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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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合直起身子, 素月分辉落在她脸上, 镀上了一层幽润的银芒。她轻笑了几声,朝向楚二娘道:“二娘,我知道您心地善良,最惜弱怜贫,可我在问嫂子话,您若总这么说, 让她以为有了指望,该说的话都不肯说了。”
楚二娘的脸色一沉,却仍敷衍着笑意,抻了头刚想言语,被余文翦打断:“你先别说话,让弦合问, 这事既已到了这个地步,总得有个了结。”
她狠狠地咬住牙, 强撑出一份阴柔婉转, 朝着余文翦恭顺地颔首:“是,老爷。”
弦合得了父亲首肯,便也没了顾忌, 不藏着掖着, 将那副碧玉手钏拿起来,玉钏相撞发出叮当玎玲的脆响, 在无人说话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东西其实选得甚妙, 质地好, 能卖个好价钱,可偏偏又不是很打眼,寻常世卿家里都有,样式寻常,一旦落到外面就不好找出处了。”
殷氏发抖,冷汗顺着颊侧涔涔而下,低着头不敢看弦合。
“可刚才二娘倒给我提了个醒,她说殷嫂子自从进了家门,就不曾离开府邸半步。这样说来,这东西也不会是从外面拿的,势必是有人到家里给她的,再不济,也得有个在中间传话的人。”
弦合走到殷氏的两个贴身侍女跟前,她们体质纤弱,跪在殷氏身后,浑身颤抖,几乎蜷成一团。
“当初母亲给殷嫂子指派了两个贴身侍女,没几天她就嫌伺候不殷勤让给换了,你们两个可是嫂子亲自挑选出来的,是她的心腹。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就没什么说的?”
那两个侍女发抖得厉害,鬓斜钗曳,很是狼狈的模样。
弦合将声音放冷:“你们可都是跟余家签了死契的,若是能念着一点主仆情义,说句实话,不然,就送你们去巡检司,让官衙来审,到时候怕就不是这么和气了。”
两个侍女瘫软在地,寻求凭靠般地望向殷氏,可现下殷氏自身难保,只能给她一个哆哆嗦嗦的后脑勺,丝毫顾不上她们。
她们到底年纪还小,分辨不出弦合故作恫吓,当即吓得好似天地崩塌一般,虚弱地说:“是……是……”
弦合弯腰看她们,轻轻柔柔地问:“是谁?”
“是……”侍女的指尖轻颤,指向院落摆着的椅座上,道:“是楚夫人。”
话音落地,院子里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杳杳沉静,楚二娘勃然大怒,一拍椅子扶手,叱道:“大胆贱婢,竟敢攀诬我?我几时去过你们清临馆,又几时见过殷氏,又凭什么给她这样贵重的东西?”她连发数问,掷地有声,好似当真冤屈的很。
弦合看了看父亲冷凝的脸色,心里暗自冷笑,换了副肃正颜色,问侍女:“方才让你们说你们不说,如今被逼问急了又去诬告二娘,你们就算要找人攀诬,也该长点脑子,二娘跟殷嫂子素无来往,凭什么送她贵重物件?”
侍女见自己的话无人相信,越发焦急,以胳膊支着地,道:“姑娘,奴婢没说谎,楚夫人那日来避着人,只有奴婢二人在旁伺候。她送了夫人手钏,是为了让夫人与她合谋算计大姑娘,给大姑娘按上一个私通外男的罪名。”
楚二娘霍地站起来,气道:“你们胡言乱语些什么!”
