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离何夜向青州去,拂夕再见风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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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将晚,停泊在兰芷岛栈桥边的战船上燃起浅黄色的灯火,隔着三途川沉沉的氤氲水汽,仿佛是白琉璃盏中的梅子酒。

    冥君圣驾原是傍晚就要动身回阎罗神殿的,出了这许多事,加之白婆婆费尽心思的挽留,韩将军、黑白无常亦觉得夜幕归途恐多有不便,冥离何当下心思全然不在这些小事上,也便觉得无所谓这一晚了。

    白婆婆立刻着人把入世楼、出世阁收拾出来给冥离何、谛听、黑白无常大人安塌。那入世楼、出世阁正是前日拂夕和崇灵初见的那两座雾中楼阁,因雾气包裹终年一尘不染,也是如今兰芷岛最为清净之地。

    用过晚膳,冥离何一行人行至长桥畔。白无常展开折扇向空中一抛,只见那扇子顿时发出一道青绿色的光,向着雾中楼阁缓缓旋转而去。雾气顿时沉入水中,随着水波震颤,水底缓缓升起完整的长桥,那是一座回廊式的长桥,白柱黛瓦、石刻浮雕,好不壮观。原来拂夕和崇灵那日走过的不过是水底长桥的脊顶。

    长桥尽头的副岛上,入世楼出世阁已经掌上了灯。入世楼的烛光从雪白的门窗雕花中渗透出来,显得极其出尘绝世;出世阁的烛光则经过五彩琉璃的道道折射有了几分声色犬马的纸醉金迷感。

    那黑无常是个俗人,当下便被出世阁吸引,他偷偷拽了一下白无常的衣袖,抑制不住的欢喜。白无常无奈的摇摇头,微笑着看着一脸傻气的黑无常,拍拍黑无常紧握着自己衣袖的手,示意他所愿必能达成。

    谛听在一边听了个明白,不禁觉得黑白无常还真是有趣。世人只知道黑无常是大哥,在外是独当一面专收恶鬼的冥界高手,殊不知这大哥在小弟面前竟如同幼童一般。

    白婆婆不自觉的叹道:“这才是青州渡口出世楼、入世阁应有的风貌啊。”

    冥离何似乎斜睨了她一瞬,一甩袖子兀自向前走去。

    白婆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当初正是冥离何下令青州只出不进,白无常才亲自行走十六处渡口,把每一处渡口的出世楼、入世阁全部以雾气封锁,以水没长桥。自己这样说岂不是有质疑冥君旨意意思?

    再看冥君已经走出很远,她刚想跟上去,谁知谛听折返过来十分不好意思的说:“岛主,冥君说夜深露重,您早些歇息,不必跟来了。”说罢,谛听一礼,转身复又追了上去。

    白婆婆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冥离何的话没有丝毫不妥,反而是自己明知入夜还企图和冥君秉烛闲聊才是不合规矩。可是她总是抱着一丝丝的希望,或许冥离何待自己会不同一些,事实是自己全然不够资格。白婆婆站在长桥的这一头遥望那一头的副岛,明明这么近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黑无常如愿地走进出世阁,他东瞧瞧西看看,很是得意。“谢老弟,你真是天下第一神算,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夜住得这出世阁?”

    “并非我是神算,而是你太蠢,跟了冥君这么久竟不知他喜好精白色。”白无常用纸扇敲着手心道。

    “这么听你一说我觉得真的是诶!你看整个阎罗地宫只用曼陀罗华装点,他待你也比对我更好些。”黑无常扯起白无常的衣角,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白无常举起扇子当头给了黑无常一下,“那是因为你蠢!和我着白色有什么关系!”

    黑无常摸着脑袋傻呵呵的笑了。“你说得都对。你看那谛听还不是被冥君召了去,他穿的是蓝色呢。”

    “唉——你过来。”白无常招招手,“我把白天的事讲给你听。”

    入世楼中,冥离何正坐在塌上,他闭着眼睛,手肘支在方桌上,手指微蜷在眉尾默默揉着,看上去十分疲惫。谛听则跪在冥离何正前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诵《地藏本愿经》。

    “谛听,你可有在听?”冥离何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缓缓问道。

    谛听停下诵经,放下双手,睁开双眼,望着冥君平静地答:“我没有。”

    “真好啊,我也想同你一般心静。”冥离何叹道。

    谛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冥离何,他的眼神仿佛万顷止水,沉静深邃。

    冥离何缓缓睁开双眼,“告诉我,她是什么存在?”

