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怎么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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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淮就这么沉思着, 面庞如清澈而平静的湖水,始终淡淡的,却不知内里有多深沉。
崔明泽不敢说话打搅林淮,望了望院子里片片松针在冬风里轻轻摆动,崔明泽也努着嘴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仔细想着林淮刚才和他说的那番话。
与此同时, 檀霜已经回到了这些天居住的那条僻静院子里,回到了高靖的家。
高靖没有去他的馄饨摊子,这两天檀霜会离去,高靖心里七上八下, 每一刻都在等待死亡的判决, 实在没心情去料理他的摊子。
没了摊子营业,家里全无进账, 剩下的一点米面粮食也被两个人造光。
檀霜回来的时候,高靖正趴在米缸前一粒一粒的把缸里剩的米捡出来。他旁边还有个碗,碗里装着他捡出的米粒,已装了半碗多了。只要再多一点, 就够两人再吃一顿饭。
听到门板声响起,高靖看向檀霜, 勉强扯开一抹笑容:“回来了?”
“嗯。”檀霜冷冷应一声, 往凳子上一坐,一手拨弄起头发。
高靖摸不准她要做什么, 只好从米缸上爬起来, 将半碗米放好, 战战兢兢的走到檀霜跟前。
“檀姑娘……“
“我今天就走。”檀霜忽然道。
高靖一怔,瞬间如蒙大赦,心里如炸开一簇烟花般,狂喜的几乎要叫出来。
可算等到这一天了!
可转瞬,烟花便散去,只剩黑洞般的天空,一如他的心沉沉的坠落深渊。
自己要死了吗……
像檀霜这种杀手,她们都……都不会让人察觉到自己曾留下的行踪吧……所以,但凡可能会泄露她们行踪的人,是会被她们灭口的。
高靖的心忽上忽下,紧的一阵揪一阵,艰难的从唇间挤出言语:“……那好,檀姑娘……日后小心……还有,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檀霜宛如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眉头一挑。
她冷艳而嘲讽的笑容,将高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掐灭。
……所以,没有后会有期,因为即将阴阳两隔了对么?
高靖料定自己必死,突然间反倒什么包袱都卸下了,绝望到极点后竟转淡,连心跳都复归原本的速度,平静的不可思议。
高靖给檀霜施了读书人的礼节,“罢了,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的……还请檀姑娘能看在这些日子小生卖力给你买药做饭的份儿上,给小生个痛快。还有……小生的母亲在四年前病死,小生把她葬在小松山阴面的山脚下,墓碑上刻了‘高门张氏’,还请檀姑娘离开的时候,能……顺便把小生也埋在老母的墓旁。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檀姑娘能不能去一下雁留坡……”
“你说完了吗?”檀霜打断高靖的话,脸上嘲讽未退,又多了丝不耐烦。
“我……”高靖硬着头皮道,“檀姑娘能不能去一下雁留坡,告诉寨子里的孩子,就说小生往后不能再教他们读书写字……”
檀霜脸上的嘲讽终于绽开到最艳,直欲逼人,然后冷冷一声笑出来:“你以为我要杀你?”
高靖一怔:“难道不是……”
檀霜冷笑:“读书人就是麻烦!手无缚鸡之力,还想得甚多。”
高靖懵然望着檀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喃喃道:“我以为,檀姑娘的意思是,你我后会无期,因为我就要死了。”
檀霜不屑的一甩脸,“断章取义!”她道:“我是觉得,你怎么还想着与我‘后会’?还以为你这些天吓得快死了,见我犹如噩梦,一辈子都不想再见。”
嗯,是一辈子都不想再见。高靖只敢在心里说这话,这会儿一阵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来,高靖犹然不敢相信,痴痴道:“檀姑娘真的……不杀我了?”
“怎么你还想死吗?!”
“不,没有!”高靖心下一凛,生怕檀霜变卦,连忙给檀霜施礼,“多、多谢姑娘不杀之恩!”
