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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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掌柜的可否告知,那位在《白鹿小札》上投文,背后编排我的说书先生是何人?”
沈如舟不想喝那壶糟心的莲芯茶,甫一落座,就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只等问了结果就拔腿走人。
“这…小的不知。”掌柜的面上坦然:“《白鹿小札》上多为读书人随笔记录的日常见闻或心得,不苛求身份,也不拘泥于文体,盖上印章表明身份可以,化名亦可,沈大人要问的这位说书先生,老朽正好记得,投书时是戴了顶皂纱帷帽过来的,连个下巴都没露出来。”
望着掌柜的那张看似恭谨的老脸,沈如舟心中的算盘打得不露声色。
能在京城的春深书局当掌柜,定是当年亲王、亲王妃身边的老人,曾出生入死为庆元国立下功勋,即使只出于尊重,他也不好紧逼,只能寄希望于旁敲侧击,从掌柜的回答中漏出点旁枝末节,他自己再去查。
若真的只是一人所为,哗众取宠也就算了,若背后有人指使,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宫里的皇后娘娘,想伤害到他的亲姐,那他沈如舟绝不会轻易饶过。
他拿定主意,食指在桌上轻叩三下:“若此人再来,还烦请掌柜知会一声,行个方便。”
掌柜的见他手上动作,知道是在向自己表示善意和尊重,一个国舅爷,有官职在身,还向他一个平民百姓行礼,倒是和京城里流传的恶形恶状不同。
不过他还是更相信,国舅爷素有恶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落此名声并非无辜,定是事出有因。
春深书局为什么能在读书人心里有那么高的地位,地位超然,不就是因为,它在皇权的默许之下,遵循了“读书无禁区,知无不可言”的信条吗,它的存在,代表了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对于读书人的笼络和尊重。
不管有没有功名在身,不管是建议还是申诉,是赞美还是驳斥,都能通过春深书局印书成册,上达天听,下传万民。闲亲王和亲王妃当年,就是怀着这样的愿望,办的《白鹿小札》的,却未被世人体会其良苦用心,里面刊载投书的,多是文人骚客的风花雪月,越来越无聊了。
所以那篇《和国舅爷议亲,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哪怕文字上粗鄙得不成文章,掌柜的一看到,还是老眼里亮出精光,当即拍板决定,就这么原文刻成版,印上去了。
也让那些成天里写些无用的闲情的书生们瞧瞧,《白鹿小札》连这样的都敢登,你们有什么不敢写的。
那位投书的“说书先生”,春深书局不但不能帮着国舅爷抓,还要替他遮掩身份,不能让他因言获罪。
他年事已高,不介意仗着亲王爷的势硬气一回:“小店向来只管开门做生意,卖书也好,印书也好,都是正当明面的行当,官府里有过报备,通风报信这种事,不怎么擅长,恐怕要让沈大人失望了。”
意思是,生意怎么做是我家的事,查案是你的事,咱们要么互不相干,要么你就用官府的名义,强压我低头,判我春深书局印书刊文做得不对。
真撕破脸,有闲亲王的庇佑,哪怕官司打到皇帝面前去,春深书局也占理。
沈如舟气结,偏偏赶巧,伙计蹬蹬跑上楼来,手里提了新泡好的热茶。
“沈大人,”他点头哈腰的,将杯子摆好,往里面倒茶:“请慢用。”
热气腾腾的茶水倒出,沉入杯底,被泡成黄绿色的莲芯,根根如针,沈如舟看得甚是扎眼。
清心去热,败火解烦,的确适合他。
他端起杯子,在掌柜的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将茶水轻抿一口。
放下茶杯:“告辞。”
此地不宜久留,他丢下两个字,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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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沈如舟人走了,掌柜的和伙计倒是一阵忙活。
“快快快,把他用过的杯子扔了!”掌柜刚才端着架子,实际上心里紧张得狠,人才走,脑门上的汗齐齐往外冒。
“啊,扔了!”伙计心疼的将杯子收进盘子:“这套杯盏共有四个,春夏秋冬各一只,扔了不就四季不全了吗?”
何况,这套四季如意杯,价钱可金贵了。
“不扔,难道留着招煞气么?”掌柜的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伙计悻悻然收拾完往外走,听到掌柜又在后面吩咐道。
“那个,拿些艾条出来,先煮水洒地上,等打烊了,也点燃,把房子熏一熏。”
“我看您老神在在的,还以为您一点都不怕这位爷呢。”
“现世里行走的阎罗爷,谁不怕,我还想多活几年,多骂你这兔崽子几句呢!”掌柜的边擦汗,边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
不怪他多此一举,小心驶得万年船,尤其才看过那位说书先生新投书的《关于国舅爷,你可能还不知道的地方》一文,他愈发的认定,本朝的国舅爷,了不得,不一般,邪门得很!