    “她是灵。是寄托在那匕首上一缕思绪,一份执念而已。”谛听道。

    “怪不得竟也能移行隐匿。”冥离何言辞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一桩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你便接着诵经吧。”说罢他又闭上了眼睛。

    谛听一言不发。

    “怎么。”冥离何这句就像是吐息般轻微。

    “您并不想听我诵经。”谛听又补充道:“这只是我的猜想。”

    冥离何听到这话,不禁睁开了眼睛注视着眼前这地藏清境的瑞兽。“天赋你听万物之声的能力,却也不曾削减你领悟。谛听,上天果真待你不薄。”

    “她并不愿回到主人身边,不过,朝着青州方向去了。”谛听缓缓说道。

    “青州。”

    貌儿已经睡沉了,梦里还叫唤着要吃豆子。拂夕悄悄搬开貌儿的胳膊,从床榻的里侧翻身出来,下了床披上外衣,在桌上点起一盏幽暗的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她反复读着她在纸上写下的字眼。一读一顿,闭上眼睛回想一遍闪现的记忆片段,每次都力求在多想起来一些,或许是前前后后的故事或许是事件的更多细节,总之能想起来一点点也好。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拂夕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实在是无法凝神思考了,但是睡意已经完全散去了。她穿好衣服,吹灭灯火,借着微弱的月光,走到了院中。她坐在流觞曲水前托着腮望着又尖又细的月亮,思念着那模糊不知何处的家乡。她想,那一定是个极美的地方,才会让自己如此魂牵梦萦。

    突然,拂夕脸上的伤口疼了一下,“哎呀——”这一疼让她想到了崇灵,如若真如貌儿所说,崇灵还真是岛上仅次于白婆婆的存在,想来那白婆婆性子古怪,是断断不会帮自己的,可是崇灵似乎还有一丝希望。加之崇灵曾承诺过会满足自己一个要求,以补偿两个耳光,这下他便不帮不可了。

    恢复记忆有了希望,拂夕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真是恨不能天早些亮起来,这样她就可以去芷苑找崇灵了。

    正想着,之间那流觞曲水上飘来一杯酒,酒杯随着轻波起起伏伏,杯内风光宛如碎银。拂夕捡起酒杯,疑惑不已的顺着酒杯飘来的方向望去,树丛花坛掩映间,席地而坐着一个人。拂夕瞬间慌了神,她鼓起勇气越过曲水,径直走到那人对面,隔着曲水,坐在她对面的正是白天那一位“阎罗冥君”了。

    “参见,阎罗……”拂夕急忙跪下,正想叠手磕头,才发现手头还端着酒杯,她赶紧放下酒杯,又接着道:“王大人!”

    “阎罗,王大人……?”对面的人皱起眉,而后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拂夕不禁偷偷抬起头,确实是自己断错了句,可是这个阎罗王也真是奇怪,白天的时候那么倨傲,到了晚上却是这么一副模样。“是阎罗王大人……”拂夕小声解释道。

    “是阎罗冥君啊……不是‘大人’,黑白无常才是‘大人’……”他轻笑着温和地解释道。“看来,你见过——我——了?”

    这话问得很奇怪,拂夕一脸疑惑,“对啊……下午才见过啊……”

    “哦……”那人似乎在思考,“你,还记得我?”

    拂夕摇摇头,“我似乎记得一点点,‘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别的都忘了,您下午还说是我傻了……”拂夕又想起他下午那蚀骨的冷漠,不由得怯怯起来。

    “我记得你的,只是没办法当着这么多人相认,日后也是一样,如果我不和你言语,你便一句话也不要多说。”他提醒道。

    拂夕点点头。

    “快起来,跪在地上多凉啊。”他起身伸手握住拂夕的双臂,轻轻一提拂夕便跃过那曲水,来到他身侧了。“以后我们私下说话时你别叫我冥君,就叫……”他仔细想了下“‘北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嘛,好记呢。”

    “好……”拂夕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北冥握着自己手臂的双手,又抬起头望向他的面容,这个冥君似乎完全没有架子,也不在意男女授受不亲,他如此坦然,自己也没必要拘泥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一条命?”北冥忽然神气起来。

    “一条命……?”拂夕摇摇头。

    “我的天哪,救命之恩啊大哥。”北冥一副捶胸顿足的样子,“我在魔道救了你一命,你说要一命还一命的回报我,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我说过这话?”拂夕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喽。”北冥连连点头。“不过看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也不能对你抱更多希望了。”北冥指指拂夕的脸颊。“伤势还好吗?”

    “还好。”拂夕想到因为这伤还换了崇灵一个要求,开心的笑着说:“一点小伤换一个要求,很值得。”

    “那便好,不吃亏就行!”北冥拍拍拂夕的肩膀。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拂夕问道。

    北冥向东方一指说:“如果你指的是兰苑,那是因为我从那边厨房里偷了酒,走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你在看月亮;如果你说的是兰芷岛,我只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拂夕一时想不明白北冥话中的意思。

    “不过我也不能久留,今夜就要动身去青州。”北冥说罢看着拂夕又说道:“我没想到还能再碰见你,我们也算有缘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青州?”

    拂夕心里一动,在这个奇怪的岛上虽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但是日子也过得并不舒心,如果能离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自己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你能帮我恢复记忆吗?”