檀霜冷哼一声,别开脸道:“没什么好谢的,虽然我是个杀手,但也恩怨分明。”
檀霜说着站起来,艳丽勾人的眼角微扬,盯着高靖,“这几个月算是你对我有恩,我记得你了。说吧,要什么报酬。我还了你的人情,两讫。”
“啊?”高靖怔忡。
“要什么报酬快说,婆婆妈妈个什么!”檀霜不耐烦一嗤。
“这……小生……”情况反转得太厉害,远超高靖设想,还来不及反应,又被檀霜这么一吼,高靖更懵了。
檀霜皱眉,只觉这书生简直蠢笨不堪,一脸愚态,无药可救。
懒得跟他浪费时间,檀霜冷道:“你有什么仇家,我去替你杀了。”
“不可!”一听“杀”字,高靖反应过来了,虽喊出“不可”两字,但神色却闪过一丝犹疑。
高靖稳住心神,咬唇向檀霜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叹惋道:“卿本佳人,奈何总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
“闭嘴!管好你自己。”檀霜恶狠狠瞪一眼高靖。
高靖不由缩了缩脖子。
檀霜绽开嘲讽笑意:“心口不一的书生,嘴上说着大义凛然的话,表情却有犹疑。分明是动了让我替你杀仇家的念头,装什么圣人!”
“我……”高靖不能不承认,檀霜说的一针见血,他不由得脸色发红,尴尬难言。半晌才道:“檀姑娘还是……尽早离去,就不必报答小生了。”
“不用你干涉我的决定!”檀霜狠声道,蓦地,她像是吐出杏子的毒蛇那般,贴到高靖面前,唇红齿白间吐出的字句有着冷的让人生腻的香味,令高靖心中一寒,不由退后一步。
“檀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既然你不让我去杀人,那我便换个方式报答你吧。”红唇如血,冰冷的嗓音混着冷香的甜.腻,仿佛有毒蛇在咝咝的缠上高靖的身躯。
“我是杀手,除了杀人,便是这副身子还可用……”
意识到檀霜说的是什么意思,高靖脑中轰的一声巨响。身子仿佛被毒蛇缠住,瞬间紧绷。
似有毒蛇贴上他的皮肤,那股冰冷滑.腻的不适感顺着脉络贯穿到高靖全身,又激起某种隐.秘的燥.热,冷冷热热的传遍他的四肢百骸。脸更是一下子就烧起来,通红吓人。
脚下趔趄着后退一步,腰抵在了桌子上,高靖震惊看着面前檀霜美的让人脊背发冷的面庞,僵涩的吐出几个字:“你……你怎可……如此不自爱?”
檀霜眸子一厉,“你还嫌弃?!”
“我,不是……”
“你找死吗!”
“小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觉得我侮辱你了?”
高靖头脑空白,思绪混乱,脸上表情太过复杂,倒显得有一丝滑稽:“檀姑娘,你还是快些走吧……”
檀霜沉吟片刻,冷冷笑了笑:“好个正人君子!”唇角含了讥诮之意,“还是个雏儿吧?”
“你……!”高靖满脸涨红,身子抵在桌子上,像一张弓似的后仰,崩到最紧,隐隐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看来我说对了。”檀霜唇角的讥诮化作淡淡玩味,像极了一个爱捉弄人的鬼魅,“放心,我这副身子也是完璧,你不吃亏。”
“不是……”
“还有,这次给了你,以后也绝不纠缠,你不用担心。”
“我……”高靖抖得愈发厉害,又气又羞,恼得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檀霜开始解自己的衣带,高靖真要疯了,生无可恋不过如是。想推开檀霜,又怕惹恼对方,令对方改变主意一刀子杀了他;可是不推开她,自己的视线又有些控制不住的想往她身上去。
鼻子里嗅着她的气息,身上贴着她温.热的身子,耳边听着她暗示性的话语,他渐渐感到自己像是被煮在温水里的青蛙,冷热交加,难过至极。有隐.秘的躁.动爬上脊背,心中亦仿佛苏醒了一只恶魔,在用引.诱的语调不断和他讲话,催化他压抑心底的欲.望,引.诱他的自制力一点点瓦解……
在即将全面失守的前一刻,高靖用最后一点自制力,把自己救了出来。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哀声道:“檀姑娘,求您大人有大量,别再捉弄小生了!”
他不敢看檀霜,一脸屈.辱的模样,咬牙切齿,唉声叹气。
余光里还是瞥到檀霜,她倒是收放自如,嘲笑他道:“没趣!”
她一边系上衣衫,一边说:“我去替你杀了湄洲通判。”
高靖心中一惊,刚想说话,却见眼前一阵黑影划过。一阵冷风带着股脂.粉香气,由浓转淡。
屋子里只剩下高靖一人了,他满头大汗的坐在地上,连连粗.喘。
而那股淡淡的脂粉香,久久不散。
湄洲通判……
她……不会真去杀他了吧!
