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场上大概是来不及悲伤的。

    陆明还没有意识到这十三具尸体的身份，他就被圆子拽着往前走去。脑中一片混沌之中，他才浑浑噩噩地反应过来——那些大概是他的病人吧。

    耳边满是金铁相撞和怒吼的声音，但是陆明还听到了掩藏在这激烈战斗下的惨叫和哀嚎——战斗就是这样，仿佛一场毫无美感可言的群像戏，谁都是微不足道的配角，谁都是独一无二的主角。

    喜悦、愤怒、悲哀、欢乐……所有的情绪都被这熔炉吞噬，毁灭，过往的荣光和耻辱在这里也没有分毫的意义，每一个绝无仅有的人被战争简化成了一个个最基本的单位。个人的一切被忽略，剩下的只有手中的刀和胸中仍然跳动的心脏，每一个参与战斗的人面前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沐浴着敌人的鲜血活着，要么沐浴着自己的鲜血死去。

    这就是战争了。

    陆明如同失去了操纵的提线木偶一般，被雷冬拉扯着到处乱跑，手臂上被雷冬抓着的地方隐隐作痛，大概是过于娇嫩的陆明受不了雷冬有些粗暴的拉拽。

    等到耳边全部的声响停歇了，陆明才发现，依旧站着的，几乎都是被染成红色的藤甲士兵。她们显然是累坏了，但她们仍然直挺挺地站着，手中握着同样染得血红的长刀，看不清五官的脸上露着一种肃穆的表情。

    陆明注意到了蓝艾，她不知何时脱下了头盔，披头散发地站在尸体之中。脸上满是鲜血的她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少战神。

    直到这时，陆明才真正理解了其余人口中对蓝艾又敬又怕的称呼“少战神”的含义——战争中能够带领麾下永远胜利的魔神一般的存在。

    敌人留下了上百具尸体后，终于意识到了这将近八百人的队伍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而是难啃的硬骨头后，便十分果断地选择了撤退——这从几具背上插了好几支箭的敌人的尸体上可以看出来。

    有些战士还控制着一些俘虏。俘虏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面如死灰地跪在地上，失去了动作——明明是做着自己看来十分崇高的事业，但是真正要为事业牺牲的时候，她们还是会像普通人一样害怕的吧。

    “公子，咱们暂时安全了。”圆子咽了一口唾沫，道，“接下来就是您的事情了，这里有很多的伤员……”

    陆明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审视着这惨烈的战场上的一切，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是日，深夜……

    草草地打扫了一下战场以后，蓝艾便带着队伍一路向东北进发，来到一个适合驻留的空地后，才向精疲力尽的队伍下达了停留的命令。

    “呕！”帐篷边，陆明剧烈地呕吐着，将自己刚吃下去不久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圆子站在一边，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我没事……呕……”陆明话没说完，又干呕了一下，“我只是还没有适应。”

    圆子道：“那伤兵营里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您还要给每个人处理伤口，也是难为您了。”

    “没事……还有很多伤员没有处理，我稍微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就回去，你不用管我。”陆明挥挥手，道，“你去帮我看看那几个军医学得怎么样了，如果处理不好的话，伤口很容易感染的。”

    圆子却摇摇头，道：“少战神大人给我的命令是保护您，自从上午的战斗以后，我就更不能离开您的身边了。”

    陆明闻言，笑了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又被一阵恶心的感觉打断了，他连忙捂住嘴巴，忍耐了一会儿，等到恶心之感散去，才开口道：“好，那你就看着我吐吧……”

    “看就看，更恶心的东西我也不是没看过……”圆子嘟囔了一声，“欸，公子，您不会是有喜了吧？我听说男子有喜了以后就会时不时地感到恶心，想吐，就像您现在这样。”

    “怀孕？”陆明笑了笑，“我一大男人，我有个锤子……”

    话说一半，陆明就愣住了，这可不是前世，这是一个男人负责繁衍下一代的女尊世界，加上自己临走前和蓝艾度过的几个难以启齿的夜晚，陆明确确实实存在怀孕的可能性。

    眨了两下眼睛，陆明一脚踹在圆子的小腿上，笑骂道：“你能不能盼我点好！走！回去干活了！”

