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秋月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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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只有太医和他的副手在里面,别人都不得进去。
当事的太监与吴简都口径一致,而在宫中的宴席上都没有任何异象,此事事发突然,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据太监说,当时大皇子出了宴席,似是肚子难受,他远距离的跟着大皇子,可是没有几步,大皇子便吃痛的跪在地上,最后这个人都软力了下来,他过去的时候,大皇子快要趴在了地上,宫里的琉璃灯光线晦暗,猛然闻到一股腥气,他再向地上一看,大皇子吐了一滩血。
那时吴简正值班,他向周围看过,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即刻抱着大皇子传了太医来。
太监又说:“奴才一直看着大皇子,没有看见任何人接近大皇子,奴才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预备宴席的掌膳的司监进殿来,他头磕在地上,碰地有声,脸对着地面,回道:“陛下,奴才们已经检过席上的食物,酒及瓜果,里面的东西没有任何毒。”
皇帝默不作声,站立在外,透过缝隙看着帘内的太医来回走动。这时,太后悄无声息地来了,她轻轻向旁人问道:“大皇子怎么了?”
所有人也只是摇摇头。
不知过了许久,宫里的灯光越来越明亮,树木裹罩,都被包裹在深色的黑幕里。太医并两个副手出来了,太医喘了口气,用手巾擦了擦额上绵密的汗珠,他的脸色通红,瞬间所有人的眼睛都在他身上。
太医顿感压力加大,俯身弯腰,他的喉结微动,皇帝只觉心里慌乱,越过了太医,往内殿去。里面静静的,大皇子突然瘦了,他的嘴唇有些泛白,眼睛闭着,似乎像睡着了。皇帝叫了声他的名字,没有人答。
皇帝焦躁,喊道:“大皇子什么时候能醒?到底是什么缘故?”
太医呈上来一张纸,上面写得是药方子,皇帝拿在手中过目,眉头就紧皱了起来,眼皮子突突地跳了几下。太医说道:“先给大皇子服用下去,待一日看情况再作诊疗。”
宫人将药方子从皇帝手里拿走了,殿里有人啜泣的声音,元妃见到皇帝脸色难看,要发怒的样子,宫人从自己眼前走过,她觉得应当是那张方子上写着什么,才令陛下焦怒。
皇帝走到大皇子身边,两根手指捏住了大皇子的面颊,试了颈脉,呼吸几乎平匀,不像中了毒,皇帝似乎气抖,嗓音有些哑,问太医:“是什么毒?偏偏要服用硝石?”
元妃此时才明白过来,她虽然才识浅,但自小在书里就读到过,若一个人服用硝石,必是血中有毒,用上硝石以毒攻毒,她忽然觉得眩晕。
太医抬起头又低下去,无可奈何,舐了舐嘴唇,勉强答道:“臣无能,还不知道大皇子中的是何毒,请陛下责罚。”
殿中寂静,窗棂开着,卷着百草花香的风吹进来,太后倚着塌子,侍女上来一杯夜茶,太后摆手,侍女撤下去,临了却说:“太后……陛下传三皇子去了宣政殿…”
太后终于张开眼睛,向手扶一掌拍下去,口中说:“皇帝是疑哀家对大皇子下的手,哼,”叹了口气,“哀家怎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皇帝这两年待三皇子本愈来愈不顺。”太后想着什么,越来越气苦。
侍女说了几句安心话:“三皇子毕竟是陛下的儿子,老虎再凶狠也不会对付自己的孩子。”
有什么好像正中了太后的心上,太后不耐烦的挥手,侍女只能垂下头默默退了出去。
东方渐渐发白,太后方才困顿眯了一会儿,皇帝便来了。太后起身,问他怎么来了,皇帝一言不发,太后见他欲有甚话说的样子,立即就明白了,她道:“哀家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哀家什么也没做。”
皇帝眉目逼得紧,沉沉的说:“是吗?这两年您从未出过隆福宫半步,怎么今日偏偏进去了,鄄儿就出事了呢?儿臣很是怀疑——”
太后恼怒,她明白皇帝显然是质问她来的,太后生气的拍桌子,桌子上摆放的茶壶震颤了一下,她道:“怀疑什么?哀家为什么要害他?”
皇帝道:“母后清楚。”
“你——”太后执起手,在半空中停下了,“你既然这么疑心哀家,那我们今日就把话说清楚了。祖训即此,你居然想逾越□□皇帝定下的规矩立大皇子为太子,哼,真是太放肆了!”
皇帝冷笑:“母后果然是为了这事,您定是知道朕写了谕旨,您要明白,大皇子稳重,为人处事都是优良,又是长子,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古训如此,皇后所出就是储君,你难道想僭越祖宗的家训吗?别忘了,哀家是太后!”