高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从现在的状态里冷静下来。
接着,他又花了大把的时间,惴惴不安的想着檀霜离去前的话,想着她说,她要杀了湄洲通判。
直到两天后,檀霜在夜里归来,一袭黑衣上沾着血,手中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当她捏着人头的发辫,把人头甩到高靖脚下时,高靖一屁股跌坐在地,眼中连番的掠过骇然、哀痛和无边的快意,令他看起来像是个濒临疯癫的人。
“人,我杀了,你的恩情还了,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檀霜冷冷说着,一侧嘴角轻翘,“人头是你留着下酒菜,还是要我处理了?”
高靖在半晌的沉寂后,眼中的骇然已退,他问檀霜:“他是通判,你杀了他,会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怎么?你担心我?”檀霜眉头一挑。
“不是……小生……”高靖语结。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檀霜懒得多费口舌,自己走上前,提了人头便走,显然是要自己处理掉人头。
她留下一句话:“后会无期。”
***
湄洲通判的死,犹如一枚巨石落入平静的湖水,激起千层水花。
隆冬将至,薄薄的雪籽从天而来,卷过湄洲的街巷水道。
通判的死讯就犹如这些雪籽似的,一夜之间,落满湄洲全境,家家户户都知晓了。
那日,方绣绣在县衙的狐仙庙里,一笔一划的描摹狐仙娘娘的眼睛。
冬天相对干燥,神像上的颜料出现了少许裂痕。方绣绣细心维护,画好了狐仙娘娘的眼睛后,将画笔丢进涮笔筒,在旁边备好的清水里洗干净双手,焚香三株,拜过狐仙娘娘。
林淮便在这时找来,将通判之死告诉了方绣绣。
方绣绣只瞬间的怔愣,便清甜的笑起来,可那笑容只在嘴角,眼中却是风雪茫茫:“死得好。”
林淮对方绣绣的态度略诧异,方绣绣对上他的眼睛,缓了缓语调,问:“他是怎么死的?”
林淮道:“被利器贯穿心肺,失血和窒息而死。”
倒是个狠辣的手段,方绣绣沉吟。
林淮又道:“他死后被割了头,头颅不知所踪。”
哦?方绣绣想着那样的画面,血腥、残忍,但她却觉得痛快,犹嫌那通判死的不够惨。
听通判那死状,感觉是仇杀呢。
方绣绣直视林淮,一字字道:“林大人,马通判是死有余辜。”
林淮对方绣绣的话并没有多么意外。
先前,他让崔明泽安排人去湄洲的街坊,采集百姓们对范遂良的看法。顺便的,也对湄洲府衙的官吏做了了解。
采集的结果,在前些日子就已经汇总到了林淮这里。林淮也从结果里了解到范娉婷的为人作风,是以堂审范娉婷时,林淮直接给她扣了个冒牌货的帽子。
范遂良在湄洲的口碑其实不差,但他家人的口碑非常不好。
据崔明泽放出去的人回报,范遂良的弟弟是个败家的,大把年纪,还靠哥哥养着,成天花重金买鸟,喜欢流连鸟市和赌坊,还因为和别人抢鸟,把人家打伤了。
后来这事是范遂良出面处理的,给苦主赔礼道歉,出钱医治,方才作罢。
范遂良还有一个嫡子,一个嫡女,两个庶子和三个庶女。
庶子庶女倒还安分,嫡子范有德和嫡女范娉婷,却真不是东西。
范有德总是调戏良家女子,妾室一个一个往房里收。范娉婷飞扬跋扈、刁蛮无理,见了长得比自己漂亮的姑娘,便要为难人家。
每次这对儿女捅了篓子,都是范遂良去赔礼善后,要么就是马通判去。
林淮可不认为,范遂良有这样无德的家人,他自己能独善其身。
多半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全靠花钱消灾,维持口碑。
那么,用来消灾的钱,是哪儿来的?
林淮先前有听说,范遂良抱上了江南布政使的大腿,有江南布政使在后面给他撑腰。
江南布政使姓孟,是后宫孟德妃同父异母的哥哥,很受承徽帝器重。
其人如何,林淮不熟识,不好做评判。单说范遂良这个人,从采集的信息里推断,八成是个欺上瞒下,给自己塑造好形象蒙骗朝廷的贪官。
至于范遂良一手提拔上来的马通判……
湄洲百姓们颇有微词,说这就是个狐假虎威的东西。
林淮记得,马通判是在四年前的乡试中脱颖而出的,后来又考中进士。
马通判考乡试那年,和他一起考试的高靖,被检举舞弊。
而检举高靖之人,正是马通判。
时任灵泉知县的范遂良,与督考官员共同介入调查,最后查实了高靖舞弊之事。高靖也因此前途断送,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林淮想到这里,定定看着方绣绣。
他温言道:“方姑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