    说着，陆明颇为豪爽地一抹嘴巴，往伤兵营的方向走去。

    “公子啊，这生儿育女可是每一个男人生命中最大的事情，您虽然是活神仙，那也得郑重对待啊！”圆子愣了一下，然后一边叫着，一边跟了上去。

    “怀孕？”

    圆子说的话就像是一颗种子，无声无息地埋进了陆明的心里。哪怕是在忙碌的时候，这个忽然钻进陆明心中的念头仍然萦绕在他的身边，让他时不时地分神。

    “公子！”

    “公子！”

    一旁的军医试探地叫了两声，陆明立刻回过神来，以为是又一个伤员，下意识地道：“哪里受伤了？把伤口露出来给我看看。”

    “是我！伤员都处理完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手下的人就可以了。”军医也顶着一个大大的黑眼圈，她打着哈欠道，“您刚刚叫了我一声，我问了一句，您又不说话了。这都快连着一整天了，我一个女子也吃不消，更不用说您了。我看您也累了，不如早点去歇息？”

    “哦……哦……”陆明站了起来，道，“你也早点休息，我先去睡觉了。”

    “公子好走。”军医又打了个哈欠。

    “对了，盘娘子。”陆明走了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问题没问，又连忙折了回来，问道，“你在当军医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当军医之前？”盘军医愣了一下，回答道，“我之前是一个郎中，后来阴差阳错，到了军队里当军医，怎么了？”

    “你做郎中的时候都治什么病？”陆明又问道。

    “什么病？”军医有些古怪地道，“做郎中自然是什么病都治，公子，您忽然问这个问题干嘛？”

    “诊喜脉吗？”陆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自己想要问的问题。

    “喜脉？”盘军医面露了然之色，笑道，“公子啊，这喜脉我自然会诊，你把手伸出来。”

    “哦……”陆明不知为何，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神经大条的他也有些不正常的羞涩，听到盘军医的话，嘴上低低地答应一声，然后撩起了袖子，把手伸到了盘军医的面前。

    盘军医切住陆明手腕上的动脉，细细地把了一下，却又皱起眉头，问道：“公子，您和少战神大人上一次行房是什么时候？”

    “呃……四五天以前？”陆明有些不确定地道。

    谁知盘军医听了陆明的回答，哭笑不得地放下陆明的手腕，道：“公子啊，这刚过四五天，您让我把什么喜脉啊！最少也得一个半月以后才能把出喜脉。”

    “但是我感觉头晕恶心，而且想吐……”陆明弱弱地道，“我以为……”

    盘军医道：“您第一次上战场，看到许多血腥的东西，然后又在伤兵营里连续疗了一整天的伤，看的都是血淋淋的伤口，你要是不觉得头晕恶心，想吐，那才是不正常呢！”

    “您也不要多想了，您不是说四五天吗？再过一个月左右，我亲自给您把脉，有没有喜，到时候一把便知。”盘军医道，“您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把精神养好了。”

    “哦……”陆明听了盘军医的话，立刻觉得安心了许多，留下一句“你也注意休息”，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帐篷外，不过是天蒙蒙亮，士兵们大多已经醒了，等到天色再亮一点，队伍就要重新出发了。陆明看着天上还没有被驱散完全的黑色，以及在晨光中变得失色的星星，忽然莫名地想到了蓝艾。

    现在的蓝艾到底是在休息呢？还是在忙呢？

    如果她在身边的话，就不用这么担心了吧，她肯定会很高兴的。然后高兴着高兴着，我也会高兴起来吧。

    她现在在哪呢？

    如果我现在去找她的话，会不会打扰到她呢？

    第一次，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在陆明的心中弥散开来，让他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心脏好像被一片羽毛轻轻地拂过。

    陆明微微叹了一口气，自顾自苦笑起来：“真是的，不要这么多愁善感好不好……”

    谁知道，陆明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含着笑的问候：“早上好啊，夫君。”

    陆明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去，只见穿着一身藤甲的蓝艾正站在不远的地方，手中还拿着一些吃的东西。

    “我听手下的人说，夫君一直在伤兵营里，没有休息，心里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夫君。”蓝艾举起手中的食物，笑道，“你看，我还带了吃的东西……”

    说着说着，蓝艾的话忽然停住了。伴随着陆明的动作，一抹笑容在她的脸上荡漾开来。

    “这藤甲真扎人啊……”

    “要不要为妻脱了？”

    “还是算了，安全第一。”