姝合本靠在墙壁上,乍一听这侍女的说辞,脸骤然发白,细嫩的面皮下几乎可见青筋脉络隐隐流动,双目莹亮凛然,甩开搀扶她的侍女,扑到余文翦跟前跪下,铿然道:“父亲,您一定要替女儿做主,严审这几个侍婢。女儿一人的清白纵然微不足道,可是余家门楣清誉断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人践踏了。”
余文翦瞥了眼身侧的楚二娘,又看向女儿,让管家将她扶起,指了指拿着杖子的小厮,冲那两个侍女道:“说实话,不然拖出去乱棍打死。”
侍女跪伏在地,敛着泛冷的襟袖,如一抹平波卷絮,孱弱的几乎一错眼能被风吹散似的。
“老爷,奴婢不敢说谎。当日就是受了楚夫人之命,我们夫人才假托如圭公子抱恙,不让他去书房。又不曾告知陆秀才,让他照常来家里授学。大姑娘关爱公子,每每那个时辰都会送点心去的。”
“往常时候,如圭公子他们在内室念书,外面置着屏风,又有侍女在外间张罗,大姑娘只将点心放下就走,不曾涉足内室,循规蹈矩,无丝毫有碍礼教之处。可偏偏那日,夫人将外间的侍女全都支走了,大姑娘身边的侍女又被楚夫人叫去训话,又撤了屏风,大姑娘不明就里,只身一人入内,正好中了圈套。”
余文翦脸色铁青,目光阴骘地瞥向楚二娘。
侍女见他颜色冷肃,以为不信,向前爬了几步,殷切道:“奴婢偷听夫人和楚夫人的话,楚夫人说那日她必定计算好了时辰,将老爷引到清临馆去查看如圭公子的功课,奴婢句句属实,不敢说谎。”
说完,那侍女拽着殷氏的衫袖,哀声泣道:“夫人,您说句话,奴婢自打去了您的院子,没有不尽心的,事情如何,您最清楚。”
这一句话倒给余文翦提了醒,他正视殷氏:“我顾念着如圭年幼,没有惊动他,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让人将他带来问一问,看小孩是不是也如大人一般狡诈,惯会颠倒是非。”
殷氏想被戳中了死穴一般,瘫倒在地,戚戚然道:“将军恕罪,我实在没有办法。在这里,本就是寄人篱下,要仰人鼻息的。这府中全由楚夫人操持,上下莫不对她言听计从,她几乎是一手遮天,我不能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楚二娘上来扯余文翦的衣袖,被他几近厌恶地避开,又捂着胸口,凄然道:“老爷,你莫听她们的,定是妾平日掌家,为了府中秩序对下人约束着,让他们怀恨在心,才来污蔑妾。”
余文翦的视线平波无絮地看向前往,充耳不闻楚二娘梨花带雨的哭诉,只这样沉静地坐着,看向自己的正妻。
见她如入定的老僧,心如止水,端禅静坐。指缝上的佛珠一颗颗滚捻而过,均匀有序,仿佛在她周身罩了一层篱障,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打破,引得她来看这纷乱尘世一眼。
他将视线收回来,翻涌的怒气稍稍平歇,冲余思远道:“将这两个侍女送回本家,你亲自去办,不要让她们多嘴。”
弦合脊背一凉,忙去看余文翦,见他眼底一片冷意,垂眸睥睨着两个豆蔻之年的侍女,仿佛两条生命便如微芥草粒一样,不足为道。
余思远愣了愣,回眸看那两个侍女,她们以为得了恩赦,怯意之下露出些微的喜意,却又不敢张扬,低着头恭顺跪着。
眼中划过一道冷光,他冲余文翦道:“儿子明白,父亲放心。”
余文翦点了点头,又看向姝合:“你这几日在祠堂跪着,想必祖宗已体察了你一片孝心,不必再去了。”他顿了顿,沉戾的面色上涌出一丝柔和:“这些日子让你受了不少委屈,那个陆秀才……”
余思远忙上前低声道:“儿子暗中命人查过,陆偃光亦出身书香门第,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随老母亲流落至此。但此人学识人品有口皆碑,他朝必定大有作为。”
余文翦本来尚且有一分犹疑,他无意做慧眼识珠的泰山,去提携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头的穷女婿。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若不好好善后,只怕辛苦维持多年的门楣名声都得搭进去,他能约束得了家人,却也能约束得了外人吗?