没错,萧七七打铁趁热,又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走遍大街小巷,民间口口相传,茶余饭后闲谈得来的采风文,已经赶在沈如舟来春深书局查她之前,将文稿投书给掌柜的了。
里面说的,自然又是些国舅爷的奇闻逸事。
事情很离谱,她就用据说…传言…字样开头,信不信看文的人自己决定,她不过是个总结归纳的罢了。
据说,这位国舅爷的煞气,可以煞在各种地方。
某月十五,国舅爷去皇家供奉的福元寺礼佛,一位官员的家眷为了给家中长辈祈福,正好抱了只乌龟,准备到福元寺的放生池里放生,结果国舅爷路过,随意的瞥了乌龟一眼,那只本来至少能活个百来年的乌龟,居然,居然四腿一蹬,归西了。
本意是放生,为长辈求长生,结果临了要放生的乌龟居然死了,兆头极坏,那位官员家眷当场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谁要她碰到的是个煞星,连看一眼都能收了生灵的命,连一句怨言都不敢说。
可是消息终究从下人口中走了出来,又越传越广。之后每逢初一、十五,京城里面的达官贵人都会偷偷打听——国舅爷会不会去礼佛,去哪个庙,哪个时辰出发。以免步那位官员家眷的后尘,触了霉头倒大霉,指不定连累全家,丢官降爵还好,触怒宫中贵人,可能连性命都要不保。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那位传出闲话的官员家眷,因为皇后娘娘听到流言后凤颜大怒,被送去道观里修身养性了。
而那位倒霉的官员,也因为治家不严,被罚了三年的俸禄,甚至还被调任外地,表面上是平调,实际上是暗降,估计本朝皇帝只要还在位,就没有机会再被调回来。
当官的求富贵,做百姓的求平安。不要以为只是当官的怕国舅爷,平民老百姓也怕。
传言,这位国舅爷,不仅仅煞人官运、也煞人财路。
某日,他只是拍了一家饭铺门前的柱子一下,那家饭铺的招牌,好端端的隔天后就掉了下来,还砸了某个倒霉鬼的脑袋,那家伙至今还昏迷着,躺在床上没能醒过来。
而那家饭铺,被那个倒霉鬼的家人找上门闹事,门庭冷落生意惨淡,索性关门打烊,一年后直接将铺面转手,变成了家寿衣铺。
总结,大概只有做死人生意的,才能不惧国舅爷的煞气。
你不信?觉得荒唐?
可是众口一致啊,事情发生在青天白日之下,难道大家都集体眼瞎了?
许多京城的老百姓,都曾亲眼见证过国舅爷的厉害,但凡有水井的地方,就有国舅爷的奇闻逸事在流传。
某日,国舅爷办公务查案子,路过民宅只是咳嗽了一声,那家人宅子里养的鸡鸭就不下蛋了。
某月,国舅爷不过说了声,有家伞店的伞不好使,那家伞店半夜里就走了水,烧得个精光。
某年,国舅爷还小,就因为在东市上玩套圈,没套中自己喜欢的那个泥娃,那个做套圈生意的,就此在东市的街道上消失了,原本天天做生意,之后再也没来过。
……
日日月月年年,此类事情不知凡几,造就国舅爷威名赫赫,人见人愁。
郑重警告:国舅爷拜访过的房屋,一定要熏艾叶,洒雄黄酒,贴上辟邪符才能保家宅平安。京城百姓们,应见国舅爷如见阎罗爷,避之如洪水猛兽,才不至于呜呼哀哉,受其煞气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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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书局的掌柜,才看完萧七七的文章不久,此时正是后怕的时候,只怕杯子丢的不及时,艾叶水洒得不够。
而始作俑者萧七七,最近的心情和回暖的季节一样,春风得意,阳光明媚,连2056的沉默寡言,也没能引起她的不满。
最终还是2056忍不住,吱声问她。
“宿主,你把沈如舟写成这样,不怕他发现了,报复你吗?”
“放心,我都小心着呢,这次也乔装打扮过,以后若无意外,我是不会再去投书了,我可不想露出马脚,再下一次刑部大牢。”
“你难道觉不觉得,那篇文章的内容,夸张了点?”2056提醒她。
“夸张吗?我觉得不啊。”萧七七豪无愧色,反而语重心长地说:“我这是为京城的老百姓们着想,大家避开他一点,免得像我一样倒霉,不过是问个路,都被关起来打板子。”
“你能!”2056不再多言,只心想,你就可劲作吧,看哪天把自己作坑里了。
萧七七心里别提多舒坦。
沈如舟削她一大把头发是一次惹到她,打二十大板是第二次,于是她就以两篇极尽挖苦的文章回敬,有来有往,算是扯平。
行路间东转西转,已走到自家的小茶叶铺,她推门而进。
远远的,在她身后跟踪盯梢,已经跟着她在这些日子里暴走在大街小巷,腿都细了一圈的刑部探子燕向南,隐去身形,进了刑部在附近的一个据点。
他发现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向上呈报——这位萧七,经营生意太不用心了,跟稍十几日里,总共开张不过两日,其余的日子,天天都是逛茶楼走小巷听人唠嗑。
作奸犯科倒是没有。
要抓他,本朝也没有不务正业这条罪。
但是,总这么跟在人身后,成天的看人喝茶聊天,也实在是无聊了点。
他心痒难耐,想回去查大案子,他想知道左相之子被杀的案子,有没有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