皇帝反击:“朕是皇帝,母后本不应该再干涉,何以这么紧逼?”
“三皇子是皇后所出,你这么维护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是不是早就谋划先皇后一死,将她扶正,你是鬼迷心窍!”
他回答的淡然:“母后不要忘了,瑾仁是您赐给我的,为的是让郑家在朝廷有一席之地,朕成全你们了,不是吗?如今连立谁为储君朕都不能做主吗?”
太后开始站立不稳,扶着桌沿,有股热血灌上脑筋,“你,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想气死哀家是不是?”
帘外的人站立许久,连呼吸都不敢出,掖庭的督办在外禀报了一声,太监进去回了,里面正是一片僵局,终于打破了这个气氛。
皇帝愤然拂袖而出,只听宫女进去的时候叫道:“太后,您怎么了?”
督办在身边诺诺的说:“陛下,大皇子的事实在具无漏隙,以臣看凶手是备了万全之计才对大皇子下得手……”
皇帝本就一口怒气堵在胸口,听了此等废话更是恼怒,一只手差点让督办在原地晃悠了两圈,他道:“你来找朕就为了说这些废话?要你何用!”
督办看龙颜大怒,不敢再踌躇,考虑了一下终于说出来了,他道:“据那些宫女太监说,今日一整天大皇子都和皇子公主待在一块儿,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只是出了一件事情……”
皇帝忽然缓下脚步,看着督办,督办说出来:“今日午后的时候,皇子们在后苑骑马,因午后炎热,大皇子那时晕马跌下来了,有太监要去传太医来,可是……”他继续说,“可是三皇子不知从哪拿了一碗水来,大皇子喝了之后,不一会儿就醒来了,不知……”
皇帝为之一怔,加速步伐,他觉得胸口气流混杂,随时都要喷涌而出,督办在后小跑说道:“陛下,三皇子年纪小,怎么可能会加害大皇子,此时还容臣再细细调查——”
三皇子在宣政殿多时,这里是皇帝日常批阅奏折,召见朝臣之地,大的空旷,仿佛喊一声就有回音荡然。
外面传来脚步声,门卫叫了一声“陛下”,他便站在正中央,见皇帝走进来,那是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神情,使他惶惶不安。
皇帝坐在那张桌前,表情凝固,问道:“朕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三皇子摇摇头,“大皇兄在儿臣身边时,并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
皇帝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嘴角抽搐,看起来似乎是冷笑,问道:“今日在后苑你给大皇子喝的是什么水?”
三皇子睁大眼睛,仔细想了想,方才想起了:“是说大皇兄今日晕倒的时候吗,那就是一碗很普通的水呀。”
皇帝突然一拍桌案,殿里震颤的回音四起,令人心惊一跳,三皇子不知道皇帝为何发这么大脾气,皇帝的眼神令他往后退了两步,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挖空。
皇帝道:“诳语!大皇子今日中毒,太医都未查出来,说,你到底给他喝的是什么!还有,大皇子宴席上的酒就是你斟的,还有什么可狡辩!”
三皇子脑袋嗡嗡的,眼珠里闪着光,跪下来,“父皇,儿臣没有撒谎,大皇兄一直是热性体质,我只是摘了荷池里未苞的荷花浸在了水中,那酒是儿臣倒的,可我怎敢在众目睽睽下做什么小动作,儿臣怎么可能下毒!您冤枉儿臣了!”慢慢的声音变得不平稳。
“朕原以为你几月前在河里摔得那一跤让你转了性子,变得懂事,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当时在外的有几位垆外将军晋谒,以及当值的守卫,守卫听见里面有很大的动静,便觉得不妙,就冲了进去。地上洒满奏章,茶壶打碎,狼藉不堪。
三皇子一脸怔怔。成海惨白的跪在地上左右不定,只听皇帝喊道:“立马就去,朕不想再看见他!”
三皇子乌黑的眼睛下垂,五味杂陈,孱弱的开口:“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做过。
成海站了起来,扶起三皇子,走时还回身,“那……要不要告太后……”
皇帝横飞了一本奏折下来,“朕是皇帝,不需要事事都去告诉太后!”
