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破镜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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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皖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听到有人在耳边悉悉簌簌,不胜其烦地闭着眼睛在耳边挥手,却听到更清晰的笑声。她猛地睁开眼,只看到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背影,捂着手机话筒正低声打着电话,和凌晨三点机场的氛围格格不入。
“你干什么呢。”她带着起床气叫。
头等舱休息室里没几个人,她这一声儿向闹钟似的,叫响了几个旅客的不满。西装男人忙挂了电话,走到她身边。
“大小姐,你做什么噩梦了。”
谭云阳的五官格外清晰,像是一百二十帧又投在巨幕,整个轮廓却又模糊,似乎是活生生的人,站在了老派照相馆的幕墙前。段皖不记得这是什么时间背景,他们又为什么深夜滞留在某个机场,但是却明确地知道这是三十岁的谭云阳。
这一年他才而立,眉毛浓密,眼窝深邃,可是头顶已经有了零星的白发,整个人背着仆仆风尘,筋疲力尽却仍然意气风发。
“不要这么叫我!好像我很任性似的。”段皖撅嘴,伸了个懒腰。“我饿了。”
“这个点儿休息室也没有新鲜的了,泡面吃吗?”谭云阳促狭地问。
“哼,居然想用泡面就要打发我?”段皖翘着脚闹脾气。
“那我们出去机场找找有没有什么宵夜?但是台风天,不一定安全。”谭云阳无奈地笑,走到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我不管,我饿了。要不不等了,直接去旁边住个酒店,酒店厨房总是二十四小时的吧!”
“万一一会儿能起飞呢?旺季要是错过了,你恐怕要坐经济舱了。”谭云阳苦口婆心地说服段家大小姐。
段皖更不高兴了:“你就这么着急打发我走?大不了晚几天去报道,反正蓝带夏校就是去玩儿的。”
“不是你自己愿意去学的吗?等你学成了,我也有幸尝尝您大小姐做的饭啊。”
“要做也是给我爸做,凭什么给你吃啊!”段皖娇蛮得让路人侧目。
谭云阳的手机闪了一下,他低头看了几秒,叹了口气,什么精英的架子都抛掉了,学着段皖的样子没骨头似的瘫进沙发里。他撑着头,乜斜着眼看她:“投资人都飞不过来了,会议取消了,增发的事又要拖了。”
“哟,没骨头还传染啊。”段皖推了推他的肩膀,这是谭云阳教育她坐没坐相的时候,常说这是没骨头。比起端方公司的董秘,他更像是段家的接班人。
“别闹。”他半眯着眼睛揉揉太阳穴,柔声说。
“谁闹了?我这是为你好。这么坐久了小心脊椎侧弯。”这话也是原样还给他。
谭云阳笑了,因为劳累,并没有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像是自娱自乐的默剧。
“哎,听说你被下放了呀。”段皖学着大人谈生意的口气讳莫如深。
“我是自己愿意去影业的。”
“哪有人愿意从总公司跑到才成立几年的影视公司的啊!哪怕去当一把手也不值啊,何况就去当个副总!”段皖没忍住,第二句就咋呼起来。“哦!你不会是想去泡小明星吧!”
谭云阳无奈地哼了一声,不想回答。
“居然被我说中了?是谁是谁?陈紫旋还是林琳?难不成是那个很魅惑的经纪人?”
谭云阳扭扭脖子怠懒地问:“什么很魅惑的经纪人?你这用词儿怎么都跟不是中国人似的。”
段皖就是不接受他的任何批评,硬扛:“我现在都说英语。”
“十五岁就出国了,也没见你英语说多好。”这败家孩子。
“哎!你转移话题,有鬼!”段皖伸出一只食指戳他的肩膀。
谭云阳闭目养神神闲气定地岔开话题:“不开会了,我空出一天,陪你去巴黎呀?”
“刚不是还说没有票吗?”段皖呛他。
“我又不是你,头等商务没有,我坐经济舱也可以,行李舱也可以。”
“你不讽刺我就不能说话吗!”
“我哪敢啊,你这孩子。\" 谭云阳说着自己扑哧一声笑了。\"我这不是,表达一路送你到法兰西的决心吗。”
“我不是孩子了!”
谭云阳抬手揉乱她的齐耳短发——今年闹个性崇拜法国的一切,要走苏菲玛索路线,剪得跟个假小子似的!林皖兔子似的蹦起来就要打他,被他一只手攥住了两只手腕,看她扑腾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谭云阳!”林皖怒。
“越来越没大没小,不叫叔叔了吗?”
