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一棵桃树。

    不知哪里得来的造化，她还是株幼苗时就已经有了微末的灵识。

    一户人家把她从农户手中买下，种在了自家的院落，同一年，家中诞下了一子。

    那孩子三岁开始拈她的绿叶，五岁开始折她的树枝，好不讨厌。

    他七岁开蒙，其父见他一直坐不住，笑着指了指门外的桃树，“你瞧这桃树如何？”

    小儿无知，笑嘻嘻的点头，其父便开起玩笑，“那你日后长大，便和它成亲如何？”

    他还不知成亲的意味，只笑着拍掌，“好啊好啊。”

    这一应声，倒让他们种下了因果。

    几年后他家中落败，他的祖宅也被发卖，新主人不喜她这株桃树，差点把她拦腰砍断。

    他在最后关头拦了下来，但那些砍断的根须也足以让她奄奄一息。

    他心疼的把她扛于肩上，絮絮说着，“没事的，我把你种到道观里，那里香火旺，会有人照料你，你会活的。”

    几欲消散的神魂因他的话强自凝聚，她无以回报，只能簌簌的在他肩头投下树叶以示感谢，他拈了拈她的花苞，有些可惜，“看不到你开花了。”

    她听出他话中的遗憾，竭尽全力的憋红了脸，“啪”的一声，他刚才拈的花苞开了。

    他意外的“噫”的一声，小心翼翼的将这一枝折了下来，凑近鼻端一闻，香气格外沁人心脾，他将断枝斜插于腰间，小心的继续扛起她。

    她被重新埋于道观中，每日被道童浇水施肥，听听经文，慢慢走上修行一途。

    待她修成人形，世间已过了五百年。

    她是草木化身，本无性别，只不过爱女儿的娇俏，便化为女身。

    桃树素来辟邪，为防有人动不动砍她的树干做剑之类，自她修出人身，她便当夜找了个荒无人烟又钟灵毓秀之地转移。

    本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这小妖见方圆五百里都无妖气，正自得意。

    脚下忽有微弱的呼喊声，“轻点轻点，你踩到我这把老骨头了。”

    她被吓得笑声一窒，呛了几声，忙后退几步。瞪圆眼睛往下一瞧，却见一只黑背老龟慢慢的伸出头，一阵青烟后，它化作一个耄耋老人，朝她作了一揖。

    “小娃娃来得正好，同我作个伴。”

    原来老龟修行千年，已先行占了地头。

    她见人家修行比她深，赶紧先服个软，“原来是龟爷爷。”

    老龟拈了拈须，慢吞吞的说，“我一月前就测出你会来此，故早就扫地相迎……”

    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一月前？”

    老龟不好意思的笑笑，“你要体谅我老人家走得慢。”

    他指了指不远的山上，“我独自修行了好几百年，好不寂寞，你来正好，我让一地作你洞府吧。”

    她一听，登时大喜，老龟比她活得时间久，可不跟多个师傅似的，以后有什么修行上的问题尽可问他。

    两妖都不是争强好胜的，故而一同修行了两百年，彼此相安无事。

    不过她的修行却一直寸进，迟迟不见突破。

    老龟被她“龟爷爷”叫久了，早有一番爱护之情，忙用六爻一测，登时拈须不语。

    她反而不怎么着急，“哎呀，不成仙就不成仙嘛，随遇而安嘛，我就做个中不遛的小妖，天下自在逍遥，可不美哉。”

    “桃儿啊，看这卦象，你似有因果未了。”老龟语重心长，“此劫不过，可能危及你性命，形神俱散！”

    “哈？”困扰的揪了揪头发，“这么麻烦，都扯上生死了？”

    她瘪了瘪嘴，“我不过一株桃树，能扯上什么因果？”

    “……”老龟翻了翻卦象，发现并无出错，只好慢吞吞的提醒，“你是不是有恩未报？或是应了某事未做？”

    她继续揪着头发，簌簌落下一堆绿叶掉了一地。

    想了半天，她忙一拍掌，“还真有！”

    老龟听她说完七百年前的事，悲悯的望着她，“原来你修行的坎是在这。”