那日黄昏时分,宫里即刻流言传遍了,皇帝让自己仅六岁的儿子去驻守塞外,而且还是刚刚平复的夷族部落边塞的驻地,那里的人不服管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所以卢龙大将军萧祯在半月前被夷族趁夜偷袭,烧毁了大半的帐所,因此还受了伤,他手下的将士露宿在外一月有余,环境苦不堪言。这次萧祯加急回都京就是为了此事,必须加派军防应对,与夷族单于对谈。
萧祯万万没想到,在此事完毕后,居然被告知将三皇子一齐带去,他后脊一阵冷汗,当下就拒绝,“启禀陛下,垆外境况不太平,夷族人实属野蛮,在那边的将士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生怕夷族联和其他部落会反……”到时候,恐怕自己的性命都顾不到,怎么还顾得上万体之躯的皇子,一不小心三皇子小小年纪就会性命不保,他万分为难,一颗汗珠从鬓下滑过。还没说完,皇帝就驳回,“朕让你带他去,你只要奉命行事!”
那一日,微云抹红霞,萧祯牵着他的马出了宫门,他仓促的给三皇子准备了一辆马车,他将自己的马放在一边,撂开帘子让三皇子上去,可三皇子的神态不是很好,可能不是很满意他的安排,此事仓促,他什么都没为三皇子安顿,心里怀着歉意。可是三皇子左顾右盼最后眼神盯住了他身边的那匹马,指着马道:“我不要坐马车,就骑马好了。”三皇子蹬上了马,身轻如燕,稳稳的坐在马鞍上。前方便是通衢大道。
宫里的消息传得飞快,宫规严谨,宫人们听了之后都不敢再议论,然后各做各的事。最终还是传到太后的耳朵里,太后晕倒之后一整天都躺在榻上,精神不济,喝了药之后才安稳睡了一觉。掌灯时分,侍女才将发生的事告诉太后,为时一晚,侍女只能哭着说:“奴婢看您身体不佳,料您醒了才告诉,大将军他们是骑马走的,都走了三个时辰了,追是追不上了。兰贵妃在宣政殿外跪到现在,现在八成还跪着,可是陛下拒绝接见。”
太后觉得头脑晕眩,老毛病又犯了,质问:“是谁?谁出得注意!”她一定要知道出这个主意的人是谁。
侍女诺诺的说:“好像……好像是陛下。”
旋即太后发出几声冷笑,笑声里仿佛带着凄苦和自嘲,侍女不由得起粟。
窗外殿内青灯冥冥,微弱地在摇动,壁上的火光是一团黑影,太后看着桌上那烛灯,似在自言自语,喃喃:“他不是老虎,他比老虎更狠,想让别人吃了自己的儿子。”
西风微软,沁人心骨,帐帘轻拂,她不知道守了多少夜,好像是千千万万夜,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可是床上的人骨瘦嶙峋,连一点血气都没有,她不忍,只好转身默默的擦拭掉眼泪。
忽然床上的人咳嗽起来,宫女动作快,将手帕捂住大皇子的嘴,帕子上染了黑红的血,又有人进来,手里端了一碗药。
等殿里再次安静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濡湿了,她无声的,眼泪淌满了整张脸,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只手触在她的右肩,沉重而有力,她知道是谁,没有回头,良久,那个声音低了,说道:“朕已让钦天监拟旨,明天就会号召天下,鄄儿是储君,太子身居龙位,他不会发生任何事的。”
她终于恹恹的哭出了声,一个身子冲着他,脑袋撞在他的怀里,啜泣着:“不要,我的孩子不需要是太子,他不需要储君之位,我要他好起来,要他好起来!要他平平安安的!”她使劲全力,挣得他踉跄了几步。
他道:“会好起来的,他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朕。”
她说:“你骗我,你们都再骗我,不要再骗我了!”
一个花瓶从桌上摔下来,她情绪再不可控制,挥起手来,她脑海混沌,她的哭泣,情绪崩溃让她发泄出来!
茫茫中那是一片血海,她在里面行走,忽然摊开自己的手,手是红色的,远方有声音回荡,失意中她摇了两下头。有个人叫着:“传太医!”
如鲠在喉,又如有人掐着她的脖子,力道慢慢的合拢,她想她是完了,不过她居然万般轻松,好像什么都放下了,只不过眼前冒出一个黑影,不,是白影。
她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尖叫,微开眼睛,屋里是白茫茫的,没有红色,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束白色的花,周围的挂饰都是白色的。她举起被褥里的手,有些无力,屋子里的摆设陌生而熟悉,犹如梦一场。
侍女吓了一跳,回神后,侍女嚷着:“皇后醒了,皇后醒了!快去告诉陛下。”
见窗外夜色黑黢黢地,她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嘴唇干裂了,她将头转向右侧,声音沙哑:“现在什么时候了?”
外面是一团漆黑,窗门紧关,地上生着火炉。外面传来四下钟声,等钟声敲完,侍女道:“刚敲完了新年的钟声,已经是平崇三十三年了,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