“谭——叔——叔——”林皖折腾累了,恶狠狠地从牙缝挤出三个字。
“哎,哎。”谭云阳松开手,精神也松快了,心甘情愿地给她打。
段皖打累了也没有回应,气得转身不去理他。她十八九岁的时候很顽劣,但是谭云阳拿了她爸的尚方宝剑,越来越敢怼她,她一向嘴上占不到便宜。谭云阳兀自笑了一会儿,伸手去拍她的背,她甩开他的手,就是不动。
“皖皖呀皖皖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真让人操心。”他哄小孩儿似的拍她,机场冷气透心凉,他的手掌却温热,段皖几乎就要睡过去了。
“你真当自己是我叔叔啊。”她嘟囔。
谭云阳半天没说话,段皖翻身去看他,他手肘撑着膝盖,托着腮,不知是在看窗外的雨,还是落地玻璃上自己的反光。“我很快就满三十岁了。”
“多快?”段皖平常是懒得接这种话的,但是今天百无聊赖便问问。
谭云阳抬手,拉开袖子看了一眼手表,蓝色日辉纹闪着幻象似的光。他下意识地扫过月相盘——正是满月。生活和月亮一样圆满,他总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不安生,好像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完美。
他抬眼看她笑,挤出几道抬头纹:“还有二十一个小时吧。”
“啊?明天是你生日?你怎么不早说?”段皖抓着他的手臂瞪大了眼。
“知道了你想怎么样?我这么大了,早不过生日了。”
段皖噌地站起身,挡住他面前的亮光,双手叉腰道:“你说说你,也不到三十岁,为什么这么老气横秋的?二开头的最后一天,难道不应该去喝大酒吗!”
“你说什么?”谭云阳挑眉。
“喝酒,泡吧,我们俩不用装了吧?你要是想告状早就说了。”段皖竟然还透着点儿骄傲,让谭云阳头大。“走啊,浪一浪,游到兰桂坊,天气多合适。”
谭云阳又被她捣鼓笑了,心想真是败给你了,这辈子都败给你了。他这么一想,形象彻底坍塌了,敞着腿歪在沙发上,左手抻开了领带,就任它邋遢地挂在脖子上,又顺手解开了颈间的第一颗纽扣。
段皖虽然不敢置信,但还是兴奋地眼睛发亮:“怎么样,去呀去呀?”
“台风天夜店能开门吗?拿命去蹦迪啊。”
“不去怎么知道?”
“万一一会儿飞机能飞了怎么办?”
段皖夸张地耸肩,指指外面的狂风暴雨:“你能不骗自己了吗?不要那么按部就班行吗?你不要二十四小时都上班成吗?你女朋友能忍吗?”
她机关枪似的一连串攻击,谭云阳只捉到了最后一句,他说:“所以我没有女朋友啊。”
段皖痛惜地摇头:“啧啧,小伙子,一把年纪了,嫁不出去了吧。”
谭云阳笑说:“那怎么办呢?段家负不负责我下半生呀?”
段皖道;“我怎么知道,反正段家又不归我管。”
谭云阳神色明显地黯淡了几分,露出沉重的疲态,但是十九岁的段大小姐是绝无可能察觉旁人情绪的,一走神,几年也就过了。
最终不知道是段皖闹不动了,还说谭云阳把孩子哄好了,两人并排摊在沙发上,已经五点多了,狂风暴雨却不停工。
空姐的广播有气无力地传来:“尊敬嘅乘客,今日所有离港航班经已取消,请您等待通知,唔该。”
第一遍是广东话,但两人都听懂了,颓然地松了口气。
她这才想起来,那是二零一二年六月十日,台风平沙登陆,他们只差十分钟没能飞走,被困大屿山机场。那时距离谭云阳三十岁生日还有二十小时,距离她翘课离开学校还有四十八天,距离她人生的尽头只剩三个月。然而彼时她对生活多有怨怼,对生命还很热爱,最大的苦悲,也不过是喜欢的男孩子不觉得她美,或是谭云阳总是匆匆送她隔天就要往回飞。
谭云阳勾着嘴角笑,他眼睛很大,哪怕笑起来微微眯着,瞳仁也炯炯地反光。
他用白话讲:“就当风雨下潮涨。”
小姑娘茫然地啊了一声,算是疑问,他却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段皖只知道他是深圳人,却不知道他是少有的广东语和普通话都讲得地道的深圳人。在北京住久了,就不适应香港太重的潮气,总觉得皮肤附着了一层水雾,整个人没由来地撑不起身体多出来的重量,挪动胳膊都费力。
天亮了就是亮了,不能因为是阴雨天就装作还是夜半。他答应自己,过了三十岁,就真的是个大人了,是不是要跟一个小姑娘划清界限呢。休息室里不应该听得到雨声,可是雨声还是灌满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