帮她调蘸料的工夫,拿起筷子先捞了块肉,嗯,果然肥嫩。
如今曼春算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家里这一二十口人每日吃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过曼春向来不在这些事上苛待人,也知道这些人肯定不会委屈了自个儿的肚子,因各人都有差事,所以谁先吃谁后吃由得她们自己去安排,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虽然在这新住处住了几个月了,可一应规矩都是照着从前的来,基本上没什么大变化,曼春也没有认床的毛病,很快适应下来,众人便也安下心来。
尤其这个冬天柴炭供应得足,比从前在侯府里时还宽裕,再也不用为了节省那点儿柴炭几个人挤一条炕,虽说大家喜欢在一起说话儿干活儿,可是能有更多的选择也是很好的啊。
曼春吃了几块肉,又从锅底捞了白菜冬笋,小五才往里头下了小半碗面片儿,煮开后便撤了底下的碳火,童嬷嬷掀开帘子进得屋来,笑道,“好香。”
小五往曼春背后塞了个迎枕让她靠着,行了个礼,就下去了,曼春问童嬷嬷,“嬷嬷吃了?”
“吃过了。”童嬷嬷笑道。
自从搬了过来,这家里就唐曼春一个主子,童嬷嬷顾虑着要让曼春立起威信来,头一条便是不许小丫头们再像从前那样随意跑到曼春那里蹭吃的,尤其正经吃饭的时候,也特意嘱咐过宋大家的,姑娘的饭菜式样要和别人的分开,一段时间下来就有了果效。
规矩要立起来总是比破坏它更难,但只要有心,却也不怕。
童嬷嬷只盼着自家姑娘能真正立起来,哪怕以后嫁了人,有了孩子,哪怕她这个奶娘老了,干不动了,姑娘也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
童嬷嬷拿着公筷从锅子里把肉都挑出来,“这是羊身上最好的一块肉,我嘱咐小五她娘挑出来的,多吃两块,现如今正是进补的时候,养好了身体,一辈子都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