对方再贫寒,到底生着一张嘴,又是读书人,不属他镇远将军管辖。
他沉吟片刻,向余思远道:“你去一趟陆府,让他上门提亲,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吧。”
姝合闻言,眼底漾过喜色,两腮掠上酡红,像是饮醉了酒一般。但见妹妹震慑似的看自己,忙将喜色敛去,躲去母亲身后,羞赧地背过身去。
将一切都嘱咐完了,他将视线又递向殷氏。余思远抢先道:“如圭的功课很好,儿子前几日还去看过,就是人沉默了些,不似一般大家公子那么底气硬。”
余文翦转头看他,他笑了笑,看向殷氏:“可这孩子被养的秀润可爱,也是做母亲的一番心血,可怜可叹。离了母亲,再也找不到这么尽心的了。”
殷氏含泪抬头看向余思远,莹莹的泪幕之下是感激。
余文翦叹了口气,将目光从殷氏身上移开,不再言语。
“方才二夫人说官家要约束人,不免招来怨恨,想来夫人这些年太过辛劳了。”余文翦平静地望向院子中心的一点水泊清辉,淡然道:“府中家事以后就不必劳烦你了。”
楚二娘一怔,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自颊边滚落,她虽然韶华已逝,可仍有几分明媚娇艳的颜色,这样梨花带雨,凄凄楚楚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可惜余文翦只是平淡地直视前方,不曾看过她一眼,万分平静地说:“以后家中琐事就交由弦合来料理。”他转头看向女儿,道:“你大姐姐的婚事,你侄儿的读书事,还有家中仆婢奴从的管束,样样都得做好。”
弦合低了头:“女儿怕自己威势不足,不能令下人听话。”
余文翦定定地看着垂眉敛目的女儿,目光幽邃,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蓦地,道:“若是不听,就打,打了还不听,就撵出去。不管是谁的人,不管他有多么体面,不听主人话的下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
弦合得了这句想要的话,本心里正畅快,可却觉话中的语气有些古怪。不禁抬眼去看父亲,见他面容上沉定中带着透彻,这份透彻太甚,将所有该有的表情都挤占没了,就显得有些冰冷苍白。
余文翦竟冲她笑了笑,负起手,转而离去。
他这一走,院子中很多人的脸色都变了。余思远摸掠去多余的神情,弯身将殷氏扶起来,而殷氏也全然不似方才战战兢兢、凄惶的模样,拭干净了脸上的泪,端正站着。
楚二娘先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但看了他们的反应,了然道:“你们串通起来了,这是故意在演戏?”
她越深思,越明了:“殷氏本是个谨慎人,怎么会贸然卖自己手里的东西,还那么凑巧让巡检司的人抓住了把柄。现在想来,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让老爷下定决心严审。”
余思远勾起唇角:“二娘,你口口声声我们串通,可侍女和嫂子的话哪一句不是实话?你没有买通殷嫂子去陷害大姐姐?还是没有算准了时辰引爹前去?”
楚二娘阴冷地盯着他,身边的婉合上来拽母亲的手,低声道:“娘,别说了,事已至此,咱们先回去吧,没得在这里让人笑话。”
她梳着鬟髻,眉目娟秀,不曾抬眼看过哥哥姐姐一眼,只强拽着母亲回屋。
院子里的小厮的侍女也都散去,秦妈妈扶着大夫人也走了,院子里只剩下姝合、弦合、余思远和殷氏。
姝合诧异道:“你……你们是故意的?”
余思远笑道:“这是我与弦合商量出来的,当年的停妻再娶始终是父亲讳莫如深的一记心病,他最怕被别人知道,若不往这上面狠狠戳,他怎么能下定决心处置楚氏呢?”