    “很抱歉,我不能。”北冥有些无奈。

    拂夕眼神中闪过失落,“那我便不能和你一起走了,明早我要去找崇灵,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崇灵……这名字很熟悉。你的新朋友吗?”北冥问道。

    “嗯,我不知道算不算朋友。崇灵的情绪很不好,但是我觉得他人很善良。”拂夕坦诚地答道。

    “凭我的知觉,这种人还是很值得交心的。有朋友是件好事,我替你高兴!”北冥笑了,他的双眼里满满不加掩饰的欢愉,拂夕似乎已经完全忘了他下午冷漠孤傲的神态。和下午那个阎罗冥君不同,北冥是完全的恣意潇洒,他那么无拘无束,很难让人想到他是如何克制自己成为那至高无上的阎罗冥君的。

    北冥提起地上的酒坛,“我得走了!”

    “我送你!”拂夕道。

    谛听走上栈桥,解开系着扁舟的麻绳,跳上船头,冥离何让谛听先取船在此等候。谛听连踏出地藏清境都是第一次,更别提青州了,一想到自己要去冥界最神秘的所在——青州城,任他多少佛法也是难以心如止水。谛听想,如果地藏王菩萨在的话少不得要敲打自己的脑袋,不禁摸着头不好意思地傻笑起来。果然自己还是没法真正做到万物乱而心不动。

    “就送到这里吧。”北冥行至一处林子道。穿过林子就是栈桥了。

    拂夕拿过他手里的酒,对着北冥道:“祝你一路顺风!我们有缘青州再见!”说罢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北冥也接过酒坛:“你这个丫头还真是很有意思。”他单手举起酒坛一饮而尽。北冥丢下坛子,把拂夕揽到怀里,拂夕顿时倒向他胸口,北冥道:“祝你得偿所愿早日恢复记忆。”

    拂夕抬起头看着北冥,他的面容那么英俊冷酷,如同弯钩冷月;可是他的神态却如春风桃花,颇有些拨云撩雨的情趣。拂夕不觉有些害羞,脸颊一热。

    北冥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他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从别后,拂晓夕暮,丫头勿相忘。”

    拂夕的脸更红了,北冥放开了她,“哈哈哈——”他不羁地笑着,转身往林子外走,“不逗你了,青州再会。”

    北冥没有再回头,黑色的大氅在随着夜风曳曳,伴着沙沙的草木声,渐渐看不到了。

    拂夕还站在原地,夜风袭来,受了寒反而显得脸上更烫了。

    “走吧。”冥离何踏上船头。他静静注视着团团雾气的江面,周身感到入骨的寒气。

    谛听看了冥离何一眼,桨动水响,衬得夜色更为沉寂。忽然谛听面上划过一丝疑惑,他不断地回头向后看。然而他只能看到隐匿在雾气中只剩下淡淡轮廓的入世楼和出世阁。

    “谛听,”冥离何没有转过身,只是冷冷道:“凝神撑船,否则江雾惑人。”

    谛听点点头,收起神思,不再感听周遭。只是静静撑船。虽然他心中还是存疑,方才他分明真切的感知到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的的确确不可能出现在身后的人。

    清晨的阳光慢慢渗透了雾气的罅隙,雾气慢慢弥散开来。

    “将军!远处有一叶行得极快的小舟!”战船瞭望台上的士兵向韩擒虎报告。

    待到那小舟驶到面前,众将士发现那是一个大汗淋漓的少年。少年满面通红,气喘吁吁。他丢下船桨,一个纵身跃上战船。

    韩擒虎定睛一看,这不是忘川么!

    “将军!”韩擒虎还未开口,忘川仿佛见到了救命的稻草般向他冲来,“将军!冥君呢!”

    韩擒虎道:“在入世楼。”他一边说一边指向那座精白的楼宇。“出了什么事吗?”

    谁知那忘川根本来不及回复,向着韩擒虎所指冲去。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冒冒失失的。”韩擒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冥君,出事了!”忘川一边喊着一边往入世楼里跑,“后院那位……”他忽然停住了,紫檀的书桌边站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四周再无他人。

    “白无常大人!冥君呢?”忘川抓住白无常的袖口。

    “喏,你自己看。”黑无常递给忘川一封信。

    忘川这才发觉方才黑白无常大人正是在桌前读信。忘川低头一看,信是冥君亲笔,只说冥君带着谛听去了青州。至于为何去、多久回,诸如此类,信中一概没提。忘川一下愣住了。

    “忘川,可是出了什么事?”白无常问道。

    “我……我……”忘川张口结舌,似乎有难言之隐,“我得去青州找冥君!”说罢他转身夺门而出。忘川跑出入世楼,围着小岛跑了一圈才发现竟没有一条船。

    “忘川!我着人去把船划过来,你且歇歇!”白无常喊到。

    “来不及了!火烧眉毛!”忘川这么一说,随即一跃而起,只听空中一声惊雷,忘川瞬间幻化成一条白龙,俯冲入三途川,激起高高的水花,向着青州潜游而去。

    “忘川这小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竟着急至此?”黑无常一脸疑惑。

    白无常也理不出个头绪,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