    先有父母之命指了婚约，再加上救命之恩，看来这倒霉孩子是遇上情劫了。

    她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没报恩。

    虽然有些不情愿，不过修行清苦，她正好趁此机会去人间玩个爽啊！

    她先回到自己洞府，把自己平素积攒的好吃好玩的都收进袖口，乐呵呵的正要腾云去人间，忽然想起一事，“龟爷爷，我该去哪找他？”

    老龟卜了一卦，悠悠道，“你且往东去吧，路上自有指引。”

    她得了准信，立刻腾云往东，连行几日，也没看到什么“指引”。

    索性她也不着急，人间果真有趣，她天天吃香喝辣，偶尔听听小曲，别提有多滋润了。

    她走走停停，行了一月，有天听闻有座霞山风光秀丽，便行至山上，随便找了棵大树栖身。

    她隐身坐于枝头，掏出了口袋里的瓜子，边嗑边赏景。

    远山层峦，有如一幅上好的丹青水墨画，山上树木叠翠，鸟语花香。

    悠闲的闭上双眼，清风徐来，温柔的拂到脸上，她惬意的晃荡起双腿。

    磕完瓜子，她又含上果脯，日子简直过的美滋滋。

    恩人啊恩人，不是我不找你，是你一直不出现嘛。

    她正欲小憩一会，树下传来“啪嗒”的声响，想来是有人从树下经过，不小心踩到了枯枝烂叶。

    她打了个哈欠，背倚树干，眼睛斜斜睨去，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他衣着简朴，五官倒是俊秀，似察觉到什么，突得抬头循着她的目光望回，湛湛有神的眼睛正巧与她对上。

    喝？！

    她紧张起来，瞬间全身僵直，明明施了隐身术，却莫名有被这小少年看穿之感。

    小心的往左移了一寸，他的眼睛也跟着移了一寸，往右移半分，他也动半分。

    正感觉窒息，却又见他左右四顾。

    他没发现，她的额前不禁冒出冷汗，后怕的拍拍胸脯，这人委实敏锐。

    并非怕人，只是许多妖精靠吸人精气修行，故而在人间风评不好，人通常看到妖就喊打喊杀，要是引来道士和尚之流，她还要想法摆脱，实在麻烦。

    见对方要走，她一时起了兴致，徒手拈了个诀，登时化作一只小鸟停在他的肩头。

    嗨呀，她友好的蹭蹭他，歪了歪头瞅了瞅他的脸，近距离看，这小娃长得的确俊俏。

    没想到他侧过脸，意外的盯了她一眼，“小胖鸟。”

    “啾啾！”谁胖了！

    他走几步，见她亲人的仍停在肩头，半点不动，他摸了摸她的头。

    她忙蹭了蹭他的掌心，嘿嘿，她就是这么可爱，正摇头晃脑间，他回味似的眯起眸，“很久没吃烤小鸟了。”

    她忽然僵住，他说啥？

    眼见他手指用力要抓她，她连忙扑棱着翅膀飞起，眼中闪过厉色，“啾”的朝他脸庞冲刺，狠狠的啄了一口。

    他抹了下脸颊，感叹道，“好凶的鸟。”

    居然被啄出血了。

    她站在枝头欢快的歌唱，哼哼！居然想吃她，想得美！

    他从口袋里摸了一下，掏出一个弹弓瞄准。

    他还不死心？

    她连忙笨拙的飞起，这翅膀她用的还不习惯，飞得自然不够敏捷，尽管她用之字形逃亡，仍被他钻了空子，“扑”的一声打中脑袋，她顿时头晕目眩的从半空跌落。

    他快步跑过来，把眼冒金星的她从地上拾起，挑衅似的笑了声，“还不是被我捉到了。”

    她急切的“啾啾”叫着，去啄他的手，却被他一掌又给拍晕了。

    昏迷前她绝望的想，“完了，真要变烤小鸟了。”

    “醒醒！”

    她是被一根小棍戳醒的。

    睁开眼睛，是少年放大的脸庞，她忙“喝！”一声，嘴中仍发出啾啾，看来她还没被吃掉。

    这个小鬼还有点善心，她满意的梳理羽毛，他翘着嘴，“你挺聪明，今儿小爷我心情好，给你放生吧。”