姝合睁大了眼睛,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若是被爹看出来……”
弦合心想,他已经看出来了。
前院的事情料理完,余思远不敢耽搁忙回屋招呼客人。临分开前弦合还拽着他嘱咐那两个侍女的事儿,余思远自然也听出了他爹要杀人灭口的隐意,只拍了拍妹妹的手背,让她放心。
他回屋推门而入,见膳桌已收拢干净,上面铺了张棋盘,江叡正和卫鲮秉烛对弈。
见他回来,两人都没起身,甚至视线没离开棋盘,敷衍着招呼他:“伯瑱回来了,先坐,不必客气。”
余思远诧异地叉腰看江叡这厮,心想,这是谁家?
卫鲮显然已被江叡带歪了,目光焦灼于棋局,丝毫不搭理他这正经东道主。
棋盘上纵横交错铺陈着黑白子,如同战局,各自据守,交锋疾烈,已进入生死对决之时。
余思远耐着性子琢磨了棋局走势,觉得江叡棋风凌厉,大有千万里驰骋席卷大好山河的气度,相比较之下,卫鲮就温吞了许多。可温吞归温吞,却如涓涓细流自四面八方涌入,将江叡那气吞山河的布局搅得七零八落,浑然自成一体,乍一看倒难说谁胜谁负。
他不禁细细打量卫鲮,还真是有些小看他了。
大约半个时辰,卫鲮提起白子在棋盘上盘桓良久,叹了口气将棋子掷回棋篓里,道:“在下输了。”
余思远趴在棋盘上看了看,道:“这是僵局,俗称万年劫,该是平局啊,你哪里输了?”
江叡拨弄着棋篓里幽润的黑子,笑道:“看来卫兄是觉棋局焦灼,太难拆解,不愿与我下了。”
卫鲮无奈笑道:“在下自诩棋艺颇精,却不想只是未逢敌手罢了。”他默了默,又道:“就算我们在棋局上平了又如何?胜负之分从来就不只是依靠人力来定,还有天时地利,依如今你我二人的地位,三公子已是胜了。”
余思远摸了摸下巴,趴在桌上仰头看卫鲮,他没给卫鲮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怎么一顿饭下来跟变了个人似的。
江叡只望着卫鲮笑而不语。
外面传来更鼓声,卫鲮起身,向他们二人告辞。江叡送他至门口,突然道:“人都爱将胜负归于天时、地利、人和,将人和排至最后,似乎一己之力是最微末不足道的,可却不知,今日的天时与地利也许全都是从前的人和所致,不论处于什么境况,或许都是人自己的选择。”
卫鲮怔了怔,没说什么,只端袖鞠礼告退。
余思远目送卫鲮出了院门,将胳膊搭在江叡的肩膀上,道:“这好歹是我请来的客人,你对人家客气点。”
江叡将他的胳膊拂落,凉凉地眄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为何要请他来做客了。”
余思远挑了挑眉,听他道:“你们家的戏一出接着一出,你是想让他来看看,这表面风光的将军府内里究竟是何等境况,若是这样他还愿意继续亲近弦合,你就放心将他纳为妹婿的人选了。”
余思远愣愣地舔了舔下唇角,带着一丝心虚的味道,避闪开他的视线,道:“妹妹大了,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多操些心。”
江叡挽了袖口,朝他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说:“少操些心吧,他们成不了。”
余思远一把扯住江叡,警告道:“你别使坏啊。”
门已推开,银鞍恭恭敬敬地等在外面,说是鞍马已备妥。江叡拿眼梢瞥了一眼余思远,正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绕有深意地说:“伯瑱,我发觉你也真是挺奇怪的。从前弦合中意我时,你巴不得她能离我远点,如今她也只对这个卫鲮稍有青睐,你就恨不得明儿就给他们办婚事。你这样子,倒好像生怕自己妹妹能嫁一个她多喜欢的夫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