    她求之不得，一见他松开手掌，连忙飞到枝头，小翅膀挥了下额头的汗。

    可恶的小鬼！这个年纪果然人憎狗厌！

    她凝了下神，奇怪，这么些天她也就和这小鬼有纠葛，想着想着，心头便漫上不好的预感。

    不会吧？

    小翅膀拈了诀，翻看起他的前世，翻了几个，登时绝望，差点从树上滑倒，好不容易才靠小爪子抓住树枝。

    还真就是那个恩人……

    而且许是当年无意中跟她定了婚约，居然打了几辈子光棍，她修行多少年，他就孤独终老多少年。

    这绝对不是她的错吧，她搓了搓小翅膀，一脸惊恐，他不会想让她以身相许吧？

    想都不要想哦！

    人妖殊途，他可千万别毁了她的道行！

    小眼睛转了转，她志得意满的拍了拍小翅膀，绿豆眼中精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哦豁，她可真聪明，她是什么？她可是桃花树唉，招个桃花给他可不就是手到擒来！

    她扑棱着翅膀，晃悠悠的远缀于他的身后。他一路弯腰捡柴，慢慢走下山去。

    此时天边挂着红霞，田园屋舍升起袅袅炊烟，头上包巾的妇人提着水桶出来给树苗浇水，见到少年背着柴禾，连忙迎上去，“饿不饿？”

    少年胡乱点头，妇人往屋内示意，“我蒸了饼，你先垫垫肚子。”

    少年面上一喜，忙冲进厨房狼吞虎咽，跟在后面的她化作人身，大大方方的看了眼四周。

    这可不是家徒四壁嘛！

    她抱胸看了圈，兴致高昂的一拍掌，世人无不爱那阿堵物，招桃花之前，她可以先作法让他变有钱人啊！

    她晃着腿坐在门前的桔树上，听着这对孤儿寡母吃饭聊天，才得知少年平日里要去县城的私塾上学，今日是难得的休沐。

    于是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在少年去私塾的路上，她化作一个白发老人，颤巍巍的在一座桥上把鞋落下，傲慢的支使道，“小子，帮我把鞋穿上！”

    少年先是一愣，转瞬笑开，“行，您等等我！”

    过不久，他从桥下拾起了鞋子，皱眉道，“老伯，你真要穿啊？”

    “怎么，你还不能给我穿了？”

    “老伯想穿，我自然会帮您，不过嘛，”他捏着鼻子，避之唯恐不及的把鞋子扔到她的脚边，“里面好像沾了狗屎。”

    她这才闻到一股恶臭从鞋上传了过来，登时也捂住口鼻。

    “老伯，那我先去学堂了。”他满脸笑意的退场。

    旁边自有热心人围上来，“老伯，你家在哪？你走不动我背你？”

    她立刻严辞拒绝，又变出一只鞋溜了。

    不是捡鞋赠机缘嘛，看来故事里都是骗人的！

    过几日又到休沐，她化作一个仙气飘飘的老人，拄着一个“天机妙算”幡，装作不经意从他身边经过，忽然顿足转头。

    “哎呀，这位小兄弟，大喜啊……”

    少年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那位穿蓝衫的小兄弟……”

    少年听而不闻，步伐不停，手上抛数着铜板。

    “那位穿蓝衫抛铜板的小兄弟……”

    他收起铜板，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跪了……

    她只好小跑几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襟，扬起笑脸，“小兄弟，相逢即是有缘……”

    “没钱！”他挥掉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

    仿佛有一阵冷风吹过，她不自禁颤了颤。

    可恶！她不死心，继续小碎步跟上，“我观你印堂发红，显然是有大气运的人，其实我这有一藏宝图，只要你跟着去找就有大笔金银财宝……”她正在怀中摸索自己好不容易制作的“傻瓜式”藏宝图，抬头一望，咦，人呢？

    “哎，老道，你说的藏宝图是什么？”旁边有眼中犯光的混子凑过来，被她一掌推开“没有没有，起开！”

    备受打击的发现，他真走了！

    这这！她气的嘴唇发抖，居然天上掉馅饼都不要！

    她失魂落魄的晃着“神机妙算”幡，脚步都踉跄几分。

    判断失误，